寒冬来了。

头几天,冬天只试试力气——与秋天肉搏,在铅灰色的远方怒吼,像一只饿极的猛兽。

现在寒冷如冰的日子真的来了,阴郁又悲哀,只靠点点滴滴的微光来照明——真是尸体般的日子,小鸟发出凄厉的叫声飞往树林,河水和塘水恐怖兮兮汨汨地响,懒洋洋向前翻腾,仿佛因怕冷而瘫痪,乡野似乎在打寒噤,万物都以敬畏的心情望着北方和不可探测的乌云深处。

冬夜和秋夜一样,充满凄清的叹息和飒飒的风声,挣扎般的音响和突来的肃静;狗的低嚎,劈劈啪啪的木材冻裂声,鸟儿寻找住处的悲声,黑暗中看不见的林地和交岔路口那可怕的呼喊,还有神秘的鼓翼声,以及潜伏在村民屋墙下的黑影所发出的怪声。

傍晚时分,红色的大夕阳偶尔由西方露出面孔,沉重地落下地平线——像一个熔融的铁球,喷出血红的浮光,四周浮起烟状的黑蒸气,像一场壮观又愁闷的大火。

他们说:“冬天愈来愈难熬,马上就要起恶风了。”

冬天的确愈来愈严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威力时时加强。

12月4日“神圣死亡的守护者圣芭芭拉纪念日”之后,冬风开始一阵一阵咻咻吹来,掠过地面,低嚎声像热烈追逐野兽的猎犬,狂风噬咬犁过的田,在灌木间咆哮,摧折雪块,拉扯果树枝,横扫公路,轻嗅溪流,只要花一点点力气,就破坏了各种不牢固的茅顶和围墙,然后呜呜逃到森林去,傍晚又有大风继之而来,由薄暮中出现,呼哧呼哧的嘴巴吐着又长又尖的舌头。

冷风彻夜吹,像一群群饿狼悲嚎过田野,效果可真强,不到天亮,结实的硬地就看不见零零落落的积雪了。只有几处地方,凹洞和沟渠有一些残雪留在围篱上。大地也留有几个亮晶晶的白斑,但是路面结得很硬,仿佛化为硬石了——白霜用利牙咬进土壤深处,所以发出铜铁般清脆的叮当声。但是天一亮,疾风就逃进森林,战战兢兢潜伏在里面。

天空也罩着乌云,愈来愈暗,密云由每一个洞穴爬出来,抬起巨型的脑袋,伸出瘦长的侧翼,灰色的鬃毛随风招展,露出无色的巨牙,一大队一大队进逼——由北面奔来,漆黑、巨大,破破烂烂排成一行行,像二十处翻倒的森林,层层堆叠,以深缝隔开,而且上面仿佛铺上了一根根绿色的冰条。它们用力向前冲,发出沉闷的汨汨声。由西方慢慢走近——铅灰色的大云团,有些地方亮得像火炬;一团团向前滚,永不间断,活像一群群大鸟。东方飘来扁平、铁锈色的大块蒸气,始终呆呆板板,像淌血的腐尸,看来很不吉祥。南面也飘来古拙的云彩,呈暗红色,叫人想起煤块,杂色有条纹,只是暗黝黝的,活像害虫在里面挖了洞。还有高空的浮云,宛如来自苍白冷却的太阳球,暗蒙蒙一捆一捆,或者以多种色泽展开,像垂死的余烬。它们都涌上来,堆起可怕的云山,使整个天空罩上污浊的洪流。

大地突然转暗,四面八方阴沉沉一片寂静,光线模糊不清,水光变钝了,人人都傻愣愣屏息惊叹。地面涌出未来的恐布之源,寒霜甚至透入骨髓,每一个生物都吓得直打寒噤。他们看见野兔跑过村庄,粗毛竖立;他们看见乌鸦栖在谷仓上嘎嘎叫,甚至侵入住宅,家犬在院子里狂嗥。乡人恐怖兮兮赶路,想回家避寒,神父那匹瞎母马拉着破车沿水塘走来走去,猛撞围墙,凄然叫着想回马厩。

黑暗变得永不间断,深浓又萧瑟,云层一天比一天低,由森林爬下来,像厚厚的灰尘柱,更像黄浊的洪水沿着田地滚动,然后来到村庄,使万物都蒙上一层脏兮兮的寒雾。突然问,天空露出一条裂缝,宛如澄澈的深井射出蓝光,一阵狂风飕飕吹过模糊的空气层,浓雾立刻向两旁散开,新腾出的通道吹来第一阵响亮的疾风,接着是第二阵……二十阵……几百阵。

