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为他备上晚宴,今夜他的尸体冰凉!

昨天我领他进卧房,今晚钢刀给他铺床。

——艾格尔爵士、格拉汉爵士、格雷——斯提尔爵士在上德意志省有一片叫做奥登瓦尔德的高地,那是个荒野而富有浪漫气息的地带,距梅因河与莱茵河汇合处不远。在其中的一座高峰顶上,从好多好多年起,就矗立着封·兰德肖尔特男爵的城堡。

它现在已经颓败不堪,几乎完全淹没在山毛榉和黑黝黝的枞树林里了。不过,现在大概仍然可以看见它那座古老的瞭望塔,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城堡的原主人一样,挣扎着把头抬得高高的,傲视着这附近一带。

这位男爵属于卡铮讷棱包根大家族人丁稀少的一个支系,他继承了祖上遗留的残存的古堡,也继承了祖先的全部骄傲气质。虽然

先辈好战的脾性已经大大损耗了家族产业,男爵却仍然竭力维持着当年的排场。这时候天下太平,德国贵族一般都抛弃了他们像鹰巢一样高踞于群山中的那些居留不便的古堡,而在山谷里建造起比较方便的住宅。然而这位男爵却依旧骄傲地固守着他小小的堡垒,以祖上遗传的顽固天性牢记着一切古老的家族世仇。他和离他最近的几户邻居关系很恶劣,就是缘于他们在高祖父那一辈有过争端。

男爵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但大自然在只赐给人独生子女的时候,总是会同时给予其奇异禀赋作为补偿,男爵的女儿的情况正是如此。所有的保姆、爱说闲话的人、当地的乡下佬,都向她父亲保证,说她的美貌在全德国都没人能比得上。的确,谁能比他们了解得更清楚呢?再说,她是在两位没有出嫁的姑妈的精心监护之下长大的,而这两位姑妈早年曾在德国一个小宫廷里生活过几年,精通大家闺秀的教育所必需的各门知识。在她们的教诲下,她简直成了一朵多才多艺的奇葩。在她18岁的时候,刺绣手艺就令人赞叹,在帘幕上绣出了全套的圣徒事迹,人物的面部表情是如此有力,看上去就像炼狱里的许多幽灵一样。她阅读起来也没有多大困难,靠自己拼读看完了好几种教会传说,以及《传奇英雄传》里几乎所有骑士的奇功伟绩。她甚至在书写方面也相当熟练,能够一个字母也不漏地签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写得如此清晰可辨,她的两位姑妈不戴眼镜也能认出来。她擅长制作各种各样没有实际用途的、符合小姐身份的雅致的小玩意儿,精通当时流行的最奥妙的舞蹈,能用竖琴和吉他弹奏许多曲子,还能背诵游吟诗人的所有柔情歌谣。

而她的两位姑妈,既然在年轻的时候都是打情卖俏的能手,作为侄女行为的警醒的保护人和严格的监督者,当然也是极其称职的,因为绝没有一位女先生会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卖俏女人那样一丝不苟和恪守规矩。她很少有脱离她们视线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走出城堡的范围以外,除非是被照看得很周到,或者说是被监视得很严密。她一直就不断地接受教诲,要严守礼节和绝对服从。至于说到男人——呸!姑妈们告诉她,跟他们要保持很远的距离,对他们要绝不信任,除非获得正规的许可,即使是世界上最英俊的骑士,她也不能瞟他一眼——不,就算是他正在她脚下死去也不行。

这套制度的良好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位年轻小姐简直成了温顺端庄、毫无瑕疵的典范。虽然别的姑娘都在浮华世界中耗费自己的如花年华,轻易就被人采摘下来又随意扔掉,她却在那些纯洁无瑕的老处女的保护之下,羞答答地长成了一个鲜艳可爱的花季少女,就像一朵玫瑰花蕾在保护它的那些棘刺丛中含苞欲放。她的姑妈们满怀骄傲、扬扬得意地望着她,夸耀说尽管世界上所有其他姑娘都可能走上邪路,然而谢天谢地,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在卡铮讷棱包根家族的这位嗣女身上。

不过,不管封

·兰德肖尔特男爵的子息多么稀少,他的家绝对不是一个小家庭,因为上天给他添了一大堆穷亲戚。他们全都有穷亲戚们通常具有的那种重感情的脾性,对男爵都是情意绵绵,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蜂拥而至,给城堡增添生气。这些好心人每逢家族的节庆日都要前来纪念,让男爵破费。当他们肚子里塞满了美味佳肴的时

候,大家就会宣称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事能像这些家族聚会、这些由衷的欢庆这么快乐的了。

