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流淌的埃文河,在你银色的波光中,亲爱的莎士比亚会梦见不朽的万物;月光下仙女围着他的绿茵睡床起舞,因为他头枕着的芳草地是一片圣土。

——伽里克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他能真正说是属于自己的,然而在经过了一天疲乏旅行之后,他踢掉靴子、把脚塞进拖鞋、在旅店的火炉前舒展开四肢的时候,便会暂时获得类似拥有独立与领地的自尊感。让外面的世界滚得远远的吧,王国的兴衰也由它去吧!只要有钱付账,当下他就是眼前一切的君主。扶手椅就是他的御座,拨火棒就是他的权杖,那个大约12英尺见方的小起居室就是他无可争议的帝国。这是在不安定的生活中所能获取的一点点安定;这是在阴翳的日子里仁慈闪现的片刻晴朗。大凡有过某种漂流经历的人,都懂得珍惜这哪怕是些许或片刻愉悦的重要性。“难道我在自己的旅店里也不能舒服自在吗?

”我这样想,一边拨一拨炉火,懒洋洋地往后靠在扶手椅上,志得意满地环视着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镇红马旅店的这个小房间。

亲爱的莎士比亚的话语正从我心头掠过,这时,安葬着他的那座教堂的钟楼敲响了午夜12点。门上有一下轻微的叩门声,一个漂亮的女仆伸进她微笑着的脸,略带踌躇地问我是不是按过铃。我明白这是一种客气的暗示,表示现在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我那拥有绝对统治权的幻梦就此宣告结束,于是我像一位审慎的君主自动逊位,以免被人罢黜,然后把《斯特拉福德旅游指南》夹在臂下,准备当做枕边伴侣,随即上床就寝,我整夜都梦见莎士比亚,梦见那场盛大庆典,还有大卫

·伽里克。

第二天清晨是早春时节常见的晴暖天气,因为现在大约是三月中旬了。漫长冬季的寒意突然消退,北风已经耗竭了它最后一声喘息;柔和的清风从西边潜来,把生命的气息吹进大自然的怀抱,向朵朵蓓蕾和鲜花求爱,让它们勃发芬芳、展现娇容。

我是到斯特拉福德镇来对诗人做一次朝圣旅行的。我首先参观的是莎士比亚诞生的那所房子,他在那里被抚养成人后,遵照传统继承了父亲梳羊毛的行业。那是一所不大而模样简陋的用木头与灰泥建造的房子,是真正养育天才的地方,仿佛因为屋角里曾经孵化出了天才苗裔而显出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气。屋里那些肮脏房间的墙壁上涂满了朝觐者用各种文字写下的姓名和题词,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属于不同的阶层,处于不同的地位,从王侯直到农夫,但无不以朴素而感人的方式对这位天才的伟大诗人表达了人类自发的、普遍的崇敬。

引导参观这所房子的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一张神情冷淡的红彤彤的脸,因为那冷静却又显得急切的蓝眼睛而闪耀出光彩,头上装饰着亚麻色假发,发丝从一顶极其肮脏的便帽下卷曲而出。她极其殷勤地展示那些遗物,而这所屋子就像别的著名圣地一样,里面的遗物数不胜数:有那支火绳枪的破损枪托,莎士比亚在偷猎时曾用这支枪打过麋鹿;有他的烟盒,足以证明他在吸烟方面堪与沃尔特·雷利爵士匹敌;也有他扮演哈姆雷特时用过的那把剑,还有劳伦斯神甫在墓中发现罗密欧和朱丽叶时用的那盏货真价实的提灯!屋里还大量供应莎士比亚种植的桑树木片,它们也像那真正的十字架木一样,似乎具有出奇的自我增殖能力,现今存世的已多得足够造一艘军舰了。

