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徘徊一阵之后,我终于寻路来到日常进出这所大厦的侧门。我受到一位可敬的老年女管家的殷勤接待,她保持着与她的身份相称的礼貌和健谈,带着我参观邸宅的内部。室内大部分地方都有所改变,按照现代趣味和生活方式改建过,有一道精美的古老橡木楼梯。作为古老庄园宅第的高贵特征的大厅,仍然大体保存着应该是莎士比亚时代的面貌。天花板呈拱形,也很高;大厅一端的尽头是一带走廊,里面放着一部风琴。以前乡村绅士通常用游猎时的猎具和猎物来装饰客厅,现在则代之以家人的肖像了。还有一个舒适宜人的宽敞壁炉,其设计适合按古老方式用木柴燃起熊熊大火,是过去在冬季节庆时欢乐聚会的地方。在大厅的另一端,一扇巨大的带石柱的哥特式弧形窗俯瞰着庭院。彩色玻璃上装饰着许多代路西家族的盾徽,有的还标记着1558年的日期。我很高兴地注意到盾徽的四方格里有三条白梭子鱼,最初就是据此认定夏禄法官的原型就是托马斯爵士。《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一场里就影射到他们,在剧中法官对福斯塔夫大发雷霆,因为他“打了他的用人,杀了他的鹿,闯进了他的屋子”。当时诗人心里无疑感觉到自己和同伴所受的伤害。我们可以设想,权势逼人的夏禄的家族自傲和他的报复威胁,就是针对托马斯爵士骄横气焰的一幅讽刺画。

夏禄:休牧师,别劝我,我一定要告到御前法庭去。就算他是二十个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也不能欺辱罗伯特 ·夏禄老爷。

斯兰德:夏禄老爷是葛罗斯特郡的治安法官,还是个“探子”呢。

夏禄:对了,斯兰德侄儿,我还是个“推事”呢。

斯兰德:对了,还是个“瘫子”哩,他生来就是一位绅士,牧师先生;他签起名来总要加上“大人”二字,不管是账单、凭证、收据、契约,都要写上“大人”。

夏禄:对了,我是这样写的,这三百年来我一直都这样写。

斯兰德:他的子孙在他以前就这样写了,他的祖宗在他以后也可以这样写。他们家那件绣了十二条白梭子鱼的外套可以证明……夏禄:我要把这件事告到枢密院去,这简直是暴动。

埃文斯:不要把暴动的事告到枢密院去,暴动是不敬上帝的行为。枢密院希望听到人民个个敬畏上帝,不想听见暴动。这件事还是考虑考虑吧。

夏禄:嘿!他妈的,要是我还年轻,一剑就把事情解决了!在靠近那扇装饰了盾徽的窗户旁边,悬挂着彼特 ·莱利爵士所画的路西家族一位女性成员的肖像,她是查理二世时代的一位绝色美人,不过年老的女管家指着这幅画像时直摇头。她告诉我,这位夫人不幸嗜赌成癖,输掉了家族的大部分产业,其中就包括莎士比亚及其同伙杀鹿的那个苑囿。直到现在家族还没有赎回输掉的全部地产。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位叛逆夫人倒是长着非常纤美的手和臂膀。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大画像,画的是在莎士比亚晚年时期住在这座邸宅里的托马斯 ·路西爵士及其家人的肖像。

我起初以为画中就是那位生性褊狭的爵士本人,但女管家却向我证实那是他的儿子。她说,爵士本人现在仅存附近查尔科特乡村教堂里他墓上的一尊塑像了。这幅画生动地显示了当时的服饰和风习。托马斯爵士穿戴着绉领和紧身上衣,白鞋子上点缀着玫瑰花;他还长着黄色尖形胡子,或者如斯兰德少爷所说的“甘蔗色的胡须”。他的夫人在画中坐在与他相对的另一边,戴着宽绉领,穿一件长长的胸衣,孩子们的服装也拘谨呆板,端庄如仪。猎犬和长毛小狗混杂在家人之中。前景里有一只鹰蹲坐在栖木上,一个孩子手持一张弓——全都显示着骑士的狩猎、架鹰、射箭之类的技艺——当时要做一个多才多艺的绅士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遗憾地发现大厅里的古老家具已经不见了,而我本来希望看到橡木雕刻的高贵的扶手椅,从前乡绅通常就坐在这种椅子上对其乡村领地居民作威作福的;也可以想象,当叛逆的莎士比亚被带上来的时候,令人畏惧的托马斯爵士就威风凛凛地坐在这王座上。因为我喜爱想象出各种图景以自娱,所以乐于认为那位不幸的诗人在看护人屋子里被拘禁了一夜之后,次日早晨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受审的。

我心中想象着这位乡村君主身边簇拥着管家、侍从和穿蓝上衣、佩戴徽章的仆役;而那位倒霉的罪犯被带进来,一副可怜巴巴、垂头丧气的样子,由猎场看守人、猎手和赶猎犬的人押解着,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乡下的乌合之众。我想象着好奇的女仆们脸上容光焕发,透过虚掩的门往里窥视;而在走廊里,爵士的漂亮女儿们姿态优雅地俯身向前,怀着“女性特有的”怜悯打量着那个年轻囚犯。——谁能想到,这个可怜的小无赖,此时还在乡绅的一时威势和粗鲁村民的戏谑之下颤抖,不久就会深受王公贵胄们喜爱,成为所有时代所有人的话题和人类心灵的主宰,并凭借讽刺诗文使压迫他的人遗臭万年!

