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到了。九月一个灿烂的星期天,空中满是阳光和薄雾。

波瑞纳家的牲口正在吃谷仓那一头的麦类残梗。库巴在一处圆顶状的高麦堆阴影下专心看守它们,同时教牛童怀特克祈祷。

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注意我对你说的话,这是神圣的字眼。”

“我很专心,库巴,我很专心。”

“那你为什么看那些果园?”

“我看见克伦巴家的果树还有一些苹果在上头。”

“噢!你想吃?是不是你种的?来,再念一遍教徒信条。”

“你也没孵鹧鸪呀,但是你把整窝都抓来了。”

“傻小子!苹果是克伦巴家的,鹧鸪却属于天主。你明白了吗?”

“但是你抓鸟的田地属于大地主。”

“田地也是天主的。你太聪明了。……现在念教徒信条。”

他念了,却念得很匆忙,跪地这么久他觉得难受。

“我想那匹小母马正要进麦克的苜蓿田!”他大声说着,打算去追它。

“别为它费神,念你的祈祷文吧。”

他终于念完了,但是不能不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四面八方转动。一队麻雀栖息在附近的树上,他扔一块泥土去打它们,接着又捶胸忏悔。

“啊,最后的献祭文呢?我猜像过熟的梨子,被吃掉了?”

他说出献祭文,立刻跳起来去叫醒拉帕,跟它玩耍。

“小牛样的假才子!老是蹦来蹦去!”

“你是不是要把鸟儿拿去给神父?”

“是的。”

“如果在这边烤,一定很好吃……”

“你有马铃薯可以烤。你还求什么?”

“看,她们已上教堂了!”怀特克一面嚷,一面眺望树篱和果树那一边沿路面闪耀的红围裙。

天气相当暖和,各家的明窗都敞开着。房子前面处处有人洗脸、梳头、扎发辫、或者敲打箱橱中摆了一星期的周曰华服。不过有人已经出发了,身穿颜色像大红罂粟花、番红花或金莲花的衣裳。服饰鲜丽的妇女和小姑娘、长工、小孩子、穿头巾外套使人想起大麦节的严肃庄稼汉……都沿着水塘那一段路慢慢走向教堂,塘水反射阳光,像金色的大垫板。

大钟高高兴兴响了,证明是礼拜天,应该休息和祷告。

库巴打算等钟声敲完再走,但他实在耐不住了,就把鹧鸪夹在头巾外套底下说:

“怀特克!等钟声敲完,把牛赶进牛舍,再到教堂来。”

于是他出发了——尽快往前赶,因为他跛得很厉害——走上跟果园相接的道路,路面点缀着许多黄色的菩提叶,他宛如走在土黄色的斑驳地毯上。

神父家紧靠着教堂,在一座大花园深处,园里的果树结满绿梨或红苹果,还挂在树上没采下来。门廊上长满野藤蔓,叶子现在呈深红色。库巴停在外面,觉得很难为情,怯生生地望着窗户和过道。他不敢进去,静立在一个大花坛边,那边长了不少漂亮的玫瑰花、鳞茎石竹和紫菀,气味很香。有一群白鸽从布满青苔的屋顶飞下来,停在门廊上。

神父正在花园里散步,口念礼拜式的经文,但他不时摇摇某一颗苹果树或梨树。果实哗啦哗啦掉下来,他用祭司服的裙摆去拣。

库巴迎上去,谦谦恭恭拥抱他的膝盖。

“你说什么?……啊,库巴,波瑞纳家的工人。”

“是的,我带几只鹧鸪给神父。”

“谢谢你的礼物,这边来。”

库巴遵命进了走廊,却停在房间的门椭处。他不敢进去,只隔着敞开的房门打量墙上挂的许多图片。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虔诚地叹息一声,被眼前的壮观画面迷住了,眼泪浮上眼眶,很想祈祷。只是他不敢跪在光溜溜的地面,惟恐弄脏了地板。

神父很快出来,递给他一兹洛蒂的钱币说:

“上帝酬赏你,库巴。你是好人,也是虔敬的信徒,星期天没漏过一场礼拜式。”

库巴又抱一抱神父的膝盖,为眼前的福佑而欣喜若狂,简直搞不清他是怎么出门走上路面的。

“什么,这么几只鸟,换这么多钱!我真爱神父!”他打量神父给他的硬币低声说。他不止一次送鸟儿、小兔子或野菇给他。但是从来没收过这么多钱,至多十科培加一句好话。而现在呢!噢,甜蜜的天主啊!整整一兹洛蒂哩!……何况他还叫库巴进房间,说了那么温婉的话!主啊!主啊!”