不过最令人喜爱的珍品是莎士比亚的椅子。这把椅子立在一个阴暗小房间的烟囱旁的角落里,位于他父亲工作间的正后方。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许很多次坐在这张椅子上凝视着慢慢转动的烤肉叉,心中满怀着顽童的渴望;或者在傍晚时分坐在这张椅子上,听斯特拉福德镇上的老朋友们闲聊,讲述英格兰动乱年代的教堂墓地故事和传闻逸事。在这把椅子上坐一坐,是前来参现这所房屋的每位游客的惯例。至于这样做是否是希望汲取那位诗人的一点灵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只不过提到这个事实而已。而我的旅店女主人私下向我保证,尽管这把椅子是用结实的橡木做的,但崇拜者们是如此狂热,每三年至少要给椅子换一次新底板。说到这把非同凡响的椅子的历史,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它似乎具有洛雷托圣屋或阿拉伯术士的飞椅那种会飞翔的特性。因为尽管好几年前它被卖给了一位北方的公主,可是说来奇怪,它居然会自己重新回到这烟囱角落的老地方来。

我历来很容易相信这一类事情,而且很乐意受欺骗,只要这种欺骗令人愉快,又不用付出代价。因此,对于诸如遗物、传说和本地有关鬼怪巨人的逸闻,我都轻易就信以为真;我也劝告以自己的满足为目的的旅游者们都这样做。只要我们能让自己相信这些故事,能享受到这种真实性的一切魅力,那它们是真是假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没有什么能比以轻松幽默的心态来坚信这些事情更有意思了。这一次,甚至我的旅店女主人声称自己是诗人的嫡裔,我也乐意相信;不过,幸而她递给我一本她亲笔撰写的剧本,使我对她与诗人同一血缘的信念受到了质疑。

从莎士比亚的出生地再走几步,就来到他的陵墓。他被安葬在教区教堂的圣坛里,教堂是座宏大而古老的建筑,因年代久远而趋于倾颓,但装饰甚为富丽。它矗立在埃文河堤岸上一个绿树成荫的地点,邻近的花园把它和城郊分隔开来。其环境幽静而隐蔽:河水在教堂墓园的脚下潺潺流过,堤岸上的榆树低垂的树枝伸进清澈的河水里。一条欧椴树林荫道从墓园大门通往教堂门廊,枝干交叉,奇形怪状,在夏天形成一条树荫浓密的拱形通道。墓地上绿草如茵,灰色的墓碑已被苔藓覆盖一半,色泽与那座可敬的老教堂相近,而有些墓碑差不多要陷在地里了。小鸟在墙壁的檐口和缝隙里筑了巢,片刻不停地飞腾和啁啾着,白嘴鸦绕着教堂高耸的灰色尖顶翱翔并呱呱鸣叫。

在漫步途中,我遇到了那位头发灰白的教堂司事埃德蒙兹,陪着他回家去取教堂的钥匙。他在斯特拉福德长大成人,在此已经生活了80年,自认为还身强力壮,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例外,那就是近几年两条腿几乎不管用了。他的住所是一所小屋,俯瞰着埃文河和河边的草地,洁净、整齐、舒适,一幅英国随处可见的朴素住宅的图景。一个粉刷得雪白的低矮房间,铺着细心擦拭过的石板地面,兼做起居室、厨房和客厅。食具柜里一排排锡罐和陶碟闪闪发光。一张擦拭得很光亮的老橡木桌上放着家庭《圣经》和祈祷书,抽屉里放着家里的全部藏书,也就是六七本翻读得破烂了的书。一只古老的

钟算是家里最贵重的家具了,正在房间的另一端滴答作响。钟的一边挂着一只锃亮的暖床用的长柄炭炉,另一边挂着老人的一根角柄拐杖。壁炉前像通常所见的那样又深又宽,侧壁周围足可坐下一群人聊天。老人的孙女坐在一个角落里做着缝补活儿,那是一个长着蓝眼睛的漂亮姑娘。对面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迈的老朋友,老人称呼他约翰·安吉,我了解到他们从童年起就是伙伴了。他们幼年时代一起玩耍,成年后一起工作,如今一道蹒跚散步,在闲聊中打发暮年时光。要不了多久,他们或许会被一起安葬在附近的教堂墓地里。两条生命的溪流这样平静安详地相伴并流,并不常见,只有在人生中心气平和,才能呈现这样的情景。

