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荷马有此同感:正如蜗牛一脱壳就变成一只蟾蜍,便不得不造一个凳子坐在上面;离开故乡四处漂泊的游子也会很快变成这副可怕的模样,不得不按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其居所,住在能够居住的地方,而不是愿意居住的地方。——黎里《尤弗伊斯》

我总是喜爱游览没有去过的新地方,去观察奇异的风土人情。

我甚至在孩提时代就开始游历了,在我故乡之城的生疏与未知的区域里多次进行过探索之旅,时常让我的父母担惊受怕,也让巡查街道的人为找寻我而获得一点酬金。到长大一些的时候,我的观察范围也有所扩大。我把假日的下午都耗费在周围乡村间的漫游中。我逐渐熟悉了乡村的历史和传说中那些著名的地方;我知道每一处发生谋杀和抢劫的现场,或者出现过鬼怪的地方。我探访过邻近的村庄,通过留意人们的风俗习惯以及同当地的贤达人士和著名人物交谈,我极大地增加了自己的见识。在一个漫长的夏日里,我甚至爬上了最远处的一座小山的山顶,从那里极目远眺好几英里之外的无名之地,惊异地发现自己栖身的地球是多么辽阔无边。

这漫游的癖好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而增强。航海和旅游的书籍成了我的热情所系,由于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籍,我荒废了学校的正规功课。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在码头流连,望着船舶起碇,驶往遥远的地方,心里充满了多么热切的向往啊!我凝视着它们逐渐变小的片片帆影,让自己在想象中漂泊到天涯海角,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怎样的渴望啊!

尽管后来的阅读和思考使得这种朦胧的癖好进入了更合理性的范围,却也只是使它更加坚定。我游览过自己国家的各个地方;假如我仅仅是喜爱美丽的风景,那我就不会有多大的欲望到别的地方去寻求满足了,因为再没有别的国家比美国拥有更丰富奇异的大自然的魅力。她巨大的湖泊就像银光闪烁的海洋;她的群山映照着大气明亮的色调;她的山谷布满了丰盈的野生之物;她的大瀑布在幽寂之地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她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自然地涌动翠绿色的波浪;她的河流既深且广,庄严静穆地滚滚流入海洋;她那人迹罕至的森林草木丰茂,景色壮丽;她的天空,燃烧着魔幻般的夏日云彩和灿烂阳光——不,一个美国人绝不需要到祖国之外去寻找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色。

不过,欧洲却具有引发人对历史和诗歌产生联想的种种魅力。

在那儿可以看到艺术的杰作,高度文明社会的优美精致,古代和地方性习俗的奇异特点。我的祖国有青春的美好前景;欧洲有世代积聚的丰富宝藏。她的每一处废墟都讲述着往昔不同时代的历史,每一块残碑断石都是一部编年史。我渴望到那些曾建立丰功伟绩的圣地去漫游——不妨这样说,去踏踏古人的脚印——去徜徉于倾颓的古堡——去对着坍塌的塔楼沉思冥想——总而言之,我想从当今平庸的现实中超脱出来,忘情于幽暗朦胧的雄伟壮丽之中。

除了这一切,我还有见一见世间伟人的热望。确实,我们在美国也有自己的伟大人物:没有一个城市没有伟大人物。我曾经混迹其间,在他们给我投下的阴影中,我自惭形秽;因为对小人物来说,没有什么比淹没在一个大人物的阴影下更为有害的了,尤其是一个城市中的大人物。不过我却渴望去见见欧洲的伟大人物,因为我从不同的哲学家的著作中读到:一切动物在美国都退化了,人也在其中。因此,我想,一个欧洲的伟人肯定比美国的更优秀,就像阿尔卑斯山的高峰之于哈得孙高地一样;看到许多英国游客在我们当中那么神气活现、趾高气扬,这种想法就得到了印证,而我深信,这些人在自己国内也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想,我要去造访那块神奇的土地,看看那个巨人种族,而我就是从他们那里退化出来的。

让自己漫游的热望得到了满足,这要么是我的福分,要么是我的厄运。我游历过许多不同的国家,见识了许多人世沧桑的景象。我不敢说自己以哲人的眼光进行过研究,只是像那些风景画的卑微爱好者,从一家画店的橱窗前走到另一家的橱窗前,漫步观看;时而被美妙的描绘所吸引,时而对扭曲变形的漫画注目,时而在赏心悦目的风景前流连。既然现代旅行家们游历时必手执一笔,回家后速写盈箧,已然蔚成风尚,我也乐于拿出几幅来供友人之娱。不过,当我浏览自己为此目的而记下的提示和备忘录之类时,心里却几乎陷于绝望,发现每位意欲著书立说的正规旅游家都会研究的重大目标,却都因散漫的习性而导致自己有所忽略。我担心自己就像一个不幸的风景画家那样令人失望——尽管在欧洲大陆旅游过,但因为任随自己游移不定的脾性,只草草描画了一角一隅和穷乡僻壤。于是,他的速写本里塞满了茅屋、风景和无名废墟,却忽略了要描画圣彼得堡大教堂、罗马大剧场、特尔尼瀑布或者那不勒斯海湾,在整个画集里竟没有一条冰川,也没有一座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