疾风成群呼啸,灌下谁也挡不住的奔流,仿佛挣断脚镣冲过来,闹嚷嚷一大阵,攻击朦胧的幽光,彻底将它驱散、吞噬,或者像破麸糠一把扫开。

浓雾遇到疾风,像泡沫远远飘过田地上空,又乱又杂。

乌云被无情的暴风践踏,飞速卷开,躲在大大小小的森林里。天空扫得干干净净,虽然看起来沉闷又阴森,但白昼露面,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

星期日疾风吹了一整天,不曾停止或消减片刻。白天还不至于太难熬,夜里可就叫人受不了啦。晚上有星星,这时候寒风吹得最猛。民众看不像起风时说:“一定有人上吊”;有的说:“上吊的人一定有一百个!”疾风哀号、敲打,吱吱嘎嘎呼啸,宛如一千辆空车在硬冰上急驶,谁也睡不着。

房屋也吱吱嘎嘎响。暴风一再吹袭屋角,掀起茅顶,敲打门扉,有时候甚至破窗而入,大家得半夜爬起来,用枕头挡风,因为疾风接着冲进屋内,像阉猪尖声叫嚷——夹着凛冽的寒意,连鸭绒被下的居民都冷得发僵。

谁也说不出那几天几夜村民吃了多少苦头。

也没人知道外面的损害有多严重。疾风吹垮了围墙,掀掉茅顶,而且吹倒了社区长家一栋新盖的棚屋,扯下巴特克·柯齐尔的谷仓屋顶,夹带至两百码外的田间,吹垮瓦夫瑞克家的烟囱,拔掉磨坊屋顶的一大块木板,至于各种小损失,以及果园和森林被连根拔起的树木,谁算得清楚?咦,单是马路上就吹倒二十颗白杨树,横在路上像许多被谋杀和肢解的尸身!

老居民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吹过这么猛的风,造成过这么大的灾害。

因此大家留在屋里不出门,在熏黑的屋檐下拌嘴,因为出门露个面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过,有些女人比较没耐心,不时小心翼翼跨出围墙,造访爱说闲话的邻居,表面上是要聚在一块儿纺纱,其实是想磨磨舌头,发泄心头的闷气。这时候,男人在关闭的谷仓门不间断地打谷,从早晨到深夜,连枷始终敲着地面,被严霜咬裂的谷穗;谷粒比较好打。

疾风带来的霜害愈来愈严重。流泉和小溪都结冰了,泥沼现在很结实,连水车池都罩上一层泛蓝的薄冰。只有小桥附近的水比较深,仍然流动着,岸边其他的部分都被冰阻隔,抽水得先割开几处裂缝。

天气直到圣露西亚纪念日才转变。

那天霜害稍微减轻。寒风停下来喘喘口气儿,吹袭的次数减少,风势也不再那么喧闹和凶猛了。灰色的天空像耙过的田地那种大麻色的表面,平平滑滑,位置很低,似乎搁在路边的白杨树顶端。

但是中午的奉告祈祷钟响过之后,白霜略微增加,雪花呈大形薄片落下来。

黄昏提早降临,雪虽然变得干一点,呈粉末状,却愈下愈密了,直下到夜暮低垂。

到了第二天早晨,积雪已有约二尺多深,像羊毛覆盖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泛着蓝光,雪还继续下个不停。

万籁俱寂,没有噪音,没有声响穿透如今飘到地面的大绒毛层。一切都静止和喑哑了,万物仿佛被某一种奇迹吓住,畏然停止不动,聆听那几乎听不见的落雪声静静飘在地面——一团模糊摇曳的白光无止境地落下来!

如今黑夜呈发白的朦胧体,一道闪耀如珍珠的圣洁曙光像漂得最白的羊毛笼罩大地。这道来自无尽深渊的闪光——像各种星光冻结的亮彩,由天堂下坠,浓缩为尘埃——如今洒遍了乡野,不久松林就裹上白单,草地消逝,公路不见了,全村都蒙在银雾和漫天灰尘中,除了雪花宛如月夜的樱花飘下来,又静又平又软,此外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是房屋、树木、围墙或人脸,相隔三步就完全看不清,只有人声像鬼翼蝴蝶,在星云状的雪白世界中飞舞。

这种状况延续了两天两夜。最后房屋完全被雪封住,各自像雪山耸立着,顶端飘出长长的炊烟。路面和田野变成一个大平原。果园布满雪花,甚至堆到围墙上空,水塘在崩雪下根本看不见,地面也消失了,代之以苍白、扁平、难以超越的怪丘原。

