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怀着深深的惊讶看到,凭借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寺,依靠那些青铜和石头的纪念碑,多少王公和各色名人寻求永生;我岂非看见尊贵荣华已被改变,再没有轻蔑、傲慢,或者虚饰,赫赫威权也不再能咄咄逼人,脱净了浮华或者尘世的权势?这一场用彩绘石头做的游戏,怎样安抚了如今静默的鬼魂,而原来他们所立足的整个世界,曾无法满足或熄灭他们的欲望。

生命之福本是一场严冰寒霜, 威斯敏斯特寺(WestminsterAbbey):英国伦敦泰晤士河畔的著名教堂,为英国国王加冕和历代名人下葬之处。

死亡将我们的一切虚荣消融。

——克里斯托勒罗的箴言晚秋时节,从清晨到黄昏的荫翳几乎连为一体,给岁暮投上了一片晦暗朦胧,就在这样一个静穆而颇为阴郁的日子里,我在威斯敏斯特寺做了几个小时的漫游。这座古老建筑那带着悲凉韵味的宏伟气派,正与这个季节有几分相符;我一踏进它的门槛,似乎就步入了古老的世界,在往昔年月的阴影中浑然忘却了自己。

我是从威斯敏斯特寺学校的内院进入的,先经过一条带拱顶的低矮长廊,阴暗的长廊内仅有一段从厚重墙壁上的圆形小孔透进了些朦胧的光线,使整个长廊看上去就像地下洞穴。顺着这条黑暗通道,我远远望见有几条回廊,还有一个老年堂守,身穿黑袍,正沿着那些幽暗的拱顶通道踽踽独行,就像是从邻近的坟墓中爬出来的鬼魂。经过这些阴郁的寺院残留建筑进入威斯敏斯特寺,使人预先已生严肃思省的心情。那些回廊仍然保留着往昔岁月的寂静偏僻的气氛。灰暗的墙垣因为潮气和年月久远,颜色暗淡;厚厚的一层绿灰白色苔藓覆盖了墙面碑石上镌刻的铭文,也掩盖了死者的头像和其他丧仪图纹。石拱上花窗格原有的富丽雕饰,那刀凿斧斫的鲜明痕迹已经消失;装饰拱顶石的玫瑰雕花也失去了花叶扶疏的华美;每一件东西都被打上了因时光而渐渐腐蚀的印记,但是其颓败之中,却也有某种触动人心和令人愉悦的意味。

太阳正把它秋日金黄的光线倾泻进回廊环抱着的庭院,照耀在中

央的一片狭小的草坪上,拱廊的一角也被镀上一层暗淡的光辉。从拱顶走道之间,举目仰望则可瞥见一小块蓝天或一团飘浮而过的云朵;还能看见寺院的尖顶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高高耸入碧蓝的天空。

当我在回廊里踱步的时候,有时沉思着这幅盛衰荣枯糅杂交混的图画,有时又去观看脚下用做铺路石的那些墓碑,努力去辨认墓碑上铭刻的文字。其中有三个墓碑的铭刻吸引了我的目光,碑上的浮雕原本粗陋,因为世代游客的脚步践踏,几乎磨损殆尽。这是早期寺院住持的雕像;雕像的铭文已经完全磨蚀,唯有姓名仍然留存,无疑是后来重新描刻的。(他们是:维塔利斯住持,死于1082年;克里斯平纳斯住持,死于1114年;劳伦斯住持,死于1176年。)我在此驻步片刻,对这些偶然留存的古代遗迹郁郁沉思,它们就像被抛弃在时间的遥远海岸的沉舟残骸,除了证明这些人曾一度生存过又死去了以外,并不说明什么;它们除了告诉人们那种希望借骨灰以求崇敬、凭碑铭以求永生的狂妄幻想完全无用之外,对人并无任何教益。过不了多久,甚至这点微茫的记载也将湮没,纪念物也不复有纪念意义!就在我俯视这些碑文时,忽然被寺院的钟声所警醒,钟声在扶垛之间震荡,在回廊之间轰响。这钟声在坟墓群当中响起,向人们警示着已逝的岁月、述说着时间的流逝,仿佛一个巨大的浪涛,把我们卷入地下的坟墓,听到它不禁令人心惊。我继续往前走向一道拱门,它通往寺院的内殿。一走进去,整座建筑的宏大顿时令我心中震撼,它和刚才见到的回廊拱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目光满含惊讶地凝视着一群群巨大的石柱,石柱上的拱顶凌空跃起到了令人惊诧的高度;人漫步于石柱的基脚下,与人类自己所建造的工程相比竟变得如此渺小。这座巨大建筑的宏阔与昏暗,不禁使人骤生深邃神秘之感。我们谨慎地放轻脚步,蹀躞其间,仿佛唯恐惊扰这墓地的神圣肃静;然而我们每一迈步仍会在壁间引发轻响,在坟冢间轻轻震颤,使我们更觉得自己打破了这一派静谧。

这个地方那令人敬畏的气氛似乎会对人的心灵产生压力,使观看者屏气凝神、肃然起敬。我们感觉到自己周围聚集的都是往昔伟大人物的骸骨,他们曾经以其伟业充斥史册,将其声名传遍世界。

然而,看到他们如今怎样拥挤在一起,在尘土中互相推撞;看到他们被如此吝啬地分于一处偏僻之地、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块狭小的土地,而他们在世之时,哪怕是王国也不能让他们满足;看到这里运用了多少雕像、造型和装饰技艺,以求吸引过往游客稍加注意,让某个名字在短促岁月里不致遭人遗忘,而那个名字曾经渴求世代占有全世界的思想和崇拜,看到这一切,不禁对人类野心的虚妄哑然失笑。