男爵虽然身材矮小,却有很大的灵魂;一想到自己是周围这片小天地里最伟大的人物,他的灵魂就会踌躇满志地膨胀起来。古堡的墙上有些黑黢黢的古代武士画像狰狞地俯视着周围,他很喜欢讲关于他们的长篇故事,发现没有别的任何听众能赶得上那些靠他供应吃喝的食客。他对奇异故事极为入迷,是所有超自然神奇传说的一位坚定信徒,而德国的每一处山岭和峡谷都有这类故事的丰富资源。他的客人们对这些事情甚至比他本人还更相信,他们听每一个奇异故事的时候总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即使讲上一百次,他们也绝不会听了不觉得惊讶。封

·兰德肖尔特男爵就这样过日子:他是他自己饭桌上的神谕宣示者,他的小小疆域内的绝对君主,而他最觉得幸福的则是相信自己是当代最有智慧的人。

在我的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城堡里聚集了一大批本家族的人,因为有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要迎接已经和男爵的女儿定了亲的那位新郎。做父亲的已经同巴伐利亚的一位老贵族订下了协议,要通过他们子女的婚姻把两个尊贵家族联合起来。初步手续已经按照应有的礼节进行过了。两位年轻人彼此还没见过面就订了婚,结婚的日期也已经定下来了。为了婚事,年轻的封

·阿尔腾白格伯爵已经从军队里被叫了回来,这时候正在途中,赶往男爵府上来迎娶他的新娘。这边已经收到他从沃尔兹堡送来的信,信里说他意外地被耽搁了,并且提到可以预期在哪一天哪个时刻到达。

为了以应有的礼节迎接新郎,城堡里正陷入一片喧哗忙乱的准备之中。漂亮的新娘已经被特别仔细地打扮起来。两位姑妈监督着她的梳妆事宜,为了她所穿戴的每一件东西争吵了整整一个早晨。

这位年轻小姐便利用她们相互争执的机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起来,幸运的是居然打扮得很好。她看上去恰好就像一个年轻新郎所能渴望的那么可爱,期盼的焦急心情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光彩。

她的脸和脖子罩上了一片红晕,她的胸膛轻轻地起伏着,她的双眸时不时地显露出梦幻般的目光,这一切都泄露了她小小的心中正发生着轻柔的骚动。姑妈们一直围在她周围转,因为没出嫁的姑妈在这种事情上往往都怀有巨大的兴趣。她们给了她一大堆老成持重的教诲,教她应该如何举止,说什么话,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接待期盼中的新郎。

男爵也一样忙碌于做准备。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真正要他去做,但他天生就是个脾气火暴、做事忙乱的矮子,在全部人马都忙成一团的时候,他可不能袖手旁观。他带着一副万分焦急的神态,把城堡上上下下搅扰了一番。他不停地叫仆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教训他们手脚要勤快;他在每间大厅和每个房间里嗡嗡叫,就像暖和的夏日里一只绿头大苍蝇那样无所事事地到处骚扰、惹人讨厌。

与此同时,养肥了的小牛犊宰好了;森林里充满了猎人喧嚷的叫喊声,厨房里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从地窖里源源不断地搬出如浩瀚海水般的莱茵酒和陈酒,甚至动用了海德尔堡大酒桶。一切准

备都已就绪,只等按照真正的德国人的好客精神,热热闹闹地迎接尊贵的客人——可是客人却迟迟没有现身。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太阳原来是从顶上直照着茂密的奥登华尔德森林,现在只能贴着峰巅散发出微光了。男爵爬上最高的一座瞭望塔,望眼欲穿地向远方眺望,希望能看见伯爵和他的随从的身影。有一次,他觉得已经看到他们了:号角声从山谷里飘来,山壁的回音悠长不绝。他看到远远的山脚下有几个骑着马的人,正慢慢地沿着大路走过来;可就在他们快抵达山脚的时候,又突然转了方向。最后的一线阳光消失了——蝙蝠开始在暮色中飞来飞去——那条大路望上去越来越昏暗了。除了不时有一个干完了农活疲倦地拖着脚步回家的庄稼人之外,再也看不到一点动静。

就在兰德肖尔特古堡里的人们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时,奥登华尔德的另一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场景。

年轻的封

·阿尔腾白格伯爵正在路上神情安详地骑着马缓缓前行,一个男子前去结婚就是这个样子。朋友们把求婚过程中诸种劳神费力、难于确定的事宜都替他打理好了,新娘子正等着他,到了目的地有一餐晚宴,两件事都同样的笃定无疑。他在经过沃尔兹堡的时候遇见一个披戴盔甲的少年伙伴,他们曾经一起在边疆服过役。

他名叫赫尔曼

·封·斯塔肯浮士德,是德国骑士中武艺最高强、心地最高尚的人之一,这时候正离开军队回家去。他父亲的城堡距离兰德肖尔特的古堡并不远,不过由于家族世仇,两家人一直相互敌视、形同路人。