“除了神父,没有人体恤穷人,一个都没有!愿上帝和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赐给他健康!是的,你是好人,好心人!全村的人包括长工和老爷们,都只会给我取绰号……叫我‘跛子’、‘废人’和‘寄生虫’。没有人用稍微和善或同情的口吻跟我说话……除了马和狗,没有人喜欢我。而我是正经人家出身的,不是弃儿,是农场主的儿子。”

想到这一点,他抬头挺胸,用几近大胆的眼神望着身边走向教堂墓场的民众,也望着围墙外上了车具的马儿。他戴上帽子,罩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以威严的风采慢慢走向教堂,学一般有田地的农人,两手插在腰带里,他拖着跛足前进,扬起一阵灰尘。

不,今天他不照往例留在门口。他大胆挤过人群,甚至贴近高坛的栏杆,通常只有农主们站在那边,此刻他的主人就在那儿,还有社区长,以及游行时替神父扛天幕的人,他们手持小蜡烛,围着礼拜式的祭坛!

他们对他又惊讶又愤慨,他不止一次听到嘲笑和排挤,甚至像一条不受欢迎的狗,被人怒目而视。但是今天他不在乎,钱紧握在他手里,他心中涨满甜蜜和温和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忏悔受赦了。不,他甚至觉得更舒服。

圣礼开始了。他跪在圣餐桌前,跟别人一起唱诗,眼睛虔诚地盯着圣坛,天父的圣像就供在上头——一个年高德劭的贵人,样子很严肃——就像“德嘉斯歌娃·佛拉”采邑的大地主。衣裳镀金的“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则在中间俯视他。

两侧金子黄澄澄,蜡烛闪闪烁烁,红花束艳丽如火,朴素的圣像面孔围着光轮,由墙上和着色的玻璃窗俯视他,一道道金光和紫光射下来,照得他一头一脸的彩虹色调,他自觉像跳进日落时分的水塘,水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他为眼前的美景欣喜若狂,敬畏得不敢动,静静地跪着,凝视着“钦斯托荷娃圣母”那黝黑的慈祥面容,用焦渴的嘴唇念了一遍又一遍祈祷文,唱诗唱得好用力好热心,打从内心深处自然涌出,他那沙哑又不和谐的嗓音压过了别人。

“库巴!你像犹太人的山羊咩咩乱叫!”有人在他肘边低声说。

“为主耶稣和圣母!”他回答说。

现在神父走上讲坛。在场的人都抬头瞻仰这位穿白圣袍的人影,他面对群众,俯身念那个星期天的福音给他们听。念完之后,布道开始了。很长,但是很有力,不少人流泪痛哭,很多人因良心不安而低着头。库巴一直盯着他,好像看一尊圣像。想到此人就是刚才跟他说话、给他一兹洛蒂钱币的人,他觉得神妙极了。在火红的光环下,神父已化为天使。他脸色发白,两腿放光,提高嗓门指斥人们的罪孽:贪婪和酗酒啦,纵欲和怨毒啦,不尊敬长上,言行不虔敬……。他的声音很响亮,哀求他们,恳求他们悔过,库巴想到这些罪愆,想到其可悯和可悲的地方,难过得哭出声来,会众也跟着大哭——不只是妇女,魁伟的农夫也一样——整座教堂充满呜咽声。神父以“尾悔诏书”作个总结,然后转向圣坛,跪在地上,屋里喊声如雷,大家都拜倒在地,像森林被旋风刮倒似的。民众趴着流泪哀叹,伤心又后侮,恳求上帝发慈悲,他们头上扬起一阵灰尘。

接着又一片寂静——祈祷跟上帝神交的寂静,因为现在大弥撒开始了。风琴奏出可敬又可畏的沉闷低音,库巴的心灵涨满爱悦和狂欢的幸福,简直要炸开了。

神父的口音突然由圣坛传来,飘过民众低垂的头顶——奇怪的尖音加上神圣的歌词,然后钟声像连珠炮,薰香一股股在上升,把信徒笼罩在芬芳的迷雾里。噢,这时候库巴狂喜至极,只会叹气,手臂往外伸,一直捶胸脯,几乎为自己微不足道而兴奋得晕倒!

“噢,耶稣!我所爱的耶稣!”他茫然地说道。他的拳头紧握着那一兹洛蒂的钱币。现在礼拜式完成了,安布罗斯端着盘子走来,摇动上面的钱币,表示要募捐教堂的烛火钱。库巴站起来,把他那枚兹洛蒂硬币扔在盘子上,慢慢拿回几科培——他看过农主们做过很多次。他高兴极了,听见安布罗斯说:

“愿上帝酬赏你!”

