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普的畏惧不安渐渐消退了。没人盯着他的时候,他居然壮着胆子去尝了一口酒,发现它很有上等荷兰杜松子酒的风味。他是个生性嗜酒的人,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尝了一口。喝了一口就想再喝一口,于是他一次接一次地往酒壶跟前跑,到最后他的神志模糊起来,只觉得头昏眼花,脑袋也渐渐垂下,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长满绿草的山包上,也就是他最初看见山谷里那个老头的地方。他揉了揉眼睛——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许多鸟儿在灌木丛里跳跃鸣叫,一只老鹰迎着山间清新的微风高高地在空中盘旋。“我敢肯定,”瑞普心想,“我并不是一整夜都睡在这儿的。”他回想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个扛着一桶酒的古怪老头、那个山谷、隐藏在岩石间的那片荒野空地、那群玩九柱的阴郁的人、那个酒壶——“啊!那个酒壶!那个该死的酒壶!

”瑞普心想——“我该找什么借口去向凡·温克尔太太解释啊!

”他环顾四周去找他的枪,却发现原来那杆光滑洁净的鸟枪不见了,身边只有一杆破旧的火枪,枪筒上长满了铁锈,枪栓脱落下来,枪托上也满是虫蛀的小孔。现在他怀疑是那些山上那些板着脸饮酒玩乐的家伙对他玩了花招,用酒灌醉了他,然后偷走了他的枪。

“狼”也不见了,也许是因为追赶松鼠或者松鸡跑丢了吧。他吹口哨唤它,高声叫它的名字,却丝毫没有反应;他的口哨声和叫喊声四处回荡,却根本不见狗的身影。

他决定再到昨天傍晚那些人游戏的地方去看看,要是能遇见其中的某个人,就要他归还自己的狗和枪。当他起身迈步的时候,发现自己关节很僵硬,没有平时那么灵活了。“山上的地铺可不适合我睡觉,”瑞普想,“要是这样胡闹让我得了风湿病而起不了床,凡

·温克尔太太可就有好日子给我过了。”他颇为费力地走下山谷,找到昨天傍晚他和老头爬上去的那条干涸的溪沟;可是令他大吃一惊,一股溪流正水沫飞溅地从沟里流下,溪水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山谷里响彻了潺潺的水声。于是他改道从溪谷的侧面向上爬,

艰难地穿过长满桦树、黄樟和金丝梅的灌木丛,野葡萄的藤蔓在树间攀缘,在他的路径上结成了一张网,不时把他绊倒,或者缠住他的脚。

他终于到达了溪沟从悬崖隙口通向往小圆形剧场那个地方,但是再也没有任何隙口的痕迹了。岩石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一股湍流像用轻软的泡沫做成的水帘从岩墙上倒挂下来,再跌落进一个密林环绕、阴翳深浓的宽阔深潭里。这时候,可怜的瑞普不得不停住脚步。他再一次用口哨和叫喊来唤他的狗,但回答他的只有一群懒散的乌鸦呱呱的叫声,它们正围着阳光照耀着的悬崖上一株枯树盘旋游戏。它们安全无虑地在高空飞翔,似乎正俯视着这个可怜人,嘲笑他所处的困境。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上午的时光正在过去,瑞普因为没吃早饭而饿得要命。他伤心地放弃了找回狗和枪的希望;他害怕见到妻子,但是饿死在山里总归不是办法。他摇摇头,扛着那杆生锈的火枪,忧心忡忡地掉头走上回家的路。

快走到村子的时候,他遇到了许多人,但一个也不认识,这使他有点惊讶,因为他觉得周围一带的每一个人自己都是认识的。他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和他惯常所见的不同。他们都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盯着他,而且每次看他的时候总要摸摸自己的下巴。他们反复做出的这个手势使得瑞普也不知不觉地做了同样的动作,这时候他被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胡子长得足足有一英尺长了。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村子边。一群陌生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奔跑,朝他喊叫,指着他的花白胡子。村里的狗也没有一条是他的旧相识,他路过的时候都对他狂吠。就连村子也变了样,它比以前更大了,人也更多了。一排排的房屋都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他过去常去的那些熟门熟路的房屋都没有了。门上写的都是陌生的名字——窗口显露的全是陌生的面孔——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时候他心里感到很不安,他开始怀疑自己和他周围这个世界是不是都中了魔法。这明明是他土生土长的村子,他只不过在昨天才离开。卡兹基尔丛山就在那儿耸立着——银色的哈得孙河就在那远处流淌着——每一座小山,每一条溪谷,都跟往日完全一样——瑞普真搞糊涂了——“昨晚那只酒壶,

”他心想,“把我可怜的脑子弄糊涂啦!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去自己家里的路,他静悄悄地、满怀畏惧地走近,每一刻都提防着会听到凡

·温克尔太太尖厉的声音。他发现自己家的房屋已经颓败不堪了——屋顶已经倒塌,窗户摇摇欲坠,门都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一条饿得半死的狗,样子很像“狼”,正在屋子周围躲躲闪闪地跑动着。瑞普唤它的名字,但这个畜生竟然嗥叫起来,龇着牙齿,然后跑开了。这样不理不睬的确太不友善了——“这是我的狗啊,

”可怜的瑞普叹了口气,“连它也把我忘了! ”他走进屋子,这屋子,说实话,凡

·温克尔太太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现在它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显然是没人居住了。屋里这一派荒凉压倒了他对老婆的一切恐惧——他大声喊他的老婆和孩子——他的声音在几个冷清的房间里回荡了片刻,接着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急忙跑到屋外去,匆匆赶往他常去的那个地方——乡村旅

店,可是旅店也不见了。在它原来的地方立着一座东倒西歪的大木屋,几扇大窗户敞开着,有的已经破了,用旧帽子和旧裙子补着空隙,大门上漆着“江奈生

·杜立特尔联合旅馆”几个字。那棵原来荫蔽着安静的荷兰小旅店的大树,已经被一根光秃秃的高柱子取代,柱顶上有个好像是红色睡帽的东西,那上面挂着一面旗子在飘扬,旗子上有些星星和条纹奇怪地组合在一起——所有这些都是那么奇怪和难以理解。不过,他从招牌上总算还认出了国王乔治的那张红脸,他曾经那么多次在下面安安静静地吸烟斗,可是就连这幅画像也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红色上衣换成了一件蓝色夹黄色的上衣,手里拿的不是权杖而是一把剑,头上戴的是一顶三角帽,画像下面用大号字体漆着:“华盛顿将军”。

门口跟往常一样聚集着一群人,不过没有一个瑞普能想起来那是谁。就连这些人的性情好像也变了。他们都带着一种忙碌、吵闹、好争论的神气,而不像通常那样保持着一副迟钝和懒洋洋的神态。

他想找那位宽面孔、双下巴、衔着那根漂亮的长烟斗、用喷出团团浓烟来代替无谓闲谈的智者尼古拉斯

·维德尔,或者那位慢腾腾地读旧报纸的乡村教师凡·本麦尔,可是没找到。他倒是看到一个瘦瘦的、怒气冲冲的家伙,口袋里塞满了传单,正在高谈阔论什么公民权啊,选举啊,国会议员啊,自由啊,邦克尔山啊,1776年的英雄啊,还有其他一些话,被弄糊涂了的凡

·温克尔听来,全都玄奥难懂、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