雪花继续飘,只是干一点,密度也小多了,晚上星星在雪幕上空闪烁,白天里,隔着飘浮的微粒偶尔能看见蓝天,人声听来更响亮,不再由雪网间闷闷传来。村子似乎清醒些,民众也略微活动活动。有人甚至乘雪橇出门,发现路难走,很快就回来了。到处有人在房屋和房屋之间掘出一条通路,每一颗心都喜滋滋的,尤其孩子们更乐疯了。家犬四处乱窜、狂吠、舔雪,跟顽童嬉戏,孩子们则涌到路上,或在围墙内吵闹、叫嚷、互掷雪球,堆出可怕的怪物,用平底雪橇互相拖拉;他们欢愉的叫声和愉快的运动使各处充满噪音。那天罗赫不得不停课,要留他们在屋内读初级课本简直不可能。

第三天薄暮时分,雪停了,虽然还有一点雪花,却像一个空面粉袋抖出来的碎屑——不值得一提。但是天色阴森森的,乌鸦在房屋四周鼓翼,并停在路上,晚上灰蒙蒙没有星星,只有霜雪的白色冲淡了那份晦暗的感觉——而且静悄悄的,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要稍微起风,就会有暴风雪。”第二天早晨白利特沙老头探视窗外,喃喃地说。

汉卡生起炉火,看看走道。天候还早,全村的公鸡都在啼。朦胧光仍然很幽暗,像石灰和煤垢混合摊在天际,但是东方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灰盖起来的余烬。

房间里实在太冷、太湿,寒意逼人,汉卡光着脚,只得在屋内穿木屐。炉子上根本没什么火,绿色的柏树枝劈劈啪啪直冒烟。汉卡劈了几片木头,拨了下面一点茅草,终于把火燃着了。

“这几天的雪水抵得上一整个冬天。”老头子一面吹窗上的厚冰,一面说。

她的长子现年四岁,在床上哇哇大哭,房屋另一侧的斯塔荷家传来怒骂声、小孩的哭声和用力关门的声音。

“噢,薇伦卡已经在做晨间祷告了!”安提克一面讽刺,一面用他在火边烤暖的束带去缠小腿。

老头子咕哝道:“啊,算了,她学会说话——就猛说个不停。也许说得太多了一点,但是她没有恶意。”

汉卡说:“没有恶意,她打小孩,能说没有恶意吗?她从来不对斯塔荷说一句好话,害他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能说没有恶意吗?”她跪在摇篮边喂婴儿吃奶,他则哇哇大哭,两腿乱踢乱蹬。

“我们来这儿,已经过了三个礼拜天,她那边没有一天不吵架、打架和咒人。她算女人?不,她是野兽……不过斯塔荷也真娘娘腔,凭她随意打骂。他做牛做马,她待他比狗还不如。”

老头子用祈求的目光瞥了汉卡一眼,正要替薇伦卡辩护,门开了,斯塔荷扛着连枷往里瞧。

“安提克,你要不要来打谷?风琴师要我找个人替他打大麦,货又干又好,很容易出壳……菲利普求我带他去,不过你若想去,工作倒可以留给你。”

安提克答道:“多谢,我不到风琴师家干活儿。菲利普可以干得很好。”

“随你便。日安。”

汉卡听丈夫拒绝,吓了一跳,但是她马上低头面向摇篮,掩饰泉涌的泪水。

“什么!这么可怕的冬天,我们穷得只剩一点马铃薯和盐巴,一文钱都没有……人家给他差事干,他居然拒绝!整天坐在屋里抽烟想心事!不然就像疯子,到处乱逛,找……什么?大概是找风神吧?噢,上帝,上帝!”她苦恼得哭诉道……“现在连颜喀尔都不许我们赊账了。我们得卖母牛……不错,他不适宜耕作别人的土地……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主啊,我若是男人,我不会吝惜力气或偷懒,一定要干活儿干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哎呀!我这么一个可怜儿,有什么办法呢?”她开始做家务,不时偷看安提克一眼,他坐在火炉边,膝上抱着大儿子,用羊皮袄裹着他,用一只烤暖的手去揉搓他的小脚,却闷闷不乐望着火光叹气。老头儿在窗口削马铃薯皮。

