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很多人挤在波瑞纳家的院子里,院子三面环着农舍,另外一面以果园和道路隔开。红白花母牛躺在牛舍前的肥料堆上打滚,几个女人纷纷提出意见,讶然望着大母牛。

一条两侧有脱毛斑块的老跛狗不时闻闻母牛,汪汪吠几声,不时又跑到围墙边,将爬墙偷看院内情景的男童和女童赶回路面去,一会儿却又走近躺在木屋附近的母猪,它正在喂四头小白猪吃奶,并轻轻哼叫。

汉卡到家,直接跑去看母牛,立刻着手摸它的面部和脑袋。

“可怜,可怜的红白花!”她泪流满面,哀叹好几声。

不时有女人推荐一种牛病的新药方。她们一会儿灌它盐水,一会儿从它下垂的****挤出黄乳。有个人建议用乳浆泡肥皂给它喝,另外一个人建议放血。但是这些万灵药对母牛都不灵光。它偶尔抬头,仿佛求助似的哞哞叫几声,眼白略呈粉红色的美丽大眼睛渐渐模糊不清。然后,它疼得筋疲力尽,垂下牛角和脑袋,伸出舌头来舔汉卡的手。

有个女人建议说:“安布罗斯帮不上忙吗?”

“是啊,是啊,他对病症懂得很多。”

“幼姿卡,跑去找他。他刚敲过奉告祈祷钟,可能在教堂附近。老天!爹回来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汉卡啜泣说,“但是不能怪我们!”

接着她坐在牛舍的门槛上,敞开丰满的白色胸脯,喂哇哇哭叫的婴儿吃奶,同时用恐惧的目光望着受苦的牲畜,预料波瑞纳快回来了,不安地看看围墙那一端。

几分钟后,幼姿卡回来了,说安布罗斯马上到,他跟着踏进屋。他年近一百岁,只有一条腿,靠拐杖走路,身子却挺得像箭杆。他的面孔又干又皱,活像春天的马铃薯,刮得干干净净,却有几道伤疤,头发白得像牛奶,长发绺掉在额头,或者垂到双肩。他直接走到母牛前面,仔细端详。

他说:“喔嗬!我看你们马上有鲜肉可吃了。”

幼西亚(即“幼姿卡”的正名)说:“噢,请你想办法让它复原!这头母牛身价超过三百兹洛蒂……何况又怀了小牛!帮帮忙!噢,老天!噢,老天!”

安布罗斯抽出一把小手术刀,在皮靴上磨一磨,向着天空看刀锋利不锋利,然后在红白花的肚子上割一下血管。没有鲜血往外喷,只有几滴发黑带泡沫的血水慢慢渗出来。

大家都站在附近,伸长脖子,凝神屏住呼吸。

他伤心地说:“太迟了!是的,这个可怜的牲口快要断气了。一定是牛瘟或类似的毛病。一看不对劲,你们就该马上派人去找我。这些女人!脾气暴躁,只会哭,该想办法的时候,她们只咩咩乱叫。一群母羊!”

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再度看母牛的眼睛和舌头,血淋淋的双手在光滑的牛皮上擦一擦,转身要走。

“我不为它敲丧钟,相反的,你们的锅盆会哐啷响。”

“爹和安提克回来了!”幼姿卡连忙去接他们,这时候水塘那一端传来隆隆的车声,一辆长形的板车出现了,映着落日夕阳的红光,暗蒙蒙逼近。

她嚷道:“爹,爹!红白花快要死了。”他刚绕过水塘,安提克已经在后面下车,他们车上载的松树很长,不得不扶着。

“别胡说八道,浪费口舌。”他抽打马儿,咆哮说。

“安布罗斯为它放血没有效。灌它喝融腊也没有效。吃盐一点用都没有,一定是牛瘟。怀特克说林务官赶他们离开树丛,红白花突然躺在地上哀叫,所以他把牛牵回家。”

“红白花,我们最好的母牛!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样照顾它,恶魔叫你们下地狱!”