接着他们拿小蜡烛过来,陈列圣餐面包,然后要绕教堂游行一周。库巴伸出手,想拿大一点的蜡烛,但是他瞥见多明尼克大妈陪雅歌娜站在他附近,正以谴责的目光冷冷望着他,于是他选了一根小的。他立刻点燃,神父手端圣体匣,转向民众。司仪神父口唱圣歌,慢慢登上圣坛台阶,走进立刻为他排成的巷道——一条由歌者、烛光、炫丽的色彩和嗡嗡声构成的巷道。行列开始往前移,风琴大声响,钟声也来凑热闹,会众一致用虔诚的嗓门唱圣歌。在众人和缓缓前行的蜡烛阵前方,有一根银十字架亮闪闪的。后面是圣像,隔着亚麻布罩依稀可见,四周围满鲜花、花边和金银丝的装饰品。游行行列来到大教堂门口,太阳射进来,照亮了一团团的薰香烟雾;旗帜垂下来通过门口,被和风吹得飘摆着,像某些绿色和紫色大鸟的羽翼。

行列绕着教堂走,库巴一手遮烛光,跛着脚不屈不挠前进,紧跟在神父身边,波瑞纳、铁匠、社区长和汤玛士·克伦巴为神父撑起一个红色的天篷。金光闪闪的圣体匣在天篷下射出光柱,直接向着太阳,你可以看见阳光穿透中央半透明的圣饼。

他太专心了,不止一次摔跤或踩到别人的脚。

“笨手笨脚的家伙,当心!”

“你这跛脚的稻草人,你!”

但是他听不见这些辱骂。圣诗雄壮地响着,像歌曲的声浪拍打着圣体匣里面苍白的阳光,头上的青铜喉管不住将洪亮的音符送入空中,连枫树和菩提树的枝桠都为之摇晃,不时有红叶由树梢落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高高的天上,在教堂尖塔和低垂的大树上空,有一群吃惊的白鸽正在绕圈子飞翔。

礼拜式完了,他们都涌进教堂四周的公墓,库巴也夹在人群里。

虽然他知道那天农舍将有盛宴,他倒不着急,还停下来跟熟人说话,渐渐靠近他的雇主们,安提克和他太太依照大弥撒后的往例,站着跟别人聊天。

另外一群人聚在墓地牌坊外边的大路上,以铁匠为首。他是健壮的家伙,从头到脚学城里人的打扮,身穿黑色头巾外套,(背后有蜡质圆点!)头戴深蓝色的帽子,裤管遮住皮靴,马甲上佩一条银链子。他脸色红润,头发鬈曲的,胡须呈红色,说话声很大,笑声也很响,他是全村最会说俏皮话的人,他若拿一个人当笑柄——哎,那个人的命运可就不乐观了。库巴望着他,听他讲话。他知道铁匠连自己家的人都不放过。他跟岳父竟然为妻子的嫁奁闹意见,他岂肯放过他?但是库巴不能多听——多明尼克大妈刚带着雅歌娜离开教堂,现在正打他面前经过。他们走得不快,在教堂墓地里停下来跟很多人打招呼说话。他听见多明尼克大妈用低沉又虔敬的口吻谈了几句神父的事情,这时候雅歌娜环顾四周的民众。她的身材高挑,很多长工也望着她,他们一面抽烟,一面由墓门外向她微笑。她确实是美女,衣着考究,风采不俗,很多乡绅的女儿都比不上她。

过路的姑娘和已婚妇人都盯着她,有的忌妒,有的只是想欣赏她那质地佳、彩虹色不停变化的条纹裙子。她那露出漂亮白袜的红带黑的短筒鞋,她那像种了金花、炫丽耀眼的樱桃色天鹅绒胸衣,以及她那雪白脖子上挂的一串串琥珀和珊瑚珠子,一束杂色的缎带由脖子前面垂到背后。

但是雅歌娜不理会艳羡的目光。她那对深蓝色的眸子转来转去,终于和死盯着她的安提克四目交投。她面红耳赤,拉她母亲的袖子,表示要回家。

“等一会儿,雅歌娜!”她母亲在背后叫她,并和波瑞纳老头打招呼。

她几乎走不开,现在长工都挤在她四周,纷纷行礼和说笑——玩笑话是针对库巴,语气很尖刻,因为库巴跟在她后头,仿佛盯着一幅图画。他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掉头一拐一拐走回家,他的主人们在那边走,他得照料马匹。

他在门廊上坐定以后,脱口说:“是的,她像一幅图画!”

