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意丝和秘书伍尔穆。

伍尔穆 (走近她)晚上好啊,小姐!

露意丝 上帝!谁在那儿讲话!(转过身,看见了秘书,吓得连连后退)可怕!可怕!我的不祥预感这么快就得到最不幸的应验。(用鄙夷的目光瞅了瞅伍尔穆)您准是找宰相!他已经走了。

伍尔穆 小姐,我找您!

露意丝 那我就奇怪了,您本该到市集广场上去才对。

伍尔穆 为什么偏偏去那儿?

露意丝 去接您的未婚妻呀,从示众台上。

伍尔穆 米勒小姐,您冤枉我了……

露意丝 (欲答又止,转过话头)请问有何贵干?

伍尔穆 我来是受您父亲的委托。

露意丝 (一惊)受我父亲的委托?—— 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伍尔穆 在他不情愿待的地方。

露意丝 上帝啊!快讲!我已感到大难临头 —— 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伍尔穆 在大牢里,既然您一定要知道。

露意丝 (仰面望着天空)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事!—— 在大牢里?为什么在大牢里?

伍尔穆 遵照公爵的命令。

露意丝 公爵的命令?

伍尔穆 他侮辱了公爵殿下,因为他竟敢对殿下的代表……

露意丝 什么?什么?啊,万能的永恒的上帝啊!

伍尔穆 已经决定从严惩处。

露意丝 还没有完哩!还有这个!—— 当然当然,我心中除去少校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宝贵的情感 —— 它也不容忽视 —— 侮辱殿下 —— 老天有眼!啊,快挽救挽救,快挽救挽救我的信仰,它正在失去!—— 还有斐迪南呢?

伍尔穆 他要么娶弥尔芙特夫人,要么遭受诅咒,被剥夺继承权。

露意丝 可怕的自由选择!—— 不过 —— 不过,他还是比较幸运。他没有父亲可失去。虽说压根儿没有父亲也够悲哀的!—— 我父亲犯上有罪 —— 我爱人要么娶夫人,要么受诅咒并失去继承权 —— 真是太了不起啦!完完全全的无奈也算一种完美!—— 完美吗?不!还有一点欠缺 —— 我母亲在什么地方!

伍尔穆 在感化院。

露意丝 (轻声惨笑)现在完美了!—— 完美了,我已经无牵无挂 —— 解除了一切义务 —— 不再有眼泪 —— 不再有快乐 —— 不再受到庇护。我也不再需要它们 ——(可怕地沉默)您也许还有一大堆新闻吧?尽管讲好了。我现在全都可以听。

伍尔穆 发生了的事情,您已经知道。

露意丝 这么说,就不会再发生什么吗?(又安静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秘书)可怜的人!您干的是件可悲的差事,从中您不可能得到快乐的。使别人不幸已经够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还得去向他们宣布 —— 对他们唱猫头鹰的不祥之歌,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心在命运的矛尖上战栗不止,鲜血淋漓;看着基督徒们怀疑是否还存在上帝—— 老天保佑我!即使你看见的因恐怖而滴落的鲜血,一滴能换一桶黄金 —— 我也不愿意变成你。—— 还会怎么样?

伍尔穆 我不知道。

露意丝 您竟不知道?—— 这桩见不得阳光的差事您害怕说出来声音太响,可您墓穴一般阴沉沉的面孔已告诉我有鬼 —— 还有什么花招!—— 您刚才说,公爵要从严惩处?您说的从严是什么意思?

伍尔穆 别再问了吧。

露意丝 听着,坏蛋!你这刽子手的门徒,你知道如何拿刀子先慢腾腾割断人家脆弱的手脚,接下来却以假惺惺的怜悯去抚弄、舔舐人家颤抖的心!—— 我父亲的命运将会怎样!你含笑说出的话语中已藏着死亡;你秘而不宣的事情又会是什么?说出来吧。让我一下子担负起全部重荷,哪怕被压得粉身碎骨也行啊!—— 等待着我父亲的是什么?

伍尔穆 受刑事审判。

露意丝 可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个无知而单纯的女孩子,听不懂你们那些可怕的外国话。什么叫刑事审判?