他把缰绳丢给儿子,手拿皮鞭跑过来。

女人纷纷退开。牛童怀特克刚才始终安安静静在屋里屋外做事情,现在吓得躲进花园。连汉卡都站在门槛上,困惑又悲哀。

波瑞纳老头盯着母牛好久,才嚷道:

“是的,它完了,全是她们害的!臭母狗!吃东西一叫就来,叫她们留神看家——休想!这么好的牲口!人只要一出门,家里就出灾祸。”

汉卡喃喃辩解说:“但是我一下午都在外面掘马铃薯呀。”

他气冲冲转向她。“你!你可曾留心事情对不对劲?你可曾在乎我的东西?这样的母牛不好找,是的,连贵族领地的田庄都找不到!”

他继续哀叹了一段时间,观察着母牛,想叫它站起来,又检查它的嘴巴。它呼吸沉重,喉咙有嘎嘎声,血液已不再流动,结成渣滓般的黑色硬块。

“怎么办呢?得把它杀掉,我至少要保住杀牛的一点利润。”

他下定决心,便走进谷仓拿镰刀,先用牛舍屋檐下的磨石磨几下,再脱掉大衣,卷起衣袖,着手做无情的苦差。

红白花好像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抬起沉重的脑袋,幽幽哀叫,喉咙被割了一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汉卡和幼姿卡开始流眼泪。它的四肢抽搐了一两下。

老狗去舔渐渐凝结的血污。

安提克刚刚进来,怒骂哭哭啼啼的妻子:

“笨瓜,你有什么好哭的?爹的母牛是爹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

牛童怀特克把马儿牵到马厩,安提克动手卸马具。

波瑞纳老头在井边洗手,问他:“马铃薯的收成好不好?

他答道:“怎么不好呢?二十袋左右。”

“今天得搬进屋。”

安提克说:“那你自己搬。我累得半死,想睡觉。右边的马有一只前腿也跛了。”

“幼姿卡,去叫库巴别再掘了。让他套上小母马,代替右边那一匹,今天把马铃薯运回家。可能会下雨。”

波瑞纳气愤和屈辱不堪。他时时去看被宰的母牛,气冲冲咒骂几句。然后大步走过院子,探视牛舍、谷仓和所有的棚舍,因遭受损失而心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怀特克!怀特克!”他终于吼道,并解下腰间的宽皮带。但是怀特克没有答腔。

邻舍们都不见了,觉得他会为大损失而伤心,说不定会动手打人,而波瑞纳绝非不爱打架的人物。不过,他今天只咒骂而已。

他走向住屋隔着敞开的窗户叫道:“汉卡,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然后走进自己的任处。

这栋房子是一般的农宅,由一条很宽的走道隔成两部分。后半部向着院子,四扇前窗则面向果园和道路。波瑞纳老头和女儿幼姿卡住在靠果园的那一边,安提克和妻儿住在另一侧,牧童和长工则睡在马厩里。

屋里现在暗蒙蒙的,因为窗户小,有屋檐挡着,加之前面有果树,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只见白墙上挂的一排排圣像的玻璃罩子明晃晃的。房间虽大,因为天花板低,有大横梁支撑着,又塞满各式家具,所以看起来显得小多了,只有靠走道那扇墙的屋檐形大壁炉四周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波瑞纳老头脱下靴子,走进一间朦胧的凹室,把门关上了。他拉开一扇小玻璃窗的遮帘,小凹室立刻映满血红色的落日余晖。

这是一间小小的杂物房,堆满家用品。屋里钉了不少横竿,挂着许多条子布和波兰农夫穿的长外套,屋内有几堆灰色的纺纱线、脏兮兮卷成一捆捆的羊毛和一袋袋的羽毛。他拿起一件白色的农民长外衣和一条大红的皮带,然后在几个装满谷物的盆子里摸了好半天,也摸过屋角的一堆杂物下方——那儿乱糟糟堆着皮革和铁器。但是,他听见汉卡在隔壁房间里,连忙放下遮帘,又在谷物盆中摸索。

