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军乐的声音,引着萨鲁定的遗体到坟场上去时,犹里从他的窗口望着这悲戚森严的行列。他看见马匹蒙了黑布,这位死去的军官的帽子放在棺材盖上。花朵纷纷扬扬,女性的送丧者也有许多。犹里见了心里深深地悲戚着。

那一个黄昏,他和西娜·卡莎委娜散步了许久;然而她的美丽的双眼以及和善的抚慰的态度,俱不能使他摆脱了他的闷烦。

“想起来如何的可怕,”他说道,他的眼光注在地上,“想起来萨鲁定是不再存在了。一个像那样的美貌、快乐、无顾忌的少年军官!一个人总要想,他会永久地活着的,生命中的可怕的事,例如痛苦、疑惑与悲楚,是他所不会知道的,且是永不会触到他的。然而在一个美日良辰,这样的一个人却如尘土似的被扫开去了,在经过了可怖的经历之后,这经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他是去了,将永远地永远地不再回来了。所有他剩下来的,只是放在棺盖上的一顶帽子而已。”

犹里是沉默,他的眼光仍注视在地上。西娜在他身边走着,微微地摇摆着,专心地听着他的话,同时,她以她的美丽而有小凹的双手,不停地抚动着她的小阳伞的花边。她没有想到萨鲁定。她和犹里接近着,乃是一个敏锐的快乐,然而不自觉的,她也分受着他的悲戚的情绪,她的脸上表现着一种悲戚的表情。“是的!这不可悲吗?那个音乐,也是的!”

“我并不责备沙宁。”犹里着重地说道。

“他不能够不这么办。这事的可怕乃在于这两个人的路是撞碰着的,所以不是他,便是他必要走了开去。这也是可怕的,那个得胜的人并没有实现到,他的胜利乃是一个惊惶的胜利。他镇定地将一个人扫出于地面之上,然而这却是对的。”

“是的,他是对的,而且——”西娜叫道,她没完全听见犹里所说的话。她的胸部为激情所沉重。

“但我称它为可怖的!”犹里叫道,匆匆地中止了她的话,当下他望着她美丽的身体及热切的脸部。

“为什么是那样的?”西娜以羞怯怯的声音问道。她突然地脸红了起来,她的双眼失去了它们的光亮。

“任何什么人都要觉得后悔,或者受到一种精神上的痛苦,”犹里说道,“但他却一点也不感觉到什么。‘我是很抱歉,’他说道,‘但是这不是我的罪过。’罪过,真的是!仿佛这乃是一个罪过或过失的问题!”

“那么,这是什么呢”西娜问道。她的声音窒塞着,她的眼光向下望着,恐怕触恼了她的同伴。

“那我不知道,但一个人没有权利如一个野兽似的做着事。”他愤愤地答道。

有一会儿工夫,他们一句话不说地同走着。西娜戚戚于似乎一时地疏隔了他们的事,戚戚于对于她是那么甜蜜的他们精神上的联合的这个破裂。而犹里则觉得他自己并没有说得清楚,这伤了他的自尊的心。

不久之后,他们相别而去,她是忧郁而有点受伤。犹里察出了她的苦闷,略略有点高兴,仿佛他已对于他所爱的人所加于他的一个重大的私人侮辱报了仇。

在家里,他的烦闷又增加了。吃饭的时候,丽莱亚重述勒森且夫告诉她的关于梭洛委契克的事。当人们将尸体抬了出去时,几个顽童大叫道:

“依开自己吊死了!依开自己吊死了!”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高声大笑起来,学她的话道:

“依开自己吊死了。”说了一遍又一遍。

犹里自己闭在他的房间里,当他在改正他学生的练习文时,他想道:

“每一个人究竟有多少兽性!为了这种愚蠢无识的禽兽,一个人是值得去受苦、去死的吗?”

然后,他又以他的不能宽容为羞,而自己说道:

“他们是不必责备的。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唔,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总是兽类,没有别的了!”

他的思想转到梭洛委契克身上去。

“我们每个人在世界上是如何的寂寞呀!可怜的梭洛委契克,心胸伟大,住在我们之中,预备做任何的牺牲或为别人而受苦。然而没有一个人,连我也不过如是,注意到他,或赞美着他。在实际上,我们还鄙夷他。那是因为他不能表白他自己,而他的急于想要取悦,仅有了一个可憎恼的效力,虽然,在实际上,他竭力要和我们大家更亲切的友好,竭力要帮助我们予和爱。他是一个圣人,而我们则视他如一个傻子!”