伍尔穆 决定生死的审判。

露意丝 (镇定地)多谢您了!(急忙走进隔壁房间)

伍尔穆 (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要去哪儿?这傻丫头难道要……见鬼!她该不会是 —— 我得赶上去 —— 我必须对她的生命负责。(准备去追她)

露意丝 (披了一件斗篷走回来)对不起,秘书先生,我要锁门了。

伍尔穆 这么急上哪儿去?

露意丝 去见公爵。(欲走)

伍尔穆 什么?去哪儿?(慌慌张张地拉着她)

露意丝 去见公爵。您听不明白吗?去见的就是那个想要人审判我父亲,决定我父亲是死是生的公爵 —— 不!不是他想要 —— 而是他必须让人审判,因为有几个恶棍希望如此;他仅仅把他的威严和他君王的签名,给予了这个所谓犯上作乱案子的审判罢了。

伍尔穆 (纵声大笑)去见公爵!

露意丝 我知道您笑什么 —— 可我也并不指望在那儿得到怜悯 —— 上帝保佑我!会得到的只有厌恶 —— 只有对我的呼喊声的厌恶。人家告诉我,世上的大人物都不了解悲惨是什么,而且也不屑于了解。我现在就要告诉他,什么叫悲惨 —— 要用死亡的种种扭曲的怪相,给他描绘出悲惨的嘴脸 —— 要用撕心裂肺的钻进他骨髓的叫唤,让他听见悲惨的语言 —— 即使他这时已听得毛骨悚然,我最后还要冲着他耳朵大吼:到了垂死的一刻,就连地上的神灵也一样会喘不过气来;末日审判中用来甄别善恶的,无论对王侯还是对乞丐,将是同一把筛子!(欲走)

伍尔穆 (恶毒而貌似和气地)您去吧,啊,您快去呀。真的,您这样子再聪明不过。我赞成您去,我向您担保,公爵会乐于开恩的。

露意丝 (突然站住)您说什么?—— 您自己也劝我去?(快步走回房中)嗯?我到底想干啥?连这个人都赞成的,准是件可鄙可恶的事情 —— 您从哪儿知道,公爵会对我开恩?

伍尔穆 因为他会得到报答。

露意丝 报答?难道做一件合乎人道的好事,也可以开出价码么?

伍尔穆 要说价码呢,漂亮的求情人本身已经足够。

露意丝 (呆呆立着,随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喊叫)公正无私的主啊!

伍尔穆 而且我希望,为了救出您父亲,您不会认为公爵的这个价码定得太高吧!

露意丝 (来回疾走,失去了控制)是的!是的!一点不错。你们那些大人物,他们万无一失地躲在堡垒中 —— 躲在将他们与真理隔开的罪孽后面,就像躲在天使们的宝剑背后一样 —— 万能的主啊,救救我!爸爸,你女儿情愿为您而死,可是不愿为了您而与人同流合污。

伍尔穆 对那可怜的孤老头,这大概还是个新闻哩 ——“我的露意丝,”他对我说,“我的露意丝害我摔了跤子,我的露意丝也会把我扶起来……”—— 赶快把回音带给他吧,小姐。(装着要走的样子)

露意丝 (赶上去拉住他)等一等!等一等!别着急!—— 在需要折磨人的时候,这魔鬼真叫机灵!—— 我害他摔了跤子,我必须把他扶起来。您说吧!您吩咐吧!我可以做什么?我必须做什么?

伍尔穆 只有一个办法。

露意丝 一个什么办法?

伍尔穆 也是您父亲希望的 ——

露意丝 我父亲也希望?那该是啥办法呢?

伍尔穆 对您来说轻而易举。

露意丝 对我说来最难莫过于丧失廉耻。

伍尔穆 要是您同意放弃少校 ……

露意丝 放弃他的爱情?您在取笑我吧?—— 明明硬逼我这么做,又来问我乐意不乐意!

伍尔穆 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小姐。得让少校首先主动退出。

露意丝 他不会的。

伍尔穆 看样子是这样。否则来找您干什么,要不是只有您能促使他那样做?

露意丝 难道我能强迫他恨我不成?

伍尔穆 咱们可以试一试。请坐下。

露意丝 (茫然地)嘿,你捣的什么鬼?

伍尔穆 坐下吧。请您写!这儿是笔、纸和墨水。

露意丝 (极度不安地坐下来)叫我写什么?叫我写给谁?