幼姿卡正好端餐点进来。“谁像一幅图画?”她问道。

他垂下眼皮,腼腼腆腆,惟恐泄露心中的秘密。但是正餐历时很久,菜肴很丰盛;所以他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儿。

他们都优哉游哉慢慢吃,一本正经,默默不说话,直到食欲减弱了,他们才能交谈,用比较考究的兴致来品尝大餐。

那天幼姿卡权充主妇,负责补充每一个盘子的东西,她一再端食物出来,不让盘底朝天。

这种迷人的天气,门廊显然是他们用餐的最理想的地方。拉帕跑来跑去,哀叫求食,甚至立起来看盘子,若人扔一块骨头给它,它便马上叼走;主人若叫它的名字,它就高兴得汪汪叫,扑向树篱顶等着吃面包屑的麻雀。

过路人快快活活祝他们愉快。对于人家的祝福,他们都齐声致谢。

“听说你抓了几只鸟给神父。”波瑞纳老头说。

“是的,我抓去了。”库巴放下汤匙,说神父请他进房间,他看到那儿有不少大书。

“他哪有时间全部看呢?”幼姿卡想不通。

“什么时间?咦,傍晚哪。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喝喝茶,经常在看书。”

“一定都是信仰方面的书。”库巴又加上一句。

“不然又是什么?总不会是拼字读本!”汉卡说。

“他阅读村代理员每天拿给他的报纸。”她丈夫说道。

“是啊,我们靠那些报纸知道全世界的事情。”

“铁匠订了一份报,磨坊主也订了。”

波瑞纳老头冷笑:“一定是专给铁匠看的报纸。”

“恰好是神父订的那种报。”安提克反驳说。

“那你知道喽?你看过没有?”

“有,我看过……不止一次。”

“他的劝告不会使你更精明。”

“那你觉得谁精明?有十七英亩地或八头牛的人,是不是?”

“闭嘴,免得我发脾气!老是跟我吵!你面包吃得太饱了——吃的是我的面包!”

“是,饱得像鱼刺扎在我的喉咙!”

“那就去找更好吃的面包。汉卡的三英亩地能为你种出卷饼来!”

“只出马铃薯,但是马铃薯谁也不吝于给我。”

“我对你可没吝惜什么。”

“没有?我像公牛死做活做,你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别的地方生活比较自在,粮食不要钱!”

“别的地方当然比较好。”

“那就去试试看!”

“什么,空手去?我不干!”

“我会给你一根棍子赶野狗。”

“爹!”安提克大吼一声站起来,又立即坐下,因为汉卡搂住他的腰。老头子凶巴巴地瞪着他,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只当饭已经吃完,径自走入他的房间,用严苛的口气说:

“你以为我肯退休,让你们供养?决不干!”

大家立刻站起身离开门廊,只有安提克一个人留下来想心事。库巴牵马到谷仓那一头去吃苜蓿,自己坐在麦堆旁打瞌睡。但是他睡不着,大餐堵得他胸口发胀。而且,他现在突然想到,他若有一支枪,就可以射杀很多鸟说不定外加一两只小兔子哩——每星期天献给神父。

铁匠会铸枪,他曾为管理员铸过一支。在森林里发射时,村民听得清清楚楚!

“一流的工匠!不过他铸一支要五卢布!”他陷入沉思。

“我到哪里去弄五卢布呢?冬天快要到了,我得买一件羊皮袄。我的皮靴也耐不过圣诞节——我有十卢布可领,外加两件穿的——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衫。羊皮外套就算是短的,也要五卢布,皮靴再花三卢布。我得买一顶帽子,另外花一卢布请神父为我去世的亲友做弥撒。这一来,根本没有钱可剩!”他很失望,伸手在口袋掏一点剩下的烟丝,无意中摸到他刚才忘记的现钱。

“啊!我有一点现钱!”他不想再睡了。酒店传来遥远的音乐声和叫嚷的回音,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弱化了不少。

“他们在那儿——跳舞、喝伏特加酒、抽烟!”他叹了一口气,又俯卧着,转头看四肢缚好的马儿,它们挤在一起,互相蹭脖子。然后他决定傍晚也要到酒店,买些烟丝,看看人家跳舞。

他不时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太阳,那天太阳慢吞吞走下山,仿佛星期天也需要休息似的。他现在特别想去酒店,简直忍不住了,但是他暂时忍着没去,只翻个身,心底暗自呻吟。安提克和汉卡由谷仓背后出来,走上田间的垅道。

安提克走前面,汉卡牵着小男孩跟上来。他们慢慢走,偶尔交谈几句,然后安提克弯身打一打正在萌芽的叶片。

“长大了,厚得像刷子的硬毛。”他咕哝着,眼睛瞥见他自己播种的几亩地,收成归他自己,等于替父亲干活的工资。

“厚,不错,但是爹的麦子长得更好。茂密得像丛林。”汉卡说着,看了相邻的麦田一眼。

“我们只要有三头牛,田地施肥的效果会好一点儿。”

“加上一匹我们自己的马……”

“是啊,那我们可以养些家禽之类的到市场上去卖。现在有什么办法呢?爹连每一粒麸糠都算得清清楚楚,老想着马铃薯皮。”

“给我们一口粮食,都要痛骂我们一顿!”

