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夜,沙宁去访梭洛委契克。这位小犹太人正独自坐在他家的石阶上,双眼凝望着屋前的荒芜的空场,场上衰草杂生,有几条久无人行的小路横过其间。空空的厂屋,屋前躺着巨大而生锈的锁,还有磨坊的黑窗,看来使人厌闷。全部景色表示出生命及久已停止的活动的悲戚。

沙宁立刻便看出梭洛委契克脸上容色的变动。他不再微笑着了,只似是焦急而忧郁着。他的黑眼中具有疑问的视线。

“啊!晚上好。”他冷淡地握了沙宁的手,说道。然后他继续地凝望着恬静的夜天,厂屋的黑顶映于其下,格外得清楚。

沙宁坐在对面的石阶上,燃着一支香烟,默默地凝望着梭洛委契克,他的诧异的举止使他感到兴味。

“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呢?”他过了一会,问道。

梭洛委契克的大而忧郁的眼徐徐地转向于他。

“我只不过住在这里,那就完了。当磨坊开工时,我常在公事房中。但现在磨坊是关闭了,除了我自己以外,别的人全都走了。”

“像这样的你独自一个人住着,不觉得寂寞吗?”

梭洛委契克默默不言。

然后,他耸耸肩地说道:“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全都沉默不言。除了狗链的铿啷作响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梭洛委契克突然地热心地叫道:“这并不是地方寂寞。但我之感到寂寞的,是这里、这里。”他指着他的前额及他的胸部。

沙宁恬静地问道:“你怎么一回事了?”

“听我说,”梭洛委契克更为激昂地继续说道,“你今天打了一个人,将他的脸打坏了。也许你竟毁了他的一生。请你不要怒我对你说这种的话。我对这一切事已经想得很久了,我坐在这里,如你所见的,想着,想着。现在,如果我问你几句话你会回答我吗?”

有一会儿,他的脸上又发现了他的平日的微笑。

“尽管问我你所要问的问题吧,”沙宁和气地答道,“你是怕触怒了我么,嗳?我敢于告诉你,那绝不会使我生恼。事情已经做了,如果我以为我是做错了的话,我应是第一个说是错的。”

“我要问你这个问题,”梭洛委契克激动得战栗着,“你曾觉得你,也许会杀死了那个人吗?”

“关于那一层,那是没有十分疑问的,”沙宁答道,“像萨鲁定那样的一个人一定是很难脱出了这个僵局的,除非他杀了我,或我杀了他。但,若说到他杀我的话,他则失去了心理学的时间了,我们可以这样地说,在现在,他是没有给我以危害的力量。过此以后,他便没有那胆量了。他的事情已完结了。”

“而你乃安安详详地告诉我这一切的话吗?”

“你说‘安安详详’是什么意思?”沙宁问道,“我不能安安详详地眼看着一只小鸡的被杀,更不必说是一个人了。在我之去打他,在我是很苦痛的。感觉到一个人自己的筋力是愉悦的事,当然的,但这究竟是一个极坏的经验——所以坏的,是因为弄成了这样的粗蛮的结局。然而我的良知却是安详的。我不过是运命的工具而已。萨鲁定之所以得祸,因为他的一生的倾向,全都是摆定了要发生不幸的结局的。可怪的是,别的像他这一类的人,却并不与他同受此颓运。这些人乃是学成去杀死他们的同类,享养他们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明白他们做的事有什么结果。他们是狂人,是白痴!如果放松了他们,则他们便将割了他们自己的咽喉,且也将割了别人的咽喉了。我在这一种的一个狂人的攻击之下,保护我自己,难道是该责备的吗?”

“不错,但你已杀死他了。”梭洛委契克固执地答道。

“在那个情形之下,你最好去质问使我们相遇的那位好上帝。”

“你能够捉住了他的双手而阻止他的攻击的。”

沙宁抬起了他的头。

“在像那样的一个时候,一个人不会反省的。而且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的生命的法则需要报仇,任有如何牺牲都不在乎。我不能永久捉住了他的手。在他方面,这仅是一种格外的侮辱,没有别的。”

梭洛委契克柔弱地摇摆着他的手,并不回答他。

黑暗不可见地紧围于他们身边。夕阳的火已经淡白了,在荒旷的厂屋之下,阴影更深了,仿佛在这些寂寞的地方,神秘的、可怕的东西将要在夜间出来占据了此间似的。它们的无声无息的足步,也许已使沙尔丹不安了,因为它突然地爬出了它的窝,坐在窝前,铿啷地响着它的铁链。

“也许你是对的,”梭洛委契克忧闷地说道,“但这是绝对的必要的吗?如果你忍受了那一记打,不会是更好的吗?”

“更好的?”沙宁说道,“被人打一记常是痛苦的事。而且为什么?为了哪一种的理由?”