管家邀请我到庭院里去散步,而我也想参观一下那里的果园和凉亭,夏禄法官就在那里用“去年亲手嫁接的苹果,再加一碟香菜之 类的东西”来款待约翰

·福斯塔夫爵士和赛伦斯表弟的。不过,我当天在漫游上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只好放弃了进一步的考察。在我即将离别时,男女管家殷勤地请我用一些点心,这让我很是感激:这是优秀的古老好客风俗的一个例证,我要很遗憾地说,今天我们这些喜爱寻访古迹的人已经很少遇见了。毫无疑问,这是路西家族现今的代表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美德,因为莎士比亚即使在嘲讽时也把夏禄法官的好客精神写得极其热情恳切,例如他对福斯塔夫执拗纠缠的请求:凭着鸡肉和面饼起誓,爵士,今晚您一定不能走。……我不能原谅您;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什么原谅的话我都不要听;一切原谅的话都没用;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台维,来几只鸽子、一对矮脚母鸡、一大块羊肉,再来几样无论什么可口的小菜,去告诉厨子威廉。现在我依依不舍地向那古老的大厅道别了,但我的心已经完全被有关此地的情景与人物的想象所占据,仿佛觉得自己就真正生活在其中。所有的情景人物都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出现,当饭厅的门打开时,我几乎预期会听到赛伦斯先生用微弱的颤音唱出他所喜爱的小曲:齐聚厅堂多快乐,摇头晃脑须眉扬, 欢迎啊,忏悔节里真欢畅!

在返回旅店的路上,我不由得思考着诗人的奇异天赋。他能这样把自己思想的魔力遍布于大自然的面容之上,能给各种事物、各个场景赋予其本不具有的魅力与性格,能把这个“忙碌劳累的世界”转变成完美的仙境。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魔法师,其魔力不是作用于人的意识,而是作用于人的想象力和心灵。正是在莎士比亚的魔法影响下,我完全在幻觉中漫游了一整天。透过诗的三棱镜,我纵览了此间的景色——这三棱镜把每件事物都染上了彩虹的缤纷色彩。我一直被想象中的事物所环绕,它们不过是诗的魔力所唤起的虚无缥缈之物,然而对我来说却具有真实性的一切魅力。我好像听到了杰奎斯在橡树下的独白,仿佛看到了美丽的罗瑟琳和她的同伴在森林中冒险。特别是,我在精神上又一次和胖子杰克·福斯塔夫以及他的同时代人在一起,从威严的夏禄法官到温柔的斯兰德少爷和可爱的安·培琪。万千的荣耀和祝福归于这位诗人,他用纯洁无瑕的幻想给暗淡平庸的生活现实镀上了金光,他在我沧桑变幻的人生道路上展现了不可求取的强烈欢乐;在许多孤寂的时光里,他以社会生活的诚挚而欢乐的同情心慰藉了我的心灵!

归途中走过埃文河上那道桥的时候,我停步凝视远方那座安葬着诗人的教堂,不能不为那首诅咒诗感到欣喜,就是它使诗人的骸骨在宁静而神圣的墓穴里免受侵扰。同拥有煊赫头衔的许多人的碑铭、盾徽以及用金钱买来的颂辞一起混杂于尘埃中,能给他的名字带来什么荣耀呢?有这座令人敬仰的建筑作为他单独的陵墓,在其孤独之美中昂然矗立,比较之下,威斯敏斯特教堂那拥挤的一角又算得了什么!对于坟墓的焦虑或许只是一种过度敏感的产物,可是人类天性本来就由怪癖和偏见构成,即使最温柔美好的感情中也会混杂着这些不自然的情绪。曾经在世间追逐名声并收获了全世界热爱的诗人毕竟最后会发现,对于心灵而言,没有一种爱、崇拜和欢呼能有从自己故乡涌出的敬爱那样甜蜜。他正是在故乡、在他的亲人和早年朋友当中,去寻求安宁而荣耀的归宿。当身心的疲乏开始警示他人生暮年正渐渐降临之时,他就像婴孩般深情地投向母亲的怀抱,回到童年生活环境的怀抱中去长眠。

当年满怀屈辱的年轻诗人向吉凶未卜的世界中去漂泊时,他回过头来对自己的家乡投以沉重的一瞥。假如他已经预见到不用多久就会载誉而归,他的名字会成为故乡的骄傲和荣耀,他的遗骸会作为最珍贵的宝藏受到虔诚的保护,他的泪眼所凝视的那座渐渐变小的教堂尖顶,有朝一日会成为矗立在秀美景色中的一座灯塔,指引各国文学朝圣者来拜谒他的陵墓,那么,他会多么精神振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