他们实在说不下去了,内心涨满愤怒和苦水,以及农人的反抗情绪。

过了一会儿,“如果……我们曾分到八英亩左右。”他心不在焉地说。

“不可能超过这个数目。有幼姿卡、铁匠的太太、乔治和我们要分。”她算一算说。

“我们若付现金给铁匠,保留房子和十六英亩呢?”

“但是你有现钱付吗?”她大声说,无助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凝视公公的田地,眼泪浮上眼眶,那块地可比纯金,每一寸都可以种小麦、黑麦、大麦和甜菜。

“别哭,你这蠢货,反正有一天我们会有八英亩自己的田。”

“噢,我们只要有一半,加上房子和卷心菜园就好了!”她指一指蓝绿色的卷心菜园。两个人往那边走去。到了菜圃边,夫妻俩坐在一株矮树下,小孩哭着嚷饿,汉卡喂他吃奶,安提克则卷了一根香烟,点起来抽,表情闷闷不乐。

他没告诉太太他心里多痛苦,像火炭在心中燃烧。他不能跟她说,她也不可能了解。女人向来这样,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既不思考也不抓住事情的意义,只是像男人的影子般活着。

汉卡又说:“但是,爹手头有现金吧?”

“有。”

“咦,他给幼姿卡买了一串珊瑚珠子,价值跟一头母牛差不多。他老是通过社区长寄钱给乔治。”

安提克同意她的话,但是他正在想别的事情。

“对我们太不公平!还有你娘留下的衣裳,他紧紧锁着,甚至不拿出来见阳光——裙子和围巾啦,女帽和珠子啦……”她继续唠叨了好久,诉说这一切,以及她的委屈、悲哀和愿望,但是安提克闷声不响。最后,她实在失去耐心,就摇摇他的肩膀说:

“你没睡着吧?”。

“嗯,我在听呀。讲吧,这样对你有好处,等你讲完,告诉我一声。”

汉卡天生爱哭,何况又有不少伤心的理由,至此痛哭流涕。她叫道:他跟她说话,活像对一个他瞧不起的女孩子,他不关心她,也不关心小孩。

安提克听了,站起来轻蔑地说:

“提高嗓门吧。它们”——他将脑袋甩向面前飞过的乌鸦——“它们听见了会同情你!”说着戴上便帽,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安提克!安提克!”她凄然在后面叫他,但是他根本不回头。

她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小孩包好走回家——那么,他是不让她吐露或抱怨哕。噢,他可真亲切,安提克,真的!永远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照料这个,照料那个,照料其他事情,呆在家……如此而已。没有体贴,没有同情,根本没有交情可言!别的女人在酒店享受,或者参加婚礼——但是安提克呢!她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有时候他很温柔,再温柔不过了。有时候一连几个礼拜难得跟她说句话,或者看她一眼,老是想心事,老是这样。不错,他有他的理由……他父亲现在为什么不把土地移交给他?……老头子该退休让儿子媳妇家奉养了……他若这么做,她一定会把他当做亲生爸爸来照顾……

她愿意跟库巴谈谈,但是他仰靠在麦堆上,假装睡觉,其实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珠里。她一消逝在谷仓的转角,他马上站起来,刷掉衣服上的茅草,慢慢由果园踏向酒店。

酒店在村庄的那一头,过了神父家,远在白杨路的起点。

客人还不多。音乐时时传来,但是没有人下场跳舞。少男少女宁愿在果园里嬉戏,或站在房子四周,或贴近墙壁,那边有很多妇人和小姑娘坐在一堆堆死木桩上,木桩从森林里搬来不久,还新新泛着黄色。最大的房间屋椽都被烟熏黑了,现在空空如也。小玻璃窗蒙着灰尘,只透进一点点落日的余光,简直照不到破旧又凹凸不平的地板,角落和僻静的地方灰尘很厚。

只有安布罗斯和村中慈善会的一位会员在那边,他们手里抓着酒瓶,站在窗边聊天,经常互相敬酒。

雅固丝坦卡也在酒店里讨人嫌,气冲冲怨责全世界,因为她的子女对她不好,她年老得离开他们找工作。然而,没有人答理她的谩骂,于是她走到小暗室,铁匠、安提克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坐在里面。

