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犹里起身得很迟,觉得不大舒服。他的头痛楚着,他的口中有股坏气味。起初,他只能回想起欢叫,玻璃杯的叮当以及在黎明时微弱下去的灯光。然后他记忆起,如何的,夏夫洛夫和彼得·伊里契踬跌而呻吟地退休去了,而他和伊凡诺夫——伊凡诺夫脸色虽因喝了酒而苍白着,但他的足步还稳定着——站在阳台上谈着。他们没有眼去看那光辉的晨天,这晨天映在地平线上是苍苍绿绿的,在头上便变了青色了。他们并没有看见美丽的草场与田野,也没有看见躺在他们下面的闪闪发光的河流。

他们仍然地在辩论着。伊凡诺夫胜利地对犹里证明,像他这一类的人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们怕从生活中取得生活所给予他们的东西。他们最好是死了,被人忘记了。他带着恶意的高兴,引了彼得·伊里契的话来说:“我当然不称这种东西为人。”当下他大笑起来,自以为他已以这种的一个字句毁坏了犹里了。然而,说来奇怪,犹里并不因这句话发恼,他所注意的,仅是伊凡诺夫所说的,他的生活乃是一个可怜的生活。那是因为,他说道“他一类的人”是格外的富于感觉,格外的有高尚的头脑的。他同意于,他们最好是离了世界。然后,极端地感到沮丧,他几乎要哭了起来。他现在带着羞耻地回忆起来,怎样的他在那个地方,曾将他和西娜的恋爱故事告诉给伊凡诺夫听,几乎要将那位纯洁可爱的女郎的名誉抛在这个残忍的酒徒的足下。当最后,伊凡诺夫呻吟着,走出了天井中时,在犹里看来,房间中似是可怕荒寂。

有一层雾幕于一切东西之上,只有龌龊的桌布及它的绿色的莱菔茎、空空的玻璃杯,以及香烟头在他的眼前跳舞着,当下他坐在那里纷乱而困苦。

他又回忆着,过了一会,伊凡诺夫回来了,和他同来的是沙宁。沙宁似乎是快乐、健谈,而且完全清醒。他以一种奇异的情绪望着犹里,半友谊的,半讥嘲的。随后在记忆里是一个空白的斑点,随后犹里又忆起小船、水,一种从未见过的玫瑰乳色的雾。他们在冰冷明透的水里行船,又在太阳照着的平铺的沙上行路,仿佛在走下坡路似的。头剧烈地痛着,打着恶心。

“真不知道是这样的讨厌!”犹里想,“喝了酒还不够……”

他厌恶地把这些回忆洒开,像洒开黏在脚上的污泥一般,开始深沉地想起在树林中发生的那件事来了。

第一刹那间显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平常的神秘的树林,树下深沉而不动的阴黑,月亮的奇光,女人雪白冰冷的躯体,她那紧闭的眼睛,迷人的浓厚的气味,与疯气相邻近的剧烈的欲望。

这回忆使他的整个身躯充满了倦洋洋的、甜蜜的战栗,但是有什么东西针扎他的太阳穴,握紧他的心脏,于是那幅零乱而不堪的图画详晰地记到他心上来。他记得他并未带着任何的愿望,把女郎摔在草地上面,她并不愿意,却直在推开、挣脱,他看见自己已不能而且不愿做这事了,却还是爬到她身上去。

犹里羞惭得抖索了一下。他想走到黑暗里去,钻到地洞里去,不愿意自己看见自己的羞辱事情。但是过了一刹那间,犹里无论觉得如何痛苦,总是使自己相信,可嫌恶的并不是他损坏了情欲的有力的冲动,却是那他在一时间内曾和女郎近于发生肉体接近的事。

犹里用了一种近乎肉体上的努力,就等于他把比他力大好几倍的人打胜时所用的那种力量一样,顿时把自己的情感反转过来,看出自己的行为是应该那样做的。

“我如果利用了她的冲动,那就未免太卑陋了!”但是他面前发生了一个新的、更痛苦的问题,“往后怎么办呢?”于是在各种不同的、零乱的思想和愿望之中,结晶成一个思想:

“应该抛弃一切!……占有她,然后将她抛了开去吗?不,我永远不能那么办。我是太好心了。别人的痛苦我感到远比自己受它为甚。唔,那么,怎么样?娶了她吗?”

结婚!在犹里看来,这个字儿正是可惊的、平凡的。任何像他的复杂性格的人怎么能忍耐得下一个庸俗的眷属的观念呢?这是不可能的。犹里简直脸红起来,仿佛一发生他能有一刹那间的,对于这结果的悬揣的念头,就是受侮辱一般。“如此说来,是推开她,走开吗?”越离越远的女郎的倩影在他面前晃过,成为永去不复挽回的极大的幸福,等于丧失自己的生命一般。他拒却了她,好像把她从心里掏出来,跟着拉出无数的血筋,显露出致命的创洞。四周黑暗起来,心里感到空虚和痛苦,连身体都仿佛衰弱下来。“然而我却爱着她,”他想道,“为什么我要将她离开了我,而走去呢?为什么我要毁坏了我自己的幸福呢?这是可怕的!这是荒谬的!”