“唉!请,请你听我说完了话,”梭洛委契克带着恳求的姿势插说道,“这也许会更好一点——”

“对于萨鲁定,当然的。”

“不,也对于你,也对于你。”

“唉!梭洛委契克,”沙宁答道,有一点恼怒,“暂停了那种关于道德胜利的老而笨的观念吧,且那也是一个虚伪的观念。道德的胜利并不包含着一定要使你自己的面颊给人家打,但不过是在自己的良知上觉得不错而已。至于这如何地能完成那便是机会与环境的问题了。天下事没有比之为奴隶性更可怕的了。尤其当一个人的内心反抗着压迫与强力,然而却用了比他更大的某种力之名而降服于人,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奴隶性。”

梭洛委契克双手捧住了头,如一个心神散乱的人。

“我没有脑筋去明白这一切话,”他悲戚地说道,“我也一点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活着。”

“你为什么要知道?如鸟之飞翔地活着好了。如果它要转动它的右翼,它便转动它。如果它要绕树而飞,它便绕飞着。”

“是的,一只鸟也许是这么办,但我不是一只鸟,我是一个人。”梭洛委契克异常恳切地说道。

沙宁大笑起来,这愉快的笑声有一会儿反响过阴沉的天井中。

梭洛委契克摇摇他的头。“不,”他忧戚地咿唔道,“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闲谈而已。你不能告诉我应该怎样生着,没有人能够告诉我那事。”

“那是非常对的。没有人能够告诉你那事。生活的艺术应需一个天才;没有那个天才的人,他的生活便要毁坏了、沉没了。”

“你说那种话时是如何的安详呀!仿佛你知道一切的事!请你不要生气,但你常是像那样的——常是如此的安详吗?”梭洛委契克问道,引起了敏锐的兴味。

“啊!不。虽然我的脾气确是常常的十分安详,但我有时也被各种的疑问所扰苦。在有一个时候,真的,我还梦想着,我的理想生活乃是基督徒的生活。”

沙宁停着不说了。梭洛委契克恳切地弯身向前,仿佛要听极重要的话似的。

“在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同伴——一个研究算学者,他的名字是伊凡·兰特,他是一个怪人,有无限的道德力量。一位基督教徒,不是被劝化了的,乃是天生了的。在他的一生,所有的基督教美德全反映着。如果有人打了他,他是不回打的;他对待每一个男人都如兄弟一样,对于女子,他则不认识有性的吸引。你还记得西米诺夫吗?”

梭洛委契克点点头,仿佛带着儿童的喜悦。

“唔,在那个时候,西米诺夫病得很重。他住在克里米,在那里教着书。寂寞与他的将近于死的预警,驱使他至于失望。兰特听见了这事,决意要到那里去,救全这个已失的灵魂。他没有钱,也没有人肯借钱给一个著名的狂人。所以他便步行而去,走了一千多里(俄里)之后,死在路上了,如此的为别人牺牲了他的生命。”

“而你啊!请告诉我,”梭洛委契克眼睛发亮地叫道,“你认识了这样的一个人的伟大吗?”

“他在那时,有许多人谈到,”沙宁思索地说道,“有的人并不视他为一个基督教徒,为了那个理由,责备着他。别的人则说道,他是发了狂,且未除净他的自负;更有人则否认他有任何的道德势力;且因为他不争斗,他们便宣言,他既不是先知者也不是战胜者。我之评判他则不然。在那个时候,他影响我到愚笨的地方了。有一天,一个学生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几乎愤怒得发狂了。但兰特站在那里,而我仅仅望着他——唔,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但我默默不言地立了起来,走出了房外。第一,我很觉得我所做的事为可骄傲;第二,我从心里憎恶那个学生。并不是因为他打了我,乃是因为,在他看来,我的行为必定是极为满意的。渐渐地,我的虚伪的地位为我所明白了,这使我思想着。有两个星期之久,我直像一个狂人,过此之后,我便再也不觉得我的虚伪的道德胜利为可骄傲的了。在我的仇人方面,第一次地嘲笑着我时,我便痛打他一顿,直到他失了知觉。这使兰特与我自己之间生了一个疏隔。当我公平地考察他的生活一过,我发现他的生活乃是异常得艰贫可怜的。”

“唉!你怎么能说那句话呢?”梭洛委契克叫道,“你怎么能够估量他的精神的情绪的财富呢?”

“这种情绪是十分单调的。他的生活的快乐,包含在承受了一切的不幸而不发一声的呻吟,而它的财富则包含在生活的快活与物质的利益的总解脱。他是自愿的一个乞丐,是一个幻想的人物,他的生活乃为他自己尚没有清了的一个理想所牺牲了的。”

梭洛委契克绞扭着他的手。

“唉!你不能想象,我听见了这话是如何的难过!”他叫道。

“真的,梭洛委契克,你是很歇斯底里的。”沙宁诧异地说道,“我并没有告诉你以非常的话。也许在你看来,这个题目是一个痛苦的吧?”