一盏灯悬在暗蒙蒙的横梁上,射下一股泛黄的幽光,照着几颗金发茂密的头颅。男人围成一圈,手肘放在桌上。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铁匠,他满面通红,身子往前倾,一会儿伸出手臂,一会儿用拳头敲桌面,但是他压低了嗓门说话。

外面的低音提琴嗡嗡响,像一只大黄蜂飞进屋里嗡嗡乱转。小提琴突然奏出强烈的音符,像鸟儿呼叫伴侣。铙钹问或敲出刺耳的颤音,然后一切又静悄悄的。

库巴直接走向吧台,犹太籍的酒店老板颜喀尔坐在台子后面,头戴瓜皮帽,身上只穿衬衫(因为天气很暖和),摸摸灰色的胡子,晃来晃去,正在念一本他举在眼前的祈祷书。

库巴忧心忡忡,一步一步往前走,算算他的钱,抓抓脑袋,然后站着不动,颜喀尔注意到他,不中断祈祷和摇晃的动作,叮叮当当摇了一两下玻璃杯。

他终于下令说:“八分之一公升,不搀水!”

颜喀尔默默伸出左手来要钱,将铜绿侵蚀的硬币丢在一个托盘里,然后问他:

“用玻璃杯装?”

“总不能用皮靴装吧,我想!”库巴答道。他退到吧台末端,喝掉头一杯,在地上吐口水,又环顾房间四周,第二杯喝掉以后,他举起圆瓶对着光线照照看,发现空了,就用酒瓶捶吧台。

他叫道:“再来一瓶!外加一包烟!”现在他胆子大多了,伏特加酒使他全身暖洋洋的,有一份奇特的自信感。

“今天领工钱,库巴?”

“不会吧。今天是元旦吗?”

“要不要来些甜酒?”

“不,我不喜欢。”他数数钱币,凄然望着甜酒瓶。

“不过我可以赊给你;难道我不认得库巴是谁?”

“我不敢——‘赊账买东西的人很快就连面包屑都吃不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颜喀尔把甜酒瓶留在他肘边。他不想要,打算走出去,可是甜酒实在太香了,他终于让步,一时冲动喝了一大口。

“这些钱,你是不是在森林里赚来的?”颜喀尔耐心逼问道。

“用网来捕鸟,送了六只给神父。他给我一兹洛蒂。”

“一兹洛蒂买六只,真的?咦,我每只会出五科培。”

库巴吓一跳说:“但是……但是——鹧鸪是不是合乎犹太戒律的食品?”

“别管那些,只管多带些来给我,你拿来一只,可以换五科培现金。你喝的甜酒也算在里面。这样好不好?”

“什么,颜喀尔!每只五科培?”

“我的话不是空谈。库巴,你那六只鹧鸪可以换的伏特加酒不止八分之二公升,是八分之四公升哩!外加甜酒、一条青鱼、一个卷饼和一包烟。你懂吗?”

“我懂。半公升,加一条青鱼,加……我不是傻瓜,我算得出来一一对极了——半公升,加甜酒、烟草和卷饼和一整条青鱼……”这时候他被伏特加的酒味弄得醺醺然。

“你肯不肯抓鸟来给我,库巴?”

“半公升,加一条青鱼,加……好,我会的。你知道,我只要有一支枪。”现在他的脑筋清楚些了,但是他又计算起来。“喏,一件羊皮袄要五卢布……还要买靴子,我需要……三卢布。不,我没有办法,铁匠打一支枪要五卢布——向拉法尔收这么多钱,向我也会收这么多——不!”他正在出声思索。

颜喀尔拿根粉笔飞快计算,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会不会射母兔?”

“用拳头——怎么射法?有枪我就会。”

“那你能不能射得——很准?”

“颜喀尔,你是犹太人,所以你不知道这回事。这里的人都知道上次暴动我陪老爷们出征,所以腿部才会中弹。噢。会,会,我会射击!”

“我给你弄一支枪和子弹,还有你需要的各种东西。只是你射到的猎物要拿来给我,库巴!一只母兔你可以换一卢布。你听到没有?整整一卢布哩!弹药算你十五科培,我从你射到的母兔来扣钱。还有,枪支的磨损率我收半蒲式耳的燕麦来补偿。”

“一卢布买一只母兔,弹药算十五科培?……整整一卢布?你怎么算的?”

颜喀尔又复述每一道细节,库巴只明白一个要点。

他说:“剥夺马儿吃的燕麦?我不做这种事情。”

“何必呢?波瑞纳家有的是燕麦……不止是马槽才有。”

“但是——但是那样等于……”他盯着颜喀尔,想弄清事情的含义。

“他们都这么做!你从来不奇怪长工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有钱买烟丝、喝伏特加酒,星期天跳舞玩乐?”