他们都默不作声、烦乱、满腹心事,因窒人的悲愁感而更加沉默。他们不看彼此的眼睛,也不说话,一开口就拖拖拉拉转成哀鸣,笑容也褪色消失了,眼光含着压抑的斥责,严酷的心情在爸白憔悴的脸上一览无遗,仇恨在心里燃烧。他们被逐出波瑞纳家已过了三星期,仿佛度过了多少长日和长夜,放逐的每一个细节还清清楚楚留在记忆中。创伤仍清新如昔,固执的反抗心也强烈如昔。

现在炉火很旺盛,暖意传遍房间,窗板上的浓雾终于融化了,屋外裂缝中的雪水一滴滴向下淌,敲硬的地面渗出小小的湿气。

“那些犹太人……他们来不来?”她终于问道。

“他们说要来。”

接着又闷声不响了。真的,谁该先讲话呢?汉卡该不该先说?……她不敢开口,怕她会情不自禁吐露满心的愤怒。安提克他能说什么?说他很不幸?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他从来不想交朋友,至于吐露心事嘛,就算对自己的太太,也无心这么做,何况现在他的灵魂充满怨恨,每一道回忆都叫他气得打滚,握拳头,恨不得对全村的人出气,他怎能开口呢?

如今他不再珍惜雅歌娜的甜美印象,只当他从来不认识她,不会搂过这位他恨不得捏碎的女孩子。

但是他的心情不是憎恶。他想起她,自忖道:“有些女人像迷路的狗,只要有人给它一大口食物,或者挥棒要它服从,它就跟过去。”连这样的想法也不常出现。面对父亲给他的致命打击,他忘了她的不忠,一切都怪老头子。是的,怪他父亲——那个流氓,那个暴君,那个刺在他身上生痛化脓的芒刺!都怪他——都怪他——才会发生这一切。

这几天他所遭受的每一个大祸,忍受的每一种痛苦,都埋在心中,构成一串可怕的痛苦念珠。他心里不停地数念珠粒,让记忆保持清新。

他不在乎贫穷。他是健壮的汉子……只要头上有屋顶避寒就行了。

他暗想:“让吾妻照顾小孩吧。”他最气的是村民对他的误解,愈想愈生气,像荨蔗揉刺着他。什么!才三星期,全村的人就把他当做陌生的骗子了。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到他门口探头聊天,甚至没有人用一句好话问候他。他自觉像一个丧失公权的歹徒。

好吧,他们不来,他可不去求他们。但他也不躲在角落里——更不会对任何人让步。他们若想打架,咦,那就来打吧……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局面呢?因为他跟父亲打架——啊哈!丽卜卡村难道没听过这种事儿?约瑟夫·瓦尼克不是每隔一天就和父亲打架吗?斯塔荷,普洛什卡不是打断他父亲的小腿吗?但是谁也没责备过他们两个人,村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震惊。当然“上帝喜欢的人,她手下的圣徒也喜欢,”波瑞纳老头在丽卜卡村形同神祗。

他满口说要报仇,一心想要报仇,活得激动义狂热。他不工作,忘了贫穷,把前途抛到脑后。因剧烈的痛苦而崩溃,只到处蠕行,到处折磨自己。晚上他不时爬起来,沿着大路乱逛,或者蹲在幽暗的角落里,梦想要报复,发誓永远不饶恕父亲。

他们不说话,默默吃早餐,他睁着困惑的双眼,反刍过去的一切——像带刺的苦草,太难嚼了!

现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火已经熄了,窗外的积雪发出冷冷的白光,由雪花半融的窗板透进来,可怕的寒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道出了屋里光秃秃的惨相。

天哪!和这栋破屋比起来,波瑞纳家简直像官邸。不,他父亲的任何一栋附属小屋,甚至牛舍都比这里更适合人类居住。这是个猪栏,不是住宅:一堆烂木头、干粪和没有价值的垃圾,光秃秃的地面连一块木板都没有,泥地上有许多小坑,填满冻结的烂泥和垃圾,每次壁炉一点火,房间稍有暖意,坑洞就发出比肥料堆更难闻的气味。泥沼地上立着几面空墙,发霉的,湿气直弥漫着,阴暗的墙角有白霜,墙面有数不清的破洞,由黏土堵着——有些地方甚至用茅草和牛粪来堵。低低的天花板像一个破旧的筛子垂下来,木板还不如破洞多,里面塞了一捆一捆的茅草。只有家具、家用品和墙上的圣像略微掩盖了赤贫的惨境,大衣柜和屋里挂衣服的横竿则盖住房间和牛栏的柳条隔板……

汉卡用不着赶时间,但是她很快就完成手边的工作。一头母牛、一头小牧牛、一头小猪和几只鸡鸭鹅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其实也等于她全部的财产。她为两个儿子更衣,他们马上到走廊去跟薇伦卡的小孩玩,那边霎时传出他们嬉笑的声音。接着她略微修饰一下,料想牛贩会来,事后她自己还得到村庄去。

她很想事先和安提克商量卖牛的事情,但是她不敢先开口,他还坐在没有火的壁炉边,肃然盯着远处,她有点担心。

他究竟有什么烦恼?