我在“诗人之角”流连了一阵,它占据着寺院的一个侧廊或十字耳堂的尽头一隅。墓碑一般都很简朴,因为文人的生平并没有给雕刻家们提供具有惊人效果的题材。莎士比亚和艾迪生不像他们凝视伟人英雄们的宏伟陵墓时那种冷漠的好奇与模糊的赞叹。他们在这里徘徊流连,就像在朋友和同伴的墓前一样;因为作家与读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友伴似的情感。其他人的后世声名仅仅是借助历史的媒介,因而这种声名也会随岁月流逝变得模糊而晦暗,然而作家和他的同胞之间的关系却是永世常新、鲜活而毫无隔阂。他们活着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他们;他们牺牲了身边一切享乐欢娱,禁绝了社会生活的乐趣,为的是让自己能更亲密地与远方和异代的人进行思想感情的交流。但愿世人珍视他们的声名,因为这绝非通过暴力和鲜血的行径来攫取,而是凭借辛勤劳动带给人们的快乐。但愿后人会心怀感激地纪念他们,因为他们给后世留下的遗产并非一些虚空的姓名和喧嚣一时的行为,而是整个智慧的宝库、思想的结晶和珍贵的语言血脉。

离开“诗人之角”,我继续漫步前往寺院安置帝王陵寝的那个区域。我在这曾经是几座小教堂、现在则被大人物们的陵墓与纪念碑所占据的地方徘徊。我每一转身都能见到许多显赫的名字,或者历史上一些豪族巨室的纹章徽记。当我把目光投进那些幽暗的墓室中去时,总会瞥见种种奇形怪状的人物雕像:有的跪在龛中,仿佛在礼拜;有的躺卧在墓穴上,虔诚地两掌合十;有的是身披甲胄的武士,仿佛刚从战场归来在憩息;有的是主教之类,手持权杖,头戴法冠;有的是长袍峨冠的贵族,仿佛是殡殓后供人瞻仰的模样。目睹这一场景,如此奇异地拥挤在一处,而每座雕像又如此凝滞静默,不禁觉得仿佛是走进了那座传说中的城市的一座宅第,里面的每个人都突然被魔法变成了石头。

我在一座墓前驻步沉思,墓上有一座全副甲胄骑士的雕像。他一只手臂挽着大圆盾,双手紧贴在胸前做祈求状,面部几乎被高顶头盔掩盖着,两腿交叉,意味着这位骑士曾经参加过圣战。这是一位十字军人的陵墓,他是当年的一名军事狂热分子,在这些人身上,宗教和传奇两者奇异地混合着,他们的功绩也都是事实与虚构、历史与神话的结合。这些冒险者的坟墓都装饰着粗犷的纹章雕饰和哥特式雕像,极具美观的效果。它们跟通常所处的古老的小教堂也非常和谐;因而在我们凝神默想之际,过去诗歌围绕着基督圣墓之战而流传开来的种种传说逸事、浪漫传奇、豪侠精神、华丽庆典等等,很容易把我们的想象点燃。这些遗物属于早已逝去的时代,那些人物已经超越了人们的记忆,那些风俗习惯也都与我们完全无关。他们就像是些来自遥远异域的事物,我们对它们既缺乏确切知识,对于它们的所有印象也模糊而虚幻。不过那些哥特式陵墓上的雕像也具有某种极为庄严肃穆的气派——不论是在死亡的沉睡中僵卧的,还是在临终时刻祈祷的。同许多近代墓饰上常见的奇异的姿态、造作的奇想以及讽喻式的群像相比较,它们在我感情上所产生的效果却强烈深刻得多。我对许多古老陵墓碑铭的措辞佳妙也印象极深。往昔时代的文笔确有一种高贵的气势,用字简洁而意境宏远,说到表达家族价值和门第血统的意识,我还没见过有哪条碑铭能超过这句颂扬高贵家族的话:“兄弟均勇武,姐妹皆贤淑。

”“诗人之角”对面的侧廊竖立着堪称近代艺术最著名成就之一 的墓碑;不过在我看来它显得恐怖有余而崇高不足。这是出自卢比利亚克 之手的南丁格尔夫人之墓。墓碑底座的雕刻为两扇大理石门扉大大敞开,一个身披殓布的骷髅正从里面飞窜而出,它向一个女人猛掷标枪,而它的裹尸布正从它全身的森然白骨上脱落下来。女人颓然倾倒在其惊骇的丈夫怀中,而后者则徒然地竭尽其疯狂努力想逃避标枪的一击。雕塑的制作确实十分逼真和气势逼人,我们恍然听见从这个厉鬼大张的颌骨中迸发出得意的狞笑声——不过我们为什么要让死亡披上这不必要的可怕外衣,在我们亲爱者的坟上撒布恐怖呢?墓地的一切应该能激起人们对死者的柔情与敬重,启发生者的虔诚向善之心。这样一个地方,不应该充满厌恶沮丧,而应该寄托哀思和冥想。

就在我漫步于这些幽暗的拱廊与寂静的耳室之间,细读死者的生平记载之时,外面喧嚷街市的噪声却不时传进耳中——车马驶过的轧轧声、人群的嘈杂声,或许还有欢乐的轻快笑语声。这和周围一片死寂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听到这鲜活的生命浪潮一波波涌起,冲击着陵墓的高墙,不能不让人产生奇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