他的懊悔的意识是如此的尖敏,他竟离开了他的工作,不停地在房里走着。最后,他在书桌边坐下,打开了《圣经》,读下面的文字:

“如云之消灭了开去一样,他,走下坟中去的人,将不再走了出来。”

“他将不再回到他的家,他的地方也不再知道他了。”

“那是如何的真切啊!如何的可怖而不可避免!”他想道。

“我坐在这里,活着,渴求着生活与快乐,而读到我的死刑宣告,然而我却不能够对它反抗着!”

如为一个绝望所冰结,他抱了他的前额,对于不可见的高超的威力,生着无效的愤怒。

“人究竟对于你做了什么事,竟使要如此的讥弄他呢?如果你是存在的话,你为什么又将自己藏开了去呢?为什么你使我如此,即使我要相信你,然而我却不能相信我自己的信仰?并且,如果你要回答我,我怎么能说出这究竟是你或是我自己来回答呢?如果我要活下去的愿望是对的话,为什么你又夺去了我的这个权利,这个权利乃是你自己给了我的?如果需要我们的受苦受难,好,让我们忍受这一切,为了爱你之故。然而我们不能知道一株树究竟是否比之一个人更有价值。

“一株树常是具有希望的。即当它折了下来,它还能发出新枝,重得新的青翠与新的生命。但人死了,他便永远地消灭了。我一躺下去,便不再能起来了。如果我确实地知道,过了几百万年之后,我还要活过来的话,则我将要忍耐而不发怨言地等候着,在外面黑暗中经过这许多年代。”

他又从《圣经》中读到下文:

“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所做的一切工作,有什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了,一代又来了,但地球却永久的在着。

“太阳也升起来了,太阳走下去,匆匆地回到它升起来的地方去。

“风向南方吹去,又转向着北方而来。它不息地旋转着,风依据了它的圈子又回了来。

“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将会再存在下去;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东西。

“对于以前的东西没有记忆,以后将来的东西对于刚来的东西也不会有一点的记忆的。

“我,那位说教者,乃是住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王。”

“我,那位说教者,乃是国王!”他喊出这些最后的话来,仿佛在热烈的愤怒与失望中似的,然后惊骇地四顾着,生怕有人听见了他。然后他取了一张白纸,开始写下去。

“我这里开始了这篇文件,这文件将与我的死亡同告终止。”

“呸!这话是如何的荒谬!”他叫了起来,当下将白纸用那么大的力量推了开去,它竟落在地板上了。

“但那个可怜的小人物,梭洛委契克,对于他的不能够明白人生的意义,却并不以为荒谬呢!”

犹里觉察出,他乃是以他所描状为可怜的小人物的一个人来做他的模范的。

“无论如何,或迟或早,我的结局是要像那个样子的。没有别的路可出。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呢?因为……”

犹里停顿了一会。他相信他已得到对于这个问题的一个正确的回答了,然而他所要找的话却再也找不出来。他的头脑用得过度了,他的思路纷乱了。

“这是废物,全都是痴物!”他苦楚地叫道。

灯光低燃着,它的微弱的光,照出犹里俯下去的头颅,这时他正靠在桌上。

“当我还是一个童子,有了肺炎之时,为什么不死了去呢?我现在应该是快乐,而且在休息着了。”

他想到这,他惊抖着。

“果如那个情形,则我不会看见或知道如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了。那也是一样的可怕。”

犹里的头颅向后摇动着,站了起来。

“这已足够驱使一个人发狂了!”

他走到窗边,要想打开窗,但那百叶窗却从外面紧紧地关上了。犹里用了一支铅笔,最后才能将它们打开了。喀啦的一声,两扇窗开了,吹进来清冷洁净的夜间空气。犹里抬头望着天空,看见了黎明的玫瑰的光线。

清晨是光亮而清朗的。大熊星座的七粒星微弱地照耀着,而在玫瑰色的东方,大而光亮的启明星正在闪闪发光。一阵清新的微风括动了树叶,吹散了浮泛于草场之上、幕盖了溪流的水面的灰色雾气,在溪边,水莲花与鼠耳草与白色金花菜繁盛地竞长着。天上抹着小小的红云,而这里那里的有最后的星光在蓝空中颤抖着。一切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恬静,仿佛兢兢畏敬的大地正在等候着黎明的华驾光临。

犹里最后回到了床上,但炫耀的日光阻止了他的入睡,而他则躺在那里,前额痛楚着,双眼倦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