他的晚餐是一大锅肥肥的咸肉炖卷心菜,如今热腾腾搁在窗下的一张工作台上。菜香和旁边一大盘炒蛋的香味在空中融合成一体。

“今天早晨怀特克把牛牵到什么地方?”他边问边切一条大筛子般尺寸的面包。

“到贵族领地的小树丛,林务官赶他们走。”

“腐尸!是他们害死了红白花母牛。”

“是啊,它跑得太累太热,体内某一个器官发炎了。”

“这些乞食狗!我们有权利到那边放牛吃草。白纸黑字,用大得像公牛的字迹写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老赶我们走,说我们没有权利到那儿。”

“他们这样对付过别人。他们会痛打瓦勒的孩子。”

“啊!我要上法庭,不然就去找官厅委员。若论它的身价,值三百兹洛蒂呢。”

汉卡说:“当然,当然。”她看公公对她的怒气减退了,不觉松一口气。

“告诉安提克,他们一载马铃薯进来,马上照料母牛——剥下牛皮,把肉切好。我到社区长家回来再帮忙弄。把臀肉挂在屋椽上,别让狗和害虫、害兽吃到。”

他吃完晚餐,起身换衣服准备拜望社区长,但是他觉得昏沉沉,很想睡觉,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

汉卡把餐具清开,不时到窗口偷看安提克,他正在屋前的门廊上吃晚餐。他斯斯文文地坐着,和大盘子隔着一段距离,一汤匙一汤匙在下吞,用力却懒洋洋刮着盘边。他不时望望水塘那一头,塘水亮晶晶呈现紫色和金色的涟漪,在夕阳下泛出珠光。一群大鹅像白云绕着彩虹,尖喙叽哩咕噜喷出一道道血红色的水珠。

村子里生趣盎然,挤了不少人。水塘两端的路上尘土飞扬,板车吱吱响,几只哞哞叫的牛立在及膝的塘水中,优哉游哉地喝水,抬起笨重的脑袋,水滴由下颔慢慢往下淌,像一串串蛋白石。这时候另一头有洗衣妇忙着工作,手上的衣槌大声敲着她们捶洗的衣物。

“安提克,拜托替我劈柴,我自己劈不动。”他太太怯生生说。这个男人动不动就骂她——不,甚至还打她哩。

他不答腔,假装没听见。她不敢再求他,自己去砍些她劈得动的木柴片。而他做了一天苦工,疲乏又郁闷,坐着眺望水塘另一端,那边有一栋大房子,白墙和窗户反射落日余光,看来很耀眼。一道石篱围着花园,墙上有几丛天竺牡丹随风款摆,在白墙背景的衬托下十分醒目,屋前有个高高的人影从果树下穿过,消失在走道中,看不出是谁。

安提克坐在门廊上,听见父亲的鼾声,狠狠咆哮几句。“老爷睡觉;你呀,长工,继续苦干,继续苦干吧!”

他又走到院子里,看那头母牛。

他对太太说:“是爹的母牛,但我们也有损失。”她已经劈柴去了,并走到库巴现在开回来的板车旁边。

“地窖还没准备放马铃薯,我们得随便倒在打谷场上。”

“但是爹说你得剥牛皮,在打谷场上肢解,由库巴帮你的忙。”

库巴用力推开谷仓的门,咕哝道:“牛身和马铃薯都放得下。”

安提克说:“我不是屠宰场的工人,竟叫我剥牛皮!”

大家不再说话,马铃薯在谷仓地板上咕咚咕咚响。

太阳下山了,但是血红和金色的余晖还模模糊糊映在池塘里,安静的水面微微抖动,泛出红色的闪光。

不久整座村庄化为黑影,落入秋夜的沉寂中。房子似乎变小了,仿佛沉到地下,或者融进上面如梦如幻的树梢,或者跟四周的灰篱融成一体。安提克和库巴正在扛马铃薯。汉卡和幼姿卡忙着做家务,赶鹅回家,或者给呼噜噜到走廊来求食的阉猪喂饲料。接下来母牛要挤奶。怀特克刚由牧草地带它们回来,在它们前面的饲料架放一点干草,挤奶时它们才肯安安静静。

幼姿卡刚开始挤第一头母牛,怀特克用颤抖的嗓门低声问她:“幼姿卡,老爷是不是很生气?”