她脱下木屐,怕咔哒咔哒的声音惹他心烦,又一再用爱怜和不安的眼光瞥视他。

她暗想:“啊,对他来说,比别人更难捱,更难捱!”她忽然想盘问他,设法猜出他的悲哀,陪他一起哀叹。她已经站在他身边,打算说几句真心关怀的话。但是他根本不理她,只当她不在那儿,她怎能对他说呢?她心情沉重,叹了一口气。上帝啊!许多女人境遇比她强多了——就算没有一片屋瓦容身,都无所谓。他若提高嗓门骂她——不,甚至动手打他——她至少知道身边有个活人,不是一根冷木头。“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像怒犬咆哮几声——或者盯得我血液冻结。我根本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敞开心胸和他交谈。妻子——在他心目中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双扫地——煮饭——养孩子的手!他可曾关心我?可曾爱抚我,轻拍我,对我温温柔柔,甚至跟我聊天?这些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不让周围的人明白他的想法,把自己变成陌生人,以至于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是的,让可怜的妻子忍受每一个重担,独自受苦——来来去去——为万事烦恼,他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肯说!”

她过度伤心,再也忍不住满腔的热泪,就出门到隔栅板那一侧的牛舍,倚着秣桶默默痛哭。母牛克拉苏拉以沉重的气息舔她的脑袋和双肩,她突然放声哀号。

“我要失去你了,可怜的畜牲!……他们要米……他们马上就来了……为你讨价还价……然后拿一根长绳拴着你的角……牵你走,供给我们食物的你呀!”她低声呢喃,用手搂着它的脖子,将受挫的爱心转向同情她的牲畜。不,以后不可能这样了——母牛要卖掉,然后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了!……而他居然不肯找工作!人家不是叫他去打谷吗?他不肯去,若做说不定可以赚一兹洛蒂加十科培哩……至少能买盐,买一小块猪油来代替以后吃不着的牛奶。

她回到房间,打算说出内心的想法。

“安提克!”她用严苛、果决的声音说。

他默默抬起充血的眼睛,眼神好痛苦好悲哀,她吓坏了,内心充满同情。

“你说他们来买牛?”

“他们一定在路上,那边的狗汪汪叫。”

“不,叫声是在席科拉的围墙里。”她出去看一眼,回来说。

“他们答应上午来,我们只能干等。”

“噢,我们非卖牛不可吗?”

“哎!我们缺钱用,我们的牧草也不够克拉苏拉和小牧牛吃——是的,非卖不可,汉卡,有什么办法呢?失去这头牛我很遗憾。”他继续低声说,口吻很甜蜜,汉卡仿佛着了魔,心喜滋滋地乱跳,希望油然生起,这一刻她不在乎失去母牛,也不在乎其他的灾祸。她认真盯着他可爱的面孔,听他的声音像火焰烧进她心坎,在她体内点燃愉快的心境。

“啊,是的,我们非卖不可。算啦,我们身边有小牡牛。它在预期三月初会生小牛,到时候我们会有一些牛奶。”她附和他,只是想听他继续说话。

“我们若缺草料,可以买一点。”

“不妨买些燕麦草,我们的黑麦能撑到春天——爹,拜托打开我们的马铃薯地窖,我们得看看马铃薯有没有遭到霜害。”

“爹,你别动,这个工作你干不来,我去做好了。”