我本想从这两位古老的编年史家那里搜集一点诗人的逸事,但他们并无新鲜东西奉告。有很长一段时期莎士比亚的著作曾相对被忽视,这使他的身世笼罩着阴影;他的生平事迹留存无几,传记作者们只能作出零星臆测,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在筹备斯特拉福德著名的庆祝活动时,这位教堂司事和他的同伴曾被雇做木匠,所以他们还记得庆祝活动的主要发起人、监管一切事务的伽里克。据司事说,伽里克是个“矮胖子,活力十足,忙忙碌碌”。约翰

·安吉也曾在砍伐莎士比亚的桑树时帮过忙,他口袋里就装着一小块桑木准备出售,它毫无疑问有激发文思的特效。

这两位可敬人士以怀疑的口气谈起引人参观莎士比亚故居的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我听到后感到很难受。当我提到她搜集的珍贵遗物,特别是那些桑木时,约翰

·安吉直摇头,而老司事甚至对莎士比亚是否在她那边的房子里出生都表示怀疑。我很快发现,他是用恶意的眼光看她那所房子的,把它看成是诗人之墓的竞争对手,相比之下莎士比亚墓的游客要少得多。的确如此,史家们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分歧,甚至在源头丢几颗石子就会使真理的溪水流入不同的渠道。

我们走过欧椴树林荫道来到教堂前,从一个哥特式门廊进入教堂,门廊装饰富丽,有两道厚重的雕花橡木门。教堂内部十分宽敞,建筑和装饰比大多数其他乡村教堂更考究。有几件贵族士绅的古老纪念品,其中一些纪念品上方还悬挂了葬礼用的纹章盾徽,墙上零落地垂吊着几面旗帜。莎士比亚的墓在圣坛上,这个地方显得既庄严又阴森。高大的榆树在尖顶窗前摇曳,埃文河在离墙不远处流淌,不停地传出轻轻的潺潺声。一块扁平的石板标志出诗人的安葬处。

石板上刻了四行字,据说是诗人自己撰写的,颇有令人悚然畏惧的意味。假如这确实是他本人所写,那就表现了诗人关切墓中安宁的心情,对于极为敏感、深思远虑的人来说,倒也是很自然的。

好朋友,看在耶稣分上,请不要挖掘这儿掩埋遗骸的土丘。

赐福给爱惜这些墓石的人,移动我遗骸的人将受诅咒。

就在墓穴上方,墙壁上有一处壁龛,里面是莎士比亚的一座半身雕像,是在他逝世后不久竖立的,人们认为雕像很是逼真。优美的

拱形前额,面容愉快而安详,我觉得从他的面容可以明显看出那种快乐、随和的性情,这种性情和他巨大的天才一样,在同时代人中都是独具特征的。铭文提到他去世的年纪——53岁,对世界来说逝世未免太早:这伟大心灵正处于人生金色的秋季,避开了人世的风暴沧桑,正在朝野激赏的阳光下繁盛茁壮,本该期望收获多少丰硕果实啊。

墓石上那段铭文并不是没有起过作用。有人一度想把他的遗骸从故乡移葬到威斯敏斯特寺去,被它阻止了。几年前,在几个工人挖掘一个与坟墓相连接的地窖时,泥土塌陷,形成了一个状如拱顶的空洞,可以由此通到他的坟墓。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触碰一下这令人畏惧地被一段诅咒护卫着的遗体。为了防止闲人或好奇者以及搜集古董的人抵挡不住诱惑来盗墓,老司事在那个地方看守了两天,直到洞穴重新封好,地窖竣工。他告诉我,他曾斗胆在洞口往里面瞥了一眼,但既不见棺椁,也不见骸骨,除一抔黄土而外什么也没有。我想,有幸看到莎士比亚遗体所化的那抔黄土,也算不简单了。