“怎么会?什么?你这下流胚,我是小偷吗?”他突然大吼,用拳头敲桌面,玻璃杯弄得哐哐响。

“啊!库巴,你要对我发脾气,是不是?那你付清酒钱,滚到地狱去!”

但是他没付账也没有走。他一文不名,还欠了犹太人一笔债。所以他在吧台边垂着脑袋,想算个清楚。颜喀尔态度转柔,又倒了一些甜酒给他——这回是纯的——没有说半句话。

涌进酒店的人愈来愈多,暮色加深,灯盏也点上了。音乐转为快节拍,屋里闹哄哄的,客人一群群围在吧台四周,或贴墙而立,或挤在房间中央。他们说话、闲聊、发牢骚,有人互相敬酒。不过,照例只偶尔敬一敬。他们不这样怎么行呢?他们不是来暴饮的,只是——融融洽洽相聚、闲谈、打听些应该知道的消息。今天是星期天,稍微放纵好奇心,跟熟人喝一两杯酒当然不算罪过。看来经常有人这么做,并没有冒犯上苍。神父自己也不禁止嘛。咦,譬如驼兽,辛苦之后也乐于休息和需要休息呀!于是年长的农场主人坐在餐台边,还有些女人,穿着红衬裙、戴着红围巾,个个像盛开的蜀葵花。大家同时说话,满屋子呢喃声,像大树林沙沙响。顿足声则像连枷敲着打谷场上的小麦。小提琴唱出快活的曲子:

“谁要——谁要跟我来?”它们叫道,低音提琴则闷声答道:

“全部会追随——追随你!”这时候铙钹发出笑闹的声响和叮叮当当的小铃凑成愉快的噪音。

跳舞的人并不多,但是这些人用力跺脚,搞得地板吱吱嘎嘎,桌子摇摇晃晃,酒瓶不时互相撞击,甚至有玻璃杯打翻。

不过这毕竟不是大场面,那天教堂没有婚礼或订婚等特殊的大事。他们只是跳舞取乐,伸伸背部和两腿,消除一周工作的疲劳。不过,有些小伙子秋末要应召从军,他们借酒浇愁,喝得很多。这也难怪嘛,马上要和陌生人为伍,进入陌生的国度。

其中以社区长的弟弟吵得最凶,跟他一道的有马丁·拜亚勒克,汤玛士·席科拉、保罗‘波瑞纳(跟傍晚到酒店来的安提克是堂兄弟。安提克那天没跳舞,跟铁匠姐夫和同伴们坐在小房间里),还有磨坊来的法兰克,一位矮小、结实、卷发的小伙子,他们之中属他最健谈、时髦、爱开玩笑、喜欢调戏女孩子,脸上难得不带瘀肿或抓痕。今天晚上他一开始就醉醺醺,此刻站在吧台附近,跟风琴师家的胖女仆玛格达在一起,她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神父曾在讲坛上公然责备他,催他娶此女为妻。但是法兰克不肯照办,因为他秋天就得入伍,他要太太干什么?

玛格达现在把他拉到一角,哭哭啼啼说了几句话,但是他照旧回答说:

“你是傻瓜。我有没有引诱你,呃?我会付施洗费,给你一卢布左右——随我高兴给。”他醉得茫茫然,用力推她,她跌坐在库巴身边的地板上,库巴在火炉附近睡觉,脑袋枕着余烬。接着法兰克又去陪安布罗斯和农主们喝酒,他们都愿意代他出酒钱,指望他们的麦子快一点磨好。

“喝一杯,法兰克,拜托快一点磨我的原料,我太太直烦我一说她的面粉不够做面团。”

“啊!我太太经常发牢骚,因为我们没有压好的燕麦片。”

“我太太则讨着要麦片粥来喂猪仔。”

法兰克醉了,什么事都答应,大声吹嘘他的本领。他说,磨坊全凭他的命令行事。磨坊主得听他的……不然的话!好,他法兰克知道怎么样使面粉袋生恶虫——使水流干掉——杀死塘鱼,使塘水发臭——糟蹋面粉,弄得它一无是处……

有一个人大声说:“你若这样对付我,我就扯下你那头卷羊毛!”原来是雅同丝坦卡。她老出现在人最多的地方,那儿也最可能找到长舌的人或亲戚请她喝杯伏特加酒,免得她乱嚼舌根。法兰克虽然醉得厉害,仍然很怕她,一句话也不敢回嘴。说真的,她太清楚他的为人和他管理磨坊的情形。她得意洋洋,醉得很厉害,双手叉腰,随着音乐跳舞、顿足和嚷叫。

邻室的铁匠说:“我说的是真话,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字体大得像公牛。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一个都没有!咦,每一位大地主都骑在我们头上,每一位神父,每一位官吏也这样。我们只能做工、挨饿,对所有的人打躬作揖,免得他们打我们一耳光!我们自己的土地太少了,所以——对我们许多人来说,很快就会连一小块园子都不剩……同时,大地主一个人的田地比两个村子加起来还要多!昨天法庭上有人说要重新分配土地。”

“谁的土地?”