他站起身,由横竿取下羊毛袄走出去。

积雪几乎高达屋顶,因为这栋房屋立在没有庇荫的地方,等于在村外,和公路隔着一一大片田野,又没有树篱或果园来挡雪挡风。窗前长了几株多节瘤的野樱桃树,但是如今深埋在雪堆中,只有树枝像生病扭曲的手指,伸在外面——今天早上,老头子已经清除门前的积雪,但是他把土堆盖得太深,在雪地上根本认不出来——安提克拼命挖,积雪有一个人那么高,虽然是新下的,却黏在一起,结得很硬,得一块一块砍出来,马铃薯坑还没掘开,他已流了一身汗。但是他心甘情愿干活儿,孩子们在门槛外面玩耍,他不时扔些碎片给他们。不过,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倚着屋墙四处张望,然后深深叹息,心灵再度像夜’影下迷路的羊儿。天空布满白云,压在头顶上。积雪像一大堆软羊毛,触目所及,构成无限大的原野,白得发蓝,空中悬着结晶的小霜粒,看起来雾蒙蒙的,像一张精美的透明纱包住整个世界。白利特沙老头的房屋位于隆起的地面,从那儿可以俯瞰全村:积雪的土堆外形像大鼹鼠窝,绕着水塘一长串一长串蜿蜒排列,没有一个是光秃秃,上面全都罩着一层白雪。到处有谷仓的墙壁暗黝黝显现,红棕色的煤烟卷卷升空,或者有几棵树在四周的朦胧雪幕中往外探,满乡遍野呈银白色,人声显得又尖又急,和单调的链枷声混在一起,宛如地底的鼓声。道路都被雪封住了,没有人来往,也没有生物点缀银白的旷野。雾蒙蒙的远方融成一团,分不清天地,只有森林在白茫茫的背景中形成浅蓝的斑点,像一朵云挂在地平线上。

安提克的目光只在荒凉的雪地上徘徊一会儿,很快就回头找他父亲的房屋,搜寻的动作被汉卡的叫声打断了,她在马铃薯地窖里。

“哈!没有冻坏!瓦尼克的存粮受了严重的霜害,一半得拿去喂猪,我们的——我们的没受影响!”

“真是好消息——拜托出来看一看,我若没弄错,犹太人终于来了,我们得把母牛牵出牛栏。”

“你说得对,是犹太人——不是他们又是谁?是的,没错——邪门的家伙!”她憎恶地说。

小径满是积雪,只能凭斯塔荷早上出门留下的靴印认出轨迹,现在有两个犹太人由酒店沿那条路走来,拖拖拉拉,后面跟了全村一半的家犬(它们乐得有机会对犹太人乱叫),最后安提克上前把狗赶开。

“噢,你好!因为下雪,我们来迟了——好多的雪堆!——车子开不动,连走路都过不来,告诉你,他们得强征民夫,才能扫通森林那条路。”

来者找话搭讪,安提克不答腔,只请他们进屋来暖暖身子。

汉卡把母牛脏兮兮的两肋擦干净,又挤掉早晨留到现在的牛奶,牵牛走过房间,来到后院。母牛顽抗,不肯走,通过门槛时吸一吸气,脑袋伸入空中去舔雪,然后突然哀鸣好一会儿,用力拉绳子,白利特沙老头简直牵不住它。

汉卡崩溃了,她感到锥心的痛苦,放声大哭,孩子们也拉着母亲的裙摆,哇哇哭叫。

安提克心情也不见得比他们好,他咬牙倚在屋墙上,这时候有几只乌鸦聚集在马铃薯坑挖出来的雪堆上,他执拗地盯着它们。两个牛贩用伊弟绪语彼此交谈,上前摸母牛,细细检视。

全家人心情悲痛,快快掉头不看母牛,而它正猛拉绳子,以惊慌的大眼睛徒然望着主人,徒然低声吼叫。

“噢,主啊!克拉苏拉,我养你养得这么好,照顾你的一切需要,难道就为了这一天,为了让这些人带你到屠宰场宰杀吗!”她痛苦得用脑袋去撞墙壁。

唉,哀泣和吃苦都没有用,俗语说:“非来不可的事情——谁也逃不掉。”

“多少钱?”年纪较大的灰胡子犹太人终于问道。

“三百兹洛蒂。”

“什么!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畜生——要三百?安东尼(即“安提克”的正名),你没有毛病吧?”

“骨瘦如柴?你别说这种话,否则你会后悔。骨瘦如柴!看看它——年龄这么轻——还不到五岁——身体状况又这么好。”汉卡气冲冲说。

“啐!啐!做生意不能为一句话而发火。算三十卢布吧!”

“我已经说过了。”

“那我来说。三十一?……好吧,三十一卢布半——三十二?那就三十二卢布半……成交了吧?”

“价钱我说过了。”

“最后一句话:三十三卢布!”年纪较轻的犹太人有气无力地说,“要就卖,不卖就拉倒!”并回头找他的拐杖,年纪较大的一位则扣好他的宽长袍。

白利特沙老头拍拍牛腩说:“这么好的牲口!噢,汉子们,你们不怕上帝吗?大得像牛栏的母牛!咦,光是牛皮就值十卢布——噢,你们这些骗子!你们这些谋杀基督的凶手!”