“怎么样?……娶她吗?……”

他对于想到此事的可能又感到羞惭,使沉入痛苦而疑虑的烦恼中去了。他停止了见太阳,停止了认识自己的生命,与失了视听的愿望。

在到了家时,为了要将他的思路离开了一个完全占据的题材上,他坐下在书桌边,开始去读他新近所写的几段多警句的文字。

“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好,也没有坏。”

“有的人说道:自然的东西乃是好的,而人在实现他的欲望时是不错的。”

“但那是虚伪的,因为一切都是自然的。在黑暗与空虚是没有东西存在着的,一切都是出于同一的来源。”

“然而有的人又说:一切出之于上帝的都是好的。然而那也是一样的虚伪;因为,如果上帝存在着,则一切东西都出之于他,即使是讪谤。”

“再者,还有些人说:善是存在于对别人做善事之时。”

“但那怎么能够?为这一个人是善的,为别一个人便是恶的了。”

“奴隶希求他的自由,而他的主人则要他仍为一个奴隶。有钱的人要保守他的金钱,而穷人则要毁坏了富者;被压迫的人想要解放,得胜利者则又要维持着不失败;没有爱的,希求被爱,生的,希求不死。人希求毁灭了野兽,正如野兽之想要毁灭了人。这是如此的开始,这也将如此的永久下去;也没有任何人有一个特别的权利去得到善,那是仅仅适于他自己的善。”

“人常常地说,爱的仁慈是比之憎忌好些的。然而那是虚伪的,因为如果有一个报酬在着,那么,一个人当然的最好去做一个仁慈而不自私的人了,但如果没有的话,那么,一个人最好是去取了在太阳底下的他的一份快乐。”

“又是虚伪的一个例子:在社会里有某种人为别人而毒害自己的生命。但是人家对他说:你的精神使你自身幻灭,却保存在人们的事业里面,作为永久的种子。但这是虚伪的,因为都知道在时间的锁链里创造的精神和毁灭的精神同样地生存着,不知道何者将兴、何者将败。”

“又有一例:人们在思想他们死后将有如何生活,自对自说这是好的,他们的子孙可以享受他们所种植的果子。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死后如何情形,也不能设想关于后人在我们的道上行走的题目是何种的黑暗。我们不能爱他们,或憎他们,和对于在我们以前的人同样的不能有所憎爱。时间的相互关系切断了。”

“人们如此说:在快乐和忧愁的源泉前面予人类以同样的平等,给予同量的一切。但是没有一个人能领受比他自己还大的哀乐悲喜的;人的成分不平均,它们也不平均;人的尺度得到了平均,但他们的心是永远不会平均的。”

“骄傲在那里说话:无论是大人或小人。但是在每人里有升和落,有树巅和深渊,有原子和宇宙。”

“有人说:人类的智慧真大呀!但还是虚伪的,因为视觉有限,在这意识和无意识像浓厚的空气一般交流着的无穷尽的宇宙内,人看不见自己的意识或无意识。”

“人知道什么?亚当会知道如何饮食,如何按着需要穿衣,于是保存了自己的种族;我们也知道这个,也可以保存自己的种族于将来。但是亚当不知道如何去不死,不惧怕,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想出了许多的知识,都没有想出生命和幸福,以作补充。”

“人身上从皮靴到皇冠,全都具有一种救自己身体于痛苦与死亡的目的。我们看:卡因把阿魏里打倒,既是用的普通的棍棒,也不就是可以用同样的棍棒毁除站在知识的最末阶级的人吗?玛福萨不是比大家活得很长久吗?但是他死了!约夫不是比大家都有幸福吗?但忧愁蚀死了他!不是每个人在一生里感到如许的悲哀和快乐,抬起肩膀撑持着,却也要同样地死去,和他的祖宗一般吗?……但是现在人竟把知识的神戴上慈冠,又大声呼号,又妄自夸大起来了!”

“一样是要被微虫侵食的!”

一阵寒冷的感觉在犹里的背上滑过,他仿佛看见许多许多白虫在整个的大地上营营扰扰个不住,这景象使他异常的惊悸。

犹里读了下去,觉得他所写的这些默想录,乃是惊人的深刻的。

“这些话都是如何的真切呀!”他对他自己说道,在他的悲伤中,有了一抹的光荣。

他走到窗边,眼看着花园,那里,小径为黄叶所铺满。触目都是死色——死叶与死虫,它们的生命是靠着热和光的。

犹里不能感到这个恬静,将死的夏天的陈列物,充满了他的灵魂以说不出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