“噢,主啊!是啊!他有意打你一顿。”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光亮处,并伸出小手,因为母牛被苍蝇叮得难受,猛挥尾巴,扫了她一记。

“林务官赶我们走,能怪我吗?他本来也要打我,但是我逃开了。母牛躺在地上哀哀叫,所以我牵它回来。”

他不再说话,但是她听见他静静吸气和呜咽。

“怀特克!你哭声像小牛。别哭嘛!爹是第一次打你吗?”

“说真的,不是,但我受不了挨揍的滋味,我始终很怕。”

“真蠢!这么大的块头,怕挨打?不过我会向爹说明一切。”

“真的,幼姿卡?”他欢呼道。

“我会的,怀特克,别再害怕了!”

“你若肯,那我有一只小鸟要送给你。”他高高兴兴耳语说,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奇妙的玩具,“看它怎么走法,完全自动!”

他把玩具放在门槛上上发条。鸟儿举起长腿,摇摇头,开始走路。

“噢,主啊!是一只鹳!走路简直像活鸟!”她讶然惊叫,把牛奶桶摆在一边,蹲下来看得神魂颠倒。

“噢,你做得出来,真聪明!是自动的,是不是?”

“完全自动,幼姿卡,我只用这根木楔上发条。看!它大摇大摆,像一个吃完正餐的绅士!”他将玩具掉过头。鸟儿举起长腿,威风得叫人发笑,大摇大摆走着,脖子前后摇晃。

他们俩都笑了,觉得这些动作很好玩。幼姿卡不时用敬佩的眼光看看放牛的孩子。

突然间,波瑞纳提高嗓门,在门外叫幼姿卡。

“我在这儿。”她回答说。

“到我这边来一下。”

“我走不开,我正在挤牛奶。”

他说:“好吧,我要到社区长家。”然后探头看黑漆漆的牛棚说:“那个——那个杂种,他不在这儿?”

“噢,你是说怀特克?他跟安提克走了。”她匆匆回答,感到很不安,因为怀特克吓得半死,跑来蹲在她背后。

“他逃掉了!……他真是卑鄙的畜生……害我损失这么好的母牛!”他大声咆哮,回到屋里穿上新的白色长外衣,戴一顶高冠的黑帽,再扣上一条大红的腰带,往磨坊方向走。

他边走边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得搬进整个冬天用的薪柴,有几块田还没播种,卷心菜还摆在户外!马铃薯田地也得犁一犁,燕麦田也一样。上帝啊!人的工作永远干不完,他就像上了牛轭的公牛。还有那件讼案!……她真是坏胚子,我跟她睡觉,当真!……但愿她的舌头烂掉,臭婊子!”他狠狠吐一口痰,装上烟斗,拿一根湿火柴在裤管上划呀划的,好不容易才点着烟丝。

于是他磨磨蹭蹭慢慢走,还在想他遭遇的麻烦和母牛的死因。

如今他像路牌一样寂寞。世上没有一个诉苦或吐露心声的对象……他得考虑一切,下定决心,自己照料每一样事情——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能跟谁谈,也没有人给他忠言和协助……结果一再蒙受损失!

小村子现在暗下来。隔着敞开的门窗(因为黄昏很暖和),可以看见炽热的火炉发出强光,闻到煮马铃薯和加了炸咸肉丁的麦片粥的香味。很多人在走道甚至屋外吃晚餐,伴着汤匙的响声谈谈笑笑。

波瑞纳的步子慢下来,连目的刺激搞得他筋疲力尽,他又想起春天去世的太太,强忍着没哭出声。

“噢,不!如果她——今天晚上我想起她,印象好清楚——如果她在世,红白花就不会死。是的,她是家庭主妇,真的,罕见的家庭主妇。不错,她舌头很厉害,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好话,但她是好妻子,好管家。”于是他低声为她的灵魂祈祷,想起过去的时光,心里很难受。

以前他回家,全身疲倦,她会给他最好的享受,她会不止一次背着儿女,私藏些香喷喷的腊肠,偷偷递给他吃。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样样顺利。小牛、小鹅和乳猪大量繁殖;赶集的日子总有不少东西可以带进城去卖;手头老有现金,总有余钱度过阴雨的日子。

现在呢?