诗人之墓的旁边是他的夫人、他的爱女霍尔夫人及其他亲属的墓。在紧挨着的一座墓上,立着莎士比亚的老友约翰

·库姆的全身雕像,以纪念这个高利贷者,据说莎士比亚给他写过一段滑稽可笑的墓志铭。周围还有其他一些纪念遗迹,但人们对于与莎士比亚无关的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这里处处弥漫着他的思想,整座教堂仿佛只是他一人的陵墓。人的情感在这里不再受到怀疑的阻挠和压抑,而是充满确信:诗人的其他遗迹也许是虚假的或可疑的,但这个地方却是可触可感、绝对可靠的。当我踩着发出响声的铺石地面时,想到莎士比亚的遗体确实无疑地就在自己脚下朽腐,心里就不禁有几分紧张和激动。我在此流连良久,最后不得不依依不舍地离去。在穿过教堂墓地的时候,我从一丛紫杉树上折下一根枝条,这是我从斯特拉福德带回的唯一纪念物。

我现在已经看过了一个朝圣者通常热衷的东西,但我一直渴望去看看位于查尔科特的古老的路西家族邸宅,想漫步穿过那个苑囿,在那里莎士比亚伙同斯特拉福德一些浪荡子犯下了他年轻时偷鹿的过错。据说他因为这次轻率举动而成了阶下囚,被带到看护人的屋子里凄惨地关押了一整夜。当他被带到托马斯

·路西爵士面前时,一定受了痛苦和屈辱的对待,因为这件事在他心里铭刻得如此之深,以至写了一首粗暴的讽刺诗贴在查尔科特鹿苑的大门上。

对爵士的尊严进行的这一凶狠恶毒的攻击,使得爵士极其恼怒,于是他聘请了沃里克郡的一位律师,要对这个写诗的猎鹿者施以严刑峻法。莎士比亚不敢等着去跟本郡爵士和乡村律师的联合势力相对抗,他立即逃离舒适惬意的埃文河岸,抛弃祖业,漂泊到了伦敦。他先是成了依附剧院的食客,后来成为演员,最后写剧本。就这样,由于托马斯

·路西爵士的迫害,斯特拉福德失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梳羊毛工人,而世界则赢得了一位不朽的诗人。不过他对查尔科特勋爵的粗暴处置仍长期耿耿于怀,并在自己的著作中予以报复,但源于其温厚心胸而仅形诸游戏笔墨而已。据说托马斯爵士就是夏禄

法官的原型;法官的家族徽章和那位爵士的一样,在四个方格里都有白梭子鱼,借此把讽刺的锋芒巧妙地指向了爵士。

莎士比亚的传记作者用了各种办法为他年轻时的越轨行为掩饰和辩解;不过我认为,就他的处境和性情而言,有这么一件欠考虑的行径倒也是很自然的。莎士比亚年轻时无疑具有一个热情奔放、放荡不羁、缺乏管教的天才所应有的一切狂放与无视常规的性格。诗人的气质中自然杂有些许的流氓气,如果任其发展,会变得放荡粗野,以一切乖张放肆的行为为乐事。一位天生奇才最后是变成一个大流氓抑或是大诗人,在命运的随心所欲的赌博中,常常是由一粒色子的翻动来决定的。倘不是莎士比亚的心灵幸而酷爱文学,他完全可能像打破一切戏剧规则那样大胆逾越一切法律。

我深信不疑:当他早年像一匹未经驯服的马驹一样在斯特拉福德附近乱跑时,人们总会看见他同各色不守规矩的家伙成群结队,同当地所有的莽撞之徒相互勾结,而他本人就是那些倒霉顽童之一。

老人们一提起这伙人就摇头,预言他们总有一天要上绞架。对他来说,在托马斯

·路西爵士的鹿苑里偷猎无疑就像对一位苏格兰爵士打劫,有点儿像某种快活的冒险,颇能激起他的热切渴望和未驯服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