现在犹太人开始认真议价,口气很激烈。安提克坚持原价码,让步也只让一点儿。说真话,母牛克拉苏拉很有价值,若在春天卖给别的农夫,至少能卖五十卢布。但是“匮乏驱车上市场,由贫困拉着跑。”这一点犹太人清楚得很,虽然他们愈喊愈大声,精神勃勃硬把手伸进安提克手掌中,想完成交易,但是每次出价只提高半卢布。

到了最后一关,他们气冲冲掉头回家,汉卡正要把母牛牵回棚舍,安提克也生气了,想打消卖牛的念头——你看,他们又回来啦,尖叫说他们不可能再出更高的价码了,又把手伸进安提克手里……安提克终于答应四十卢布成交,外加两兹洛蒂给白利特沙老头作为牵牛的小费。

他们当场付了现金,老头子牵牛跟他们到酒店,雪橇在那儿等着。汉卡和孩子们送母牛克拉苏拉到大路,不时摸摸它的口鼻,万分爱怜地俯身看它,掩饰不了满心的悲哀和困苦……

她在路上站了很久,目送克拉苏拉被牵走,痛骂那些不仁不义的“黄胚”。

失去克拉苏拉这样的好母牛,难怪可怜的妇人满腔怒火。

她回来的时候说:“活像我们的家人有一个被抬到墓地。”她还不断探头看空牛栏,或者眺望窗外牛蹄斑斑的小径,一再放声哀哭,流了不少眼泪。

安提克坐在放钱的餐桌边,大叫道:“好啦,你有完没完?咦,这个女人根本就像一头牛,整天只会哇哇大哭。”

汉卡答道:“‘没吃到苦头的人什么都不体恤。’你把可怜的克拉苏拉交给犹太人屠宰,一点儿都不难过。”

“是的,你宁愿让人剖开我的肚肠,换钱给你。”

“现在我们像最差的雇仆——像乞丐——没有一滴牛奶喝,没有一丝丝生活的享受,这就是我分摊住屋的报酬——天哪!别的男人像公牛辛辛苦苦工作,带东西回家;这个人却卖尽最后一样东西——母牛,我的妆奁,我从娘家带去的一切!”她激动得不能自制,一直往下说。

“你是傻瓜,没有理解力,随你乱叫乱吼吧。钱给你。还清欠款,买些需要的东西,剩下的留着。”他把钱推到她面前,却由其中拿了五卢布,放进皮夹中。

“你身上带那么多钱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能只带一根棍子出门吧。”

“出门?上哪儿?”

“只要离开这儿,什么地方都好。我会找工作,不呆在丽卜卡村发霉。”

“离开?狗到哪儿都没鞋穿。‘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向着他吹’啊,我要独自留在这里,呃?是不是?”她抬高嗓门,用威胁的态度走向他,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这时候他取下羊毛袄,围上腰带,正在找帽子,根本不理她。

他宣布:“住这儿替别的农夫做工我不干。不,就算饿死,我也不干!”

“风琴师需要一个打谷工人。”

“那个大人物!像小牛在唱诗班哞哞叫,别的事情什么都不会,他的眼睛老是望着农人的腰包,靠乞讨或说谎向农夫骗钱过日子。”

“‘没有诚意的人逃避职守!’”

“够了!你太没规矩!”他怒喝道。

“我什么时候说话违抗你?你老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根本管不着!”

他立刻改用温和的口吻说:“我要到贵族领地去应征。我留意打听有什么工作可干,说不定圣诞节以前会有结果。但是我宁愿到别的地方当个平凡的庄稼汉,不愿意在这里发霉,每走一步,就得面对人家的误解。我无法忍受。我受够了——受够了某些人可怜我把我当癞皮狗的滋味!”他说话的时候,愤怒不断加强。汉卡吓慌了,傻愣愣一动也不动,她还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再见。我过几天就回来。”

“安提克!”这句话是绝望的呼喊。

“你要怎么样?”他站在门槛上回头说。

“你甚至舍不得和和气气跟我道别一声?”