安提克经常独断专行,他的铁匠女婿也差不多——老想从他手上刮一点东西。幼姿卡呢——意志薄弱的孩子,没有半点脑筋,这也难怪,她还不满十岁嘛。儿媳妇汉卡呢?她像飞蛾忙来忙去,经常烦恼,学家犬哀哀叫。

于是一切渐渐折损。那天不得不宰掉红白花,收获时节有一头猪死掉;乌鸦叼走好多小鹅,留下的只剩一半。这么多损失!这么多灾祸!他的财物正点点滴滴耗光,像清水流过筛子,半滴不剩!

他差一点叫出声:“但是我不服输!只要我手脚还能动,我绝不让出一亩地!”

“赞美耶稣基督!”有人走过,向他打招呼。

“永远永远!”他凭本能答腔,并由大路拐进一条长围墙的小巷,社区长家在巷尾,和公路隔了一段距离。

玻璃窗很亮。波瑞纳直接走进最好的房间,家犬汪汪大叫。

“社区长在不在家?”他问一个跪在摇篮边给小孩喂奶的胖妇人。

“不在,但是他马上回来。坐吧,马西亚斯,另外还有人等他呢。”妇人抬抬下巴,指向火边的一个乞丐——是我们见过,由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壁炉上燃烧的木片发出一股红光,照见他刮过胡须的大脸、光秃秃的脑袋和大大睁开的眼睛,眼球有一层白膜,在灰眉毛下一动也不动。

波瑞纳坐在炉火对面,问他:“天主指引你从什么地方来到这儿?”

“从天涯海角哇,老乡,我不这样又能如何?”对方用慢吞吞的口吻哀诉说。他仔细听每一种声音,掏出一个鼻烟盒。

“老乡,来一撮吧。”

马西亚斯·波瑞纳遵命拿了好大一撮,吸了三回,呛得眼睛直流泪。

“浓烈的货色。”他说着,用手肘擦掉眼泪。

“彼德堡鼻烟,对眼睛有好处。但愿如此——我是指你的眼睛!”

“明天到我家来,好不好?我宰了一头牛。”

“上帝酬赏你。尊姓是波瑞纳吧!我想。”

“啊!你真会猜。”

“认得出你的声音和谈吐。”

“噢,来自天涯海角,你带来什么消息?”

“啊!还有什么?有些是佳音,有些是凶耗,有些无所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临到给乞丐一点东西,大家都唉声叹气诉苦,但他们随时有钱喝伏特加酒。”

“你说得对,事情正和你说得一模一样。”

“嗬,嗬!我在上帝的这块土地上旅行够久了,见过一些世面。”

社区长太太接着问他:“去年跟你一起来的弃儿怎么样了?”

“啊,那个臭小子!他跑了,还摸走我皮夹里的一小笔钱。有些好人给我一点小现钞,我要拿到钦斯托荷娃城去奉献给圣母,请人做一场弥撒,那坏蛋偷钱跑掉了……安静,布瑞克!我想现在来的是社区长。”他扯扯牵狗绳,狗就不叫了。

他猜得不错。社区长走进来,站在门槛上,把皮鞭扔到墙角,大声叫道:

“太人!晚餐!我饿坏了。你好,马西亚斯,还有你,老头,你需要什么?”

“我来打听我明天要出庭的案子。”

“大人,我随你高兴。把我安置在走廊,我睡那边没关系;我老了,安顿在火边也不错,我可以坐着取暖。给我马铃薯或一口面包吃,我会为你祈祷,就当你送我一科培(苏俄钱币,值百分之一卢布)或者更多钱。”

“坐吧。你不妨在这儿吃晚餐,你如果愿意,在这儿过夜也可以。”

社区长坐下来吃一碟热腾腾新捣碎的马铃薯,里面加了不少炸咸肉丁,香气啧鼻,旁边放着一碟酸奶。

社区长太太在桌上摆第三只汤匙,诚心诚意说:“坐下,马西亚斯,跟我们一起吃。”

