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夜自杀的消息疾传到全个小镇中去。这是伊凡诺夫去告诉犹里的。犹里正教了书归家,在画着丽莱亚的一幅像。她穿着一件淡色的外衣,颈部开敞了的,在那里给他画,她的美丽的贝红的手臂从半透明的衣料中看得见。房里晒满了太阳光,这光照耀着她的黄金色的头发,更增加了她的处女美的可爱。

“白天好。”伊凡诺夫说道,当下走了进来,将帽子抛在一张椅上。

“啊!是你。唔,有什么新闻?”犹里微笑地问道。

他是在一个满足而愉快的情调之中,因为最后他找到了一点教书的工作,使他不致完全依赖他的父亲,而与他的光美可爱的妹妹在一处做伴也使他高兴。

“啊!新闻多着呢。”伊凡诺夫说道,在他的双眼,有着朦胧的视线。

“一个人自己吊死了,还有一个人用手枪打死了,而魔鬼却正捉住了第三个人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犹里叫道。

“第三件不幸的事乃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不过为的是增大着听闻;但关于其他两件事,新闻是的的确确的。萨鲁定昨夜自杀了,我刚才还听见说,梭洛委契克也自己吊死了。”

“不可能的!”丽莱亚叫道,跳了起来。她眼中表白着恐怖与热切的好奇心。

犹里匆促地放下他的调色板,走近了伊凡诺夫。

“你不在开玩笑吗?”

“不,的的确确的。”

如常的,他装成了一副哲学家的淡然的神气。然而显然的,他对于所发生的事是很惊骇着的。

“他为什么自杀了呢?因为沙宁打了他吗?”

“沙宁知道不知道?”丽莱亚焦急地问道。

“知道的。沙宁昨夜便听见这个消息了。”伊凡诺夫答道。

“他说什么话呢?”犹里叫道。

伊凡诺夫耸耸他的肩。他没有意思和犹里讨论到沙宁,他并不是没有恼意地答道:

“一点也没有。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如何,他乃是这件事的原因。”丽莱亚说道。

“不错,但那个傻子为什么要攻打他呢?这不是沙宁的罪过。全部的事是可悼的,但这完全由于萨鲁定的愚蠢。”

“唉!我以为真实的理由还在更深邃处,”犹里忧愁地说道,“萨鲁定生活在某一种情形……”

伊凡诺夫耸耸他的肩。

“不错,就是因为他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白痴的群中及受其影响之故,这仅足以积极地证明他是一个傻子。”

犹里擦着他的双手,不说什么话。他听见死的人被人如此地说着,心里有点痛苦。

“唔,我能够明白萨鲁定为什么自杀之故,”丽莱亚说道,“但梭洛委契克呢?我从不曾想到这是可能的!那是什么缘故?”

“天知道!”伊凡诺夫答道,“他常是一位大怪物。”

在那个时候,勒森且夫坐了车而来,在门口遇见了西娜·卡莎委娜,他们一同走上了楼梯。她的声音,高朗而焦急地可以听得见,而他的每逢与美貌少女谈话所激动的嬉嬉调笑的语声也可以听得见。

“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刚刚从那边来。”西娜激动地说道。

勒森且夫跟在她后边,如常地笑着。当他进来时,便要燃着了一支香烟。

“真好的事!”他高兴地说道,“如果这件事继续下来,我们不久便要没有青年人留下来了。”

西娜不说一句话地坐了下来。她的美貌的脸上带着忧伤之色。

“现在,来,告诉我们一切的经过。”伊凡诺夫说道。

“昨天我由俱乐部中出来时,”勒森且夫开始道,“一个兵士向我冲上来,嗫嚅地说道,‘老爷用手枪自杀了!’我跳进了一部马车,尽力疾奔地到了那边。我看见几乎全部军官都在那屋里。萨鲁定躺在床上,他的衣服已经解开了。”

“他自己打在什么地方呢?”丽莱亚问道,附着她情人的臂间。

“在太阳穴上。枪子正穿过了他的头颅,打中了天花板。”

“这是白郎林子弹吗?”犹里问到这个。

“是的。形状很难看。墙上溅着血与脑,他的脸完全的失形了。沙宁必定给他以一个烦扰。”他答道,“那个孩子真是一位暴客!”

伊凡诺夫赞同地点点头。

“他是强健有力着呢,我警告你。”

“粗暴的兽类!”犹里厌恶地说道。

西娜羞怯怯地望了他一下。

“在我的意见里,这并不是他的罪过,”她说道,“他不能够等到……”

“不错,不错,”勒森且夫答道,“不过却将人打得那个样子了!萨鲁定挑他决斗过的。”

“去你的!”伊凡诺夫厌恶地叫道,当下耸耸他的肩。

“如果你想到这件事,决斗是荒谬的了!”犹里说道。

“当然是的!”西娜插嘴道。

犹里诧异地注意到,西娜似乎是站在沙宁的一边。

“无论如何,这是……”他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字眼儿来贬抑沙宁。

“一个野蛮的东西。”勒森且夫提示道。

虽然犹里以为勒森且夫他自己也和一个野兽相差不远,然而他却喜欢听见勒森且夫当着西娜辩护着沙宁时,当她的面骂他。然而,当她注意到犹里的恼怒的神色时,她便不再说一句话。她秘密地十分地喜欢着沙宁的力量与胆气,很不愿意接受勒森且夫刚才的责备决斗的话。如犹里一样,她也不以为勒森且夫是有资格定下像那样的法律的。

“异常的文明,真的是,”伊凡诺夫冷笑道,“用枪来将一个人的鼻子打去了,或将枪子射入他的身中。”

“一记打在脸上是比较好一点的事吗?”