伍尔穆 写给您父亲的刽子手。

露意丝 哈!你真是个拷打人灵魂的老行家!(抓起笔)

伍尔穆 (开始口授)“亲爱的先生 ——”

露意丝 (哆哆嗦嗦地写着)

伍尔穆 “难以忍受的三天已经熬过去了 —— 熬过去了 —— 我们没有能够见面——”

露意丝 (一怔,放下笔)信是给谁的?

伍尔穆 给您父亲的刽子手呀。

露意丝 我的主啊!

伍尔穆 “为此,您只能怨少校 —— 怨少校 —— 他整天守着我,像百眼巨人阿尔古斯 ——”

露意丝 (猛然站起来)卑鄙无耻!有谁听说过!—— 这封信到底写给谁?

伍尔穆 写给你父亲的刽子手呗。

露意丝 (绞着手指,走来走去)不!不!不!太残酷啦,天啊!如果世人得罪了你,你给他们惩罚吧,可为什么要把我置于进退维谷的可怕境地?为什么要把我夹在死亡与耻辱之间,颠来倒去,受尽折磨?为什么要让这个吸血的恶魔骑在我脖子上,肆意欺凌我?—— 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信我决不再写了。

伍尔穆 (伸手取帽子)悉听尊便,小姐。写不写完全看您自愿。

露意丝 自愿,您说?看我自愿?—— 滚,野蛮的家伙!你把一个不幸的人吊在地狱的深渊上边,要求她做件什么事,然后却亵渎上帝,问不幸的人是否自愿!——啊,您再清楚不过,我的心就像拴在铁链上一样,牢牢地被父女之情束缚住了。—— 其他一切都已经无所谓。继续往下念吧,我什么都不再考虑。对阴险狡诈的地狱,我认输了。(重新坐下)

伍尔穆 “整天守着我,像百眼巨人阿尔古斯”—— 这句写好了吗?

露意丝 往下念!往下念!

伍尔穆 “昨天,宰相上我家里来了。看见好心的少校拼命维护我的名誉,我心里直乐 ……”

露意丝 啊,妙,妙!太高明啦!—— 只管往下念。

伍尔穆 “我假装晕倒过去 —— 晕倒过去 —— 怕的是会笑出声来,”

露意丝 啊,天哪!

伍尔穆 “可这假面具戴着实在难受 —— 实在难受—— 真恨不得马上逃走!”

露意丝 (停下笔,站起身,低着头来回地走,好似在地上寻找什么,然后又坐下去继续写)“恨不得马上逃走”——

伍尔穆 “明天他值勤 —— 注意他啥时候离开我这里,然后您就去我俩那个地方”——“我俩那个地方”写上了吗?

露意丝 一字不差。

伍尔穆 “去我俩那个地方找您温柔的…… 露意丝吧”——

露意丝 现在还差收信人。

伍尔穆 “致宫廷侍卫长封? 卡尔勃大人”

露意丝 永恒的主啊!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个名字,就像我的心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可耻的勾当。(站起来,呆呆凝视了自己写的东西好半天,临了还是把它递给秘书,嗓音嘶哑地,气息奄奄地)拿去吧,我的先生。我现在交给您的 —— 是我清白的名字 —— 是我的斐迪南 —— 是我生命的全部欢乐!—— 现在我已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

伍尔穆 嗨,没的事儿,别灰心,亲爱的小姐。我打心眼儿里同情您。也许 —— 谁知道呢?—— 也许我仍然可以不计较某些事 —— 真的!上帝作证!我同情您。

露意丝 (目光直瞪着他,像要把他看穿似的)得啦,先生,别说出来,您正在转的念头太可怕。

伍尔穆 (打算吻她的手)要是这只可爱的小手…… 怎么样,亲爱的小姐?

露意丝 (庄严地,厉声地)当心我在新婚之夜掐死你,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自行走上绞架!(打算离开,但马上又走回来)先生,我们现在清账了吗?小鸽子可以飞走了吗?

伍尔穆 还有一点点小事,小姐。您必须当着我的面去教堂发誓,承认这封信是自愿写的。

露意丝 上帝啊!上帝啊!难道您必须亲自给这地狱的杰作打上封印,以便它完美无缺么?(被伍尔穆强拉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