“不,谢谢。我由森林回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至少吃一汤匙,晚上渐渐变长了。”

乞丐插嘴说出两句精典的铭言:

“充分的祈祷,充足的食物,

对人无害,总有益处。”

波瑞纳站着客气了一会儿,咸肉飘进鼻孔的香味终于占了上风。所以他坐下来分享,但是吃得很慢很斯文,彬彬有礼。

瞎老头的狗现在坐立不安走来走去,汪汪叫着讨食物。

“静,布瑞克!现在农主们正在吃晚餐。也有你一份,别怕。”瞎老头在火边取暖,吸进肉香,对狗说这一段话。

第一阵饥饿的痛苦缓和了,社区长转向马西亚斯·波瑞纳说:“看来是伊娃控告你。”

“她!怪了!没付她工钱,当真?苍天在上,我付了——嗯,而且比她该拿的多。对,她生了那个娃娃,施洗时我还自愿替她送一袋燕麦给神父!”

“但她说你——”

“噢,简直荒谬!什么,她疯了?她发狂了?”

“喔嗬!你年纪虽大,还是挺能干的手艺人哩!”社区长夫妇突然大笑说。

瞎老头插嘴说:“年纪大就见识多;见识多就能干了。”

“但是她像吉普赛人,完全是撒谎!我没碰过她,这娼妇!她无家可归,是个讨饭的弃妇,求我们收留她——只要有东西吃,有个角落可睡就成,因为冬天快到了。我本来不愿意,但是我死去的太太觉得收留她也好。她可以在屋里做些零工。眼前有人可以帮忙,我们何必雇佣人呢?我不喜欢多一口人吃饭,又是冬天,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但是我太太说:‘别担心,她会织棉布和帆布。我不会让她闲着,随时会找活儿给她干。’好啦,她住在我们家,身子一天天硬朗,没过多久就怀孕了。问题是,那个男人是谁?”

“照她的说法,就是你。”

“她这么说,我宰了她!撒谎的贱人!”

“不管怎么样,你得出庭。”

“我会去。你告诉我这件事,愿上帝酬赏你。我以为是工资的问题,不过我有证人,可以证明我给她了。该死!泼妇兼乞丐!老天爷!烦恼一个接一个!我简直受不了。不得不杀掉那头母牛,田事又还没做!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找不到一个帮手!”

瞎老头说:“‘必须哀悼亡妻的人就像被狼群包围的小羊’。”

“母牛的事情我听说了,是村里的人告诉我的。”

“关于那件事,我有权告贵族领地的人。我听说林务官把母牛赶走。它是我最好的牛——值三百兹洛蒂——怀着小牛——跑得太快,累出病来,我只好宰了它。不,我不肯就这样算了,我要打官司。”

不过,社区长和贵族领地的人很要好,拼命劝波瑞纳冷静些:怒火向来是差劲的顾问,他得当心别鲁莽行事。接着,为了转变话题,他对太太眨眨眼说:

“汉子,你该结婚,找个人替你管家。”

“嘿,你是不是说笑话?咦,上回圣母升天节我就满58岁了。你们乱想些什么?而且她在坟墓里尸骨还未寒呢!”

“马西亚斯,你只管娶太太,找个适合你年龄的人!你的一切都会好转。”社区长太太说着,准备清餐桌。

瞎老头加上一句:“‘真的,贤慧又善良的太太是丈夫一生的冠冕’。”他伸手去摸女主人摆在他前面的餐盘。

波瑞纳静静地坐着,奇怪自己先前怎么没起过这种念头。一定能找到愿意嫁他的女人,而且随便哪一个都比没有好。

瞎老头边吃边说:“有的傻乎乎不讲话,有些爱吵嘴,有些会拉小孩的头发,有些老是在酒店跳舞或追逐音乐,但是,不管怎么样,男人有个太太总比没有好。”

“不过,大家会怎么想呢?”波瑞纳反驳说。

“想?无论他们想什么,他们能还你一头母牛,或者帮你做任何事吗?”社区长太太热烈答辩。

社区长笑道:“或者替你暖床铺?这里小姑娘多得很,男人在村舍四周走动,浑身热得像燃烧的煤炭。”

“啊!这个浪子!看看他!他现在渴慕谁?”