“唉!极痛苦的,我是常常地想着、想着,直到了我的头部似乎烧了起来。难道这一切全是错误吗?我四处地摸索着,如在一个暗室之中,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以我应该怎么办。我们为什么活着?告诉我那事。”

“为什么?那没有人知道。”

“我们之所以活着,不是为了将来,至少将来人类会有一个黄金时代吗?”

“永不会有一个黄金时代的。如果世界与人类能在一瞬间之内便变了更好的,那么,一个黄金时代也许会实现的。但那是不能够的。进步的步趋是很慢缓的,而人也仅能看见在他前面的一步与直接在他后面的一步。你和我都没有过着一个罗马奴隶的生活,也没有过着石器时代的野蛮人的生活,所以我们不能够欣赏我们的文明的好处。因此,如果将来果有一个黄金时代的话,则那个时代的人们也将不能看出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祖先的生活之间究有什么区别。人沿了一条无穷尽的路走着,去希望将这路升到快乐中去,正如将新的数目加入无穷尽的数目之中一样。”

“那么你相信,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一切都是无用的了?”

“是的,那就是我所想的。”

“但关于你的朋友兰特怎样的?你自己是——”

“我爱兰特,”沙宁庄重地说道,“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乃是因为他是忠实的,从不由他路上走开去,从不为讥笑或惊恐的阻碍所丧。我赞美兰特的是他的人格。当他死了时,他的价值便不存在的了。”

“你不以为这种人对生活有一种高尚的影响吗?这样的人会不会有跟从者或信徒的?”

“为什么生活应该要高尚?第一,先告诉我这事;第二,一个人不需要信徒们。像兰特那样的人们是天生了的。基督是好的,然而基督徒便不过是可怜的一群人而已。他的训条的理想是一个美丽的,但他们却已使它成为一无生气的教条了。”

沙宁倦于谈话,不再发言了。梭洛委契克也沉默着。环于他们四周的是沉沉的寂寞,而天上的星光则仿佛维持着一种无声无止的谈话。然后梭洛委契克在突然地微语着些话,在沙宁耳中听来是那么诡怪,他耸耸肩,叫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话?”

“告诉我,”梭洛委契克咿唔道,“告诉我你所思想的。假如一个人不能够看清他的前途,但只是思想着、焦虑着,仿佛一切东西都仅是迷乱他、恐怖他——告诉我,他不是死了还好的吗?”

“唔,”沙宁答道,他清楚地读到了梭洛委契克的思想,“假如死在那个情形中是较好的话,思想与焦虑是一无所用的。他觉得生活是可乐的人,才应该活下去;但对于那受苦的人,死是最好的了。”

“那也是我所想的。”梭洛委契克叫道,他激动地握住了沙宁的手。他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像幽灵似的,他的双眼活像两个黑洞。

“你是一个死人,”沙宁内心感知地说道,当下他站起身来要走,“而对于一个死人,他的最好的所在便是坟墓。再会。”

梭洛委契克显然地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坐在那里不动。沙宁等候了一会,然后徐徐地走了开去。在门口时,他停步静听,但一点声息也没有听到。梭洛委契克的身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沙宁仿佛对于一个奇怪的预警生了感应的,自己说道:

“总之,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他照这样地活下去或死了去。如果这不是今天,那么,便将是明天。”他疾转了一个身,圆门在它的础上喀啦了一声,他已经立在街上了。

他走到了林荫路时,听见远处有人疾奔而来,且啜泣着,仿佛心中有大忧虑。沙宁站住了足。一个人形由黑暗中现了出来,很快地走到他的面前。沙宁又有了一个不祥的预觉。

“什么事?”他叫道。

人形停止了一会,而沙宁碰见的乃是一位兵士,他的笨脸上表示出很深的忧愁。

“什么事发生了?”沙宁叫道。

兵士咿唔了几句话,重复奔向前去,一边走,一边哭。如一个魔鬼似的,他没入黑夜中了。

“那是萨鲁定的仆人。”沙宁想道,然后有一个思想闪过他的心头。

“萨鲁定自杀了!”

有一会儿,他窥进黑暗之中,他的额前成为冷冰冰的了。在夜的可怖的神秘与这个坚强的男人的灵魂之间,一个冲突,明白然而可怕的,正在进行。

全镇都在睡着;发光的路荒旷地躺在阴沉沉的树下;窗户仿佛沉闷的看守的眼,望着黑暗之中。沙宁摇着他的头,微笑着,当下他安详地向他前面望着。

“我是没有罪过的,”他高声叫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坚挺而刚毅的他向前走去,一个高身材的影子隐现在沉沉寂寂的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