两位青年朋友满怀热情地彼此相认,立刻讲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种种冒险和幸运。伯爵谈起他就要同一位小姐举行婚礼了,而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面,不过人们对于她的娇媚可爱的描述,倒是令他喜不自持。

因为两位朋友的路线方向相同,他们一致同意结伴走剩下的那一段路;他们决定一早就从乌尔兹堡动身,这样可以走得从容一些,伯爵还吩咐他的随从稍后跟上来赶上他。

他们一路回忆着军队里的种种情景和冒险经历,以此来消除旅途的烦闷。不过伯爵有点儿叫人厌烦,总是时不时地说起他的新娘的娇美遐迩闻名,幸福在等着他。

就这样,他们进入了奥登华尔德的群山,走上山里一条最荒僻、树荫最浓密的小路。众所周知,德国的森林素来以强盗出没和城堡闹鬼而出名;而在这个时候,盗匪尤其多如牛毛,因为成群结队的散兵游勇就在这个地区游荡。所以说来也不奇怪,这两位骑士就在密林中受到这样的一伙掉队散兵的攻击。他们进行了英勇的抵抗,眼看就要给打败了,这时候伯爵的随从正好赶上来援助他们。强盗一看见他们就四散奔逃,不过伯爵先已受了致命伤。大家慢慢地、小心地把他送回沃尔兹堡城里,并从附近的修道院里叫来了一位修士,他因为既有本领拯救灵魂,又有本领医治肉体而著称于世。不过,他这两件本领中有一半已属多余,不幸的伯爵所剩的时日已经屈指可数了。

伯爵在临终时恳求他的朋友马上赶往兰德肖尔特堡,解释他未能对新娘守约是因为受到了致命伤。尽管他算不上是最热情的情郎,

却是一个最讲究礼节的人,看来他热切挂虑的事情就是要迅速地、有礼貌地送达他的信息。“除非把这件事办到,

”他说,“否则我即使睡在坟墓里也得不到安息!

”他特别严肃地重复了最后这番话。在如此感人的时刻提出来的请求,自然不容许对方有任何迟疑。斯塔肯浮士德尽力劝他安心养伤,忠诚地许诺一定要实现他的愿望,并对他伸出手来庄严地发誓。垂危的伯爵紧握他的手表示感谢,但很快又陷入了神志不清中——他狂乱地谈着他的新娘——他的婚约——他的订婚誓言;他还吩咐给他备马,以便骑到兰德肖尔特堡去,随后他就在幻想着跨上马鞍的动作中断了气。

斯塔肯浮士德对他的伙伴夭折的厄运长叹了一口气,流下了一滴军人的眼泪,随即仔细考虑他所担负的那个难堪的使命。他心情沉重,脑子里一片混乱,因为他要到仇人家去做不速之客,还要用毁灭他们希望的噩耗去破坏他们的喜事。不过他心里又悄悄产生了一丝好奇,想要看看那位在严密监护下与世隔绝,却又远近闻名的卡铮讷棱包根家的美人,因为他是个对异性的热情崇拜者,而且他的性格中又有一种行事怪癖、勇于进取的冲动,使他爱好一切古怪的冒险行动。

在动身之前,他和修道院的修士们一起为他朋友的庄严葬礼做好了应有的一切安排,准备把他安葬在沃尔兹堡的大教堂里,靠近他的一些显赫的亲戚,并由为伯爵送葬的随从们来照料他的遗骸。

现在应该回头来说古老的卡铮讷棱包根家族的情况了,他们正为盼望他们的客人,更为等待他们的酒宴而心急火燎。我们也应当说说那位可敬的矮子男爵,先前我们说到他登上瞭望塔,然后就把他晾在那儿不管了。

夜幕降下来了,客人却依然没来,男爵绝望地走下瞭望塔。酒宴已经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推迟,现在再也不能耽搁了。肉已经烧得过了火候;厨子焦急万分,全家上下就像一支因为饥饿而丧失了战斗力的守卫部队。男爵只好无可奈何地吩咐,不等客人到场就先开酒宴。大家围着餐桌坐好,就在刚要开始吃喝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门外响起了号角声,通知有一位陌生客人到来。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喇叭声,让古堡的庭院充满了它的回音,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卫兵也回应了一声。于是男爵急忙去迎接他未来的女婿。

吊桥已经放了下来,陌生客人也到了大门前。他是一位身材高挑、相貌英武的骑士,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他面容苍白,但长着一双光彩四溢、风流多情的眼睛,却又带着一种庄严的忧郁神情。男爵看见他会这样简简单单、独自一人到来,不免心中有些不快。他的自尊一时受到了挫伤,男爵有理由认为这是新郎对这一重大场合、对他即将与之缔结婚姻的高贵家族缺乏适当的尊敬。不过他又让自己冷静下来,觉得一定是年轻人太性急,才使他赶在自己的随从之前先期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