“你是指爱抚吗?噢,我现在没有心情。”他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他咬着牙嘘了一声,拄着拐杖飞快穿过雪地。脆爽的地面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回头看小屋,汉卡倚着墙壁哭成泪人儿,薇伦卡正隔着另一扇窗户偷看他。

“成天只会哭,哭,哭!现在,走吧!”他扫视身边白茫茫的荒野。怀着奇异的渴望,他自觉受到驱策,想起未知的村庄和新世界的新生活,欢欣鼓舞。这个想法出其不意涌上心头,推着他走,像突然涨起的急流载着一株枯萎的灌木,灌木既抵制不了它,也无法维持不动。

一个钟头以前,他不但没决定要走,甚至没起过离家的念头。啊,现在他却像小鸟高飞,上哪儿都好——去森林,不,去森林尽头从未梦想的区域。真的,他何必呆在这儿浪费生命呢?他在这里能指望什么?昔日的回忆吞噬了他,使他心力枯竭,那么,他何必死守着不放呢?神父是好人,会明白地向他指出:他控告父亲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何况打官司很费钱,报复——可以等恰当的时机:欺负他的人没有人能逃得出他的手掌。所以现在……他还是走吧——一直向前,只要离开丽卜卡村,不管上哪儿都好。

但是先上哪儿呢?

此刻他站在白杨路的岔路口,犹豫不决望着远处雾蒙蒙的田地。“我要穿过村子,沿那条路到磨坊另一头。”他立即向那条路走去。

离那条路半块田的地方,他不得不闪开,因为白杨树下的路中央有一辆雪橇向他冲过来,掀起一团雪雾,铃声叮当响。

是波瑞纳老头和雅歌娜。马儿用力在前奔,雪橇在它们身后像羽毛翻滚。老头子更拼命挥鞭,要马儿加快步伐。他还说说笑笑呢!雅歌娜正大声说话,这时候突然看见安提克。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盯着对方的眸子——然后擦身而过。雪橇像闪电,消失在它掀起的漫天雪雾里。安提克站在原地,回头看他们,一动也不动。他们不时在雪雾里浮现,雅歌娜的衣服红艳艳随风招展,铃声时强时弱,终于听不见了,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平原上。在结霜的树枝下,在两排黑黝黝的树干间……树木似乎垂着脑袋往森林排成漫长和没精打采的上坡行列,但是安提克一直想着她那双眸子。明眸似乎在眼前飘荡,含着恐惧又悲哀的眼神出现在雪地中央——出现在每一个地方,既迷蒙又欢喜,眼神锐利,却充满生命的烈火!

他自觉灵魂熄灭了,陷在浓雾中,遭受霜害,寒入骨髓,但是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却在他心中闪烁。他低头慢吞吞地往前走。不止一次回头,但是两列白杨树下什么都没有,只见旋涡状的雪污随着遥远的铃声渐去渐远。

他忽然忘了一切,仿佛因某一种奇遇而患了健忘症似的。他无助地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上哪儿……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恍如在梦中——一个清醒的梦,挥也挥不开。

他不知不觉来到酒店,超越好几辆载人的雪橇,仔细看看,却不认识半个人。

“那群人要到什么地方?”他问门口站立的颜喀尔说。

“上法庭。村人为牛死和牧人挨揍的事情控告贵族领地。你知道那件事嘛。这些都是证人,波瑞纳已经先走了。”

“他们会不会赢?”

“怎么会有人输呢?虽状告的是佛拉庄的大地主,法官却是卢德卡庄的大地主,大地主怎么会输?而且村民要远足,要改善路况,要找找乐子,而城里的人也需要做点生意,所以人人都会有点收获。”

安提克不听颜喀尔挖苦人。他叫了一点浓烈的伏特加,倚着吧台,沉思了整整一个钟头,没喝半口酒。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我会有什么烦恼?让我进私用酒吧。”

“不可能。有生意人在里面——全是大商人,他们已向大地主买下另一处开垦地维奇多利。他们得休息,也许他们在睡觉。”

安提克大叫说:“我要扯他们的胡子,把这些下流胚拉出来!”他疯狂般冲向私用酒吧,但是还没到那儿,又突然改变主意,将酒瓶拿到最暗的屋角。

酒店空空的,很安静,只有犹太人说着方言,颜喀尔跑去侍候,或者有人进来要一杯酒,喝干就走了。

现在晌午已过,浓霜一定加厚了,雪橇滑轮在雪地上吱吱嘎嘎,酒店愈来愈冷。安提克默默想心事,弄不清自己心里和身边的一切。

他喝下一大杯,接着又来一大杯,但是那双明眸啊!老是在他眼前出现——深蓝、玉蓝!——离他的眼皮好近好近,几乎要碰到他了。喝下第三大杯之后,那双眸子显得更亮,似乎在他身边回旋,宛如灯光由房间一角传到另外一角!他浑身打了个冷战,吓得站起来。

颜喀尔拦着出口说:“付清酒钱,我什么都不赊给你。”

“滚开,你这狗养的犹太人,否则我宰了你!”安提克凶巴巴地叫嚷着,颜喀尔变了脸,连忙闪开让他走。

他用力开门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