“乔治的女儿苏菲可以,苗条又秀气的姑娘,嫁奁很多。”

“马西亚斯是这里最有钱的农场主人,他要嫁奁干什么?”

瞎老头质疑说:“‘货品和田地谁会赚多呢?’”

社区长说:“不,乔治的女儿和他不相配——年纪太轻,太不成熟。”

社区长太太接着提议:“那就安德鲁的女儿凯瑟琳吧。”

“已经有人订下了。罗赫的孩子亚当昨天派求婚代表到她家。”

“好吧,还有史塔哈的女儿薇伦卡。”

“多嘴婆,整天游荡,而且臀部有一边畸形。”

“那汤玛士的寡妇怎么样?我想她很合适。”

“三个小孩,四英亩地,两头牛加一件汤玛士留给她的旧羊皮袄。”

“不然就娶住在教堂边的阿达尔伯特的女儿尤丽西亚?”

“她也许适合单身的年轻汉。她的那个儿子现在可以看牛了。但是马西亚斯自己有牛童,用不着。”

“还有人可以娶,我只是在找合适的姑娘。”

“但是,太太,你漏掉一个跟他正好相配的人。”

“谁呀?”

“咦,多明尼克的女儿雅歌娜。”

“真的,我把她给忘了。”

“健美又高大的姑娘,她一压,什么围墙都会倒。”

默默听社区长太太点名的波瑞纳说:“雅歌娜!不过大家说她乱追男人。”

“谁看见了?谁知道?闲话有时候是没话找话说,有时候是忌妒。”社区长太太热心为她辩护。

“噢,我没说她是那种人,不过一般人都这么说。好啦,我得走了。”他整理好腰带,拿一块热煤炭凑在烟斗边,抽了两三下。

“传票规定是几点?”

“九点钟,区域法庭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要走着去,得早点起床。”

“我要用小母马拉车,慢慢走。上帝与你同在,多谢你的好菜和忠言。”

“愿上帝也与你同在。考虑考虑我们对你说的话。只要你开口,我就替你送伏特加酒到老太婆家。圣诞节还没过完,我们就可以办场婚礼。”

波瑞纳没答腔,临别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别有深意。

瞎眼乞丐吃完碎马铃薯说:“老少联姻,魔鬼最高兴,因为他有利可图。”波瑞纳慢吞吞走回家,认真考虑社区长的建议。他在社区长家不动声色,免得人家知道这个主意十分对他的胃口。他怎能泄露呢?他不是年轻的冒失鬼,听人提婚事就乐得跳舞欢呼,他是正正经经的元老农人。

夜幕已笼罩大地。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儿在黑黝黝的天空中闪烁,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果园的树木间有几盏灯闪呀闪的,一股湿风不时由草地吹起、惹得树枝轻轻摇晃,树叶发出柔细的沙沙声。

波瑞纳走另外一条路回家——直接过桥,桥下的塘水汨汨响,冲向磨坊的水车,注入溪流。他过桥到另一边,沿着塘边走,水面黑蒙蒙发着幽光,岸边的树木阴森森投影在湖面,构成漆黑的形影,靠近湖心的地方,影子浅多了,宛如一面钢质的明镜,照出闪烁的星星。

马西亚斯·波瑞纳现在也说不出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倒选择一条迂回的远路。他是不是想经过雅歌娜家?说不定他只是想整理思绪,在脑子里盘算几件事情。

“真的,这倒不算坏事。他们对她的夸奖全是真话。是的,她是健壮的姑娘。”

他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水塘附近又冷又湿,他是从社区长家的壁炉直接走出来的。

他思忖道:“家里没有个女人,我要么就完蛋,要么就得把田地移交给孩子们。”接着又想,“她是活泼的姑娘,美得像图画。我最好的母牛今天完蛋了,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损失?也许我该找个继室,我太太留下不少穿戴的东西。不过多明尼克的老遗孀……她是坏女人!三个子女,十五英亩地,雅歌娜可以分到五英亩左右,此外还可以分到房屋和牲口。五英亩田——就在我的马铃薯田隔壁。跟我的并在一起,总共将近三十五英亩。好大的一块地!”