“我当然以为这是比较好一点。一记拳头会有什么害处?疮痕不久便可医好了。你不能找到,一记拳头会如何地打伤人的。”

“那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是什么一回事,请问?”伊凡诺夫说道,他的薄唇轻蔑地扭曲着。

“我自己,一点也不信赖争斗,但是,如果不能避免之时,那么,一个人应该重重地给别人以身体上的伤害。那是很明白的事。”

“他几乎要将萨鲁定的眼珠都打出了。我想,你不称那一记为重重的身体上的伤害吧?”勒森且夫冷笑地答道。

“唔,不错,失去了一只眼睛,乃是一件不好的事件,但这与一个枪子打穿你的身体却又不是同样的事。失去了一只眼睛并不是一个致命的伤。”

“但是,萨鲁定是死了?”

“啊!那是因为他愿意去死。”

犹里神经质地拉着他的髭须。

“我必须坦白地承认着,”他说道,很以他自己的忠实为喜,“我个人还没有决心要去讨论这问题。我不能说,我在沙宁的地位上时,我将怎么办。当然的,决斗是蠢事,一拳一掌地打着却也不是十分较好的事。”

“但如果一个人被逼着要争斗时,他将怎么办呢?”西娜说道。

犹里耸耸他的肩头。

“我们应该忧悼的乃是梭洛委契克。”勒森且夫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些话与他的愉悦的容色奇怪地矛盾着。于是,他们乃想起,他们之中,乃没有一个人问起梭洛委契克的事过。

“他在什么地方吊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在狗窝旁边的第二间厂屋中。他解开了狗,然后自己吊死了。”

西娜与犹里仿佛同时地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

“躺下去,沙尔丹!”

“是的,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勒森且夫继续地说道,隐匿不了他眼中的快乐的光,“我将它抄了一份下去。在一方面,这实在是一个人类的文件。”他从他的衣袋中取了出来,读道:

“既然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地活下去,我为什么要活着呢?像我那样的人是不能够给人类快乐的。”

他突然地停止了,仿佛有点懊恼着。死似的沉寂在着。一个忧戚的精灵仿佛正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房中。西娜的眼睛中有了眼泪,而丽莱亚的脸因感动而变得红了。犹里转身向着窗口,悲戚地微笑着。

“那便是如此了。”勒森且夫默想地说道。

“你还更要些什么呢?”西娜嘴唇颤抖地问道。

伊凡诺夫站了起来,走过房间,去取了桌上的火柴来。

“除了蠢笨之外,更没有别的了。”他咿唔道。

“可羞啊!”西娜愤怒地辩护着道。

犹里厌恶地望了伊凡诺夫的长而光滑的头发一眼,又转眼他向了。

“说到了梭洛委契克的事,”勒森且夫又说道,他的眼又闪闪着了,“我常常以为他乃是一个蠢材——一个笨的犹太孩子。而现在,且看他自己所表现是什么!世界上没有爱情比之为人类牺牲了他的生命的爱情更高尚的了。”

“但他并没有为人类牺牲了他的生命。”伊凡诺夫答道,当下他斜视着勒森且夫的肥胖的脸与身体,观察到他的背心如何紧紧地箍在他的身上。

“是的,不过这是一样的,因为如果……”

“这完全不是一样的事,”伊凡诺夫倔强地答道,而他的眼中闪着怒意,“这是一个白痴的行为,那就完了!”

他的对于梭洛委契克的奇怪的憎妒给别的人们以一个极不愉快的印象。

西娜·卡莎委娜站起身来要走,她对犹里微语道:“我走了。他简直是讨厌的。”

犹里点点头。“绝对的残忍。”他咿唔道。

紧跟着西娜之走的,是丽莱亚与勒森且夫的出去。伊凡诺夫有一会儿默思地坐在那里吸着他的香烟,当下他含怒地凝望着房的一隅。然后,他也走了。

在街上,当他一路走着时,他如常地摇摆着他的手臂,愤怒地自思道:

“这些傻子以为我不能够明示他们所懂得的事!我喜欢那样!我确确切切地知道他们所想的与所感的,比他们自己还要知道得清楚些。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一种爱惜是比之呼召一个人为别人而牺牲了他的生命的爱情更为高尚的。但至于一个人跑去吊死他自己,仅为了他对于别人一无用处之故——那却是绝对的无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