“当然是绅士们的。”

雅固丝坦卡已来到小房间,倚着餐台哈哈笑。

“是你给他们的吗?你想抢过来!你对别人的财产可真大方!”

铁匠不管老太婆打岔,继续说:“那边的人有自治政府,那边每个人都上学,他们全住在绅士家,全是绅士。”

“那是什么地方?”雅固丝坦卡问安提克,他坐在餐桌另一头。

“温带的国家。”

她怒喝道:“那铁匠自己为什么不到那边去?下流狗!他在骗你们,对你们撒谎……你们这些木头人竟相信他!”

“雅固丝坦卡,拜托你安安静静到你刚才来的地方。”

“不,我不走!酒店是为大家开的,我虽然穷,却跟你一样有权利来这儿。你在这里假充老师!你服侍犹太人,奉承官吏,一哩外就向大地主脱帽致敬!你这吹牛大王,你!噢,我知道……”她不再说了。铁匠从肋骨下方抱住她,用脚踢开门,把她扔到大房间,她趴倒在地上。

她没开口骂人,自己站起身,高高兴兴地嚷道:

“壮得像匹马,你!我乐于有这么一个丈夫!”

店里的人捧腹大笑,她出门一个人默默诅咒。

这时候酒店渐渐空了,音乐已停,大家纷纷走回家。今晚天气很暖和,月光清朗,除了新兵,没有人留下来,他们大叫大嚷喝个够,安布罗斯烂醉如泥,跑到路中央,一面唱歌一面摇摇摆摆,由这一侧走到另一侧。

以铁匠为首的那群人也离开了。

过一会儿,颜喀尔熄了灯,新兵们也蹒蹒跚跚出门,手挽着手来到大路上,唱歌吼叫,家犬都对他们低吠不已。

店里只剩库巴,他在灰堆里睡得好热,颜喀尔不得不叫醒他。他不肯起来,在空中乱踢乱打。

他结结巴巴地说:“滚开,犹太人!我爱睡觉就睡觉。我是耕田的人,而你——你是卑鄙的无赖和流氓!”

一桶水消除了他的酒意,他站起身,听说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欠了颜喀尔同额的债务,感到十分惊愕。

“什么!四分之一公升,加甜酒、加一条青鱼、烟丝,再来四分之一公升,这就要一卢布?怎么会呢?”他头晕脑胀。

不过,颜喀尔终于说服他,而且双方对犹太人要提供的猎枪有了默契,只是库巴硬不肯给他燕麦。

“我爹不是贼,我也不是。”

“现在走吧,库巴,时间到了,我还要祈祷呢。”

“好一个伪君子!叫人偷东西,还念什么祈祷文!”他一面咕哝,一面走回家,设法回忆几件事,整理清楚,他有点不相信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但是他的酒力还没退,冷冷的夜风吹得他头晕目眩,他就这样踉踉跄跄晃着走,一下子撞到树篱,一下子撞到人家屋外堆积的木头,他出声咒骂。

“流氓,你们挡路,愿恶魔扭断你们的脖子!你们一定醉了,才会这么做。是的,醉鬼!神父的警告全落空了……神父……”说到这儿,思虑浮上心头,他体会出自己的状况,悔恨交加。他突然站着不动,眼睛四处找一样可以用的硬东西。接着他又忘了这回事,揪住他的乱发,用拳头捶自己的脸部。

“你这醉鬼,你这瘟猪!我要拖你到神父面前!他会当着全体会众斥责你,说你是狗,是丧心病狂的醉汉。你喝了半公升的伏特加酒!整整值一卢布——简直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接着他又自怨自艾,坐在路上痛哭。

月儿又大又亮,正飘过暗蒙蒙的天际,几颗星星像苍穹的银钉,疏疏落落发着光,一层灰色的薄雾像面纱笼罩在湖塘上,褶纹在村子上空摇摆。世界已进入万籁俱寂的秋夜,只有几个迟归的人一路唱歌,家犬不时吠几声。

酒店前的大路上,安布罗斯还摇摇摆摆从这一边逛到另一边,颤声唱道:

“说呀,我的玛丽西亚,说呀,噢,最忠贞的好人儿,说你的啤酒为谁酿,说呀,我的玛丽西亚!”

他翻来覆去唱,唱到酒力消除才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