他揉揉双手,整理皮带。“只有磨坊主会比我有钱。明年我要施肥,整块地都种小麦。我得再买一匹马,母牛也得买一头,代替红白花——噢,不过到时候她会带一头牛来……”

他继续沉思、计算,做农人的美梦,最后思绪的负担太重了,他觉得脑袋简直承受不了。因为他整理每一个细节,以精细农夫特有的作风,斟酌他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项目。

他想到儿女,自言自语说:“他们会大声反对,这些流氓!”但是一想起这些,他心里涌出不屈不挠的自信,立即涨满心胸,虽然刚才到现在始终犹豫不决,如今主意反而拿定了。

“土地是我的。看谁敢说要分我的财产!他们若不喜欢,可以……”他突然住口,因为他正站在雅歌娜家门前。

灯还没吹熄,一道长长的亮光由敞开的窗口穿过天竺牡丹和树篱,照亮了路面。波瑞纳老头站在暗影中,凝视屋里的景象。

壁炉一定烧着熊熊的烈火,松木的劈啪声清晰可闻,大房间的角落虽然暗暗的,别的地方则布满红光。老太婆蹲在壁炉边,正在朗读某一样东西;雅歌娜只穿罩衫,面向窗户,袖子卷到肩膀,正在拔一只活鹅的羽毛。

“标致的姑娘!”他暗想。

她不时抬起头,听母亲朗诵,并深深叹息。然后又低头找鹅毛,但是她动作太粗了,活鹅痛得嘎嘎叫,逃出她的手掌,在屋里乱转,羽毛到处飞。她很快制服了白鹅,把它紧紧夹在膝盖间,白鹅只轻轻叫几声,过道和院子里有别的叫声相呼应。

“秀丽的姑娘。”他一面沉思,一面快步走开,血液冲上脑门。他举手摸眉毛,一面走一面拉紧束带。

他已走进自己家的大门,穿过围墙,回头看雅歌娜家,她家位于水塘的另一侧。当时刚好有人走出来,敞开的房门射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湖面。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在前走,一桶水的泼溅声清晰传来,最后,在黑夜和草地升起的迷雾中,有人唱一首慢调歌曲:

洪流在我们之间汹涌,噢,悲哀!

我怎能由这儿送上一吻?

我要把香吻搁在树叶上任水漂流,

将我的情意吹送到你身边,爱人。

他听了很久,但是歌声不再传来,过了一会儿灯光全部熄灭了。

满月高挂在森林上空,树梢染成银白色,月光穿过枝桠,照在湖塘上,又偷偷射入民家的窗扉,家犬不再叫,深不可测的寂静笼罩着村子和整个大自然。

波瑞纳巡视院子,看看呼噜呼噜嚼草料的马匹,又探头看牛舍,因为炎热,牛舍的门没有关。母牛躺着反刍,发出牛类特有的咕哝声。

他关上谷仓的门,把帽子脱掉,进屋轻轻地念晚祷文。大家都睡了。他静静脱衣,立刻上床。但是他睡不着。被子太热,他掀掉盖脚的棉被。脑海中有许多计划和烦恼的思绪。此外,他的身体状况也不佳。

他咕哝道:“我常说嘛,酸牛奶不适于晚上喝。”

接着他想到儿女,又思索人家提到雅歌娜的那番话,最后脑子乱成一团。他不知道怎么办,真想(照以前的习惯)叫另外一张床上的老伴儿替他出主意:

“玛丽!我该不该再娶?”

不过他霎时想起老伴儿玛丽今年春天已安葬在教堂墓地里。幼姿卡躺在那儿,睡得正香,呼吸很沉重。他是孤单单的苦老头子,世上没有人能给他忠告。于是他深深叹一口气,在胸前画十字,为亡妻和炼狱中的所有忠魂念了几句“万福玛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