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夏的可惊的美丽的黄昏之一,从巨大的蔚蓝色的穹天中降于地球上来。夕阳已经西下了,但光明还是清楚的,空气是纯洁而清朗。有一阵重露,徐徐升起的灰尘,成了纱网似的长条的云映于天空。空气虽热,却是清新的。这里那里都浮泛着声音,仿佛长了快翼。

沙宁不戴帽子,穿着他的青衫,这衫在肩部已经有点褪色了,沿了灰尘的路逍遥地走着,转到青草乱生的小边街,向伊凡诺夫的家走去。

伊凡诺夫坐在窗口,在卷制香烟,阔肩、恬静。他的长而草帽色的头发,背上梳得光光的。润湿的空气,从花园中向他浮泛而来,园中的草木在晚露中得到了新的光彩。淡巴菰的强烈气味,诱人要打喷嚏。

“黄昏好。”沙宁说道,靠在窗盘上,“黄昏好。”

“今天有人要挑我去决斗。”沙宁说道。

“好不可笑!”伊凡诺夫不在意地答道,“同谁决斗?为了什么缘故?”

“同萨鲁定。我将他赶出了门外,他以为他自己是被侮辱了。”

“啊呵!那么你将与他相见了,”伊凡诺夫说道,“我将做你的副手,你要将他的鼻子打去了。”

“为什么?鼻子乃是人身组织中一个高贵的部分。我是不去决斗的。”沙宁笑答道。

伊凡诺夫点点头。

“也是一件好事。决斗是很不必要的。”

“我的妹妹丽达并不这样想。”沙宁说道。

“因为她是一只鹅,”伊凡诺夫答道,“那么一大堆傻子总要相信,他们不是吗?”

这样地说着,他完成了最后的一支香烟,他将这支香烟燃着了,又将其他的香烟放下他的皮烟盒中。

然后他用口吹去了留在窗盘上的淡巴菰,也弯靠在窗盘上,加入了沙宁一块。

“我们这个黄昏时候做什么事好呢?”他问道。

“我们同去看看梭洛委契克吧。”沙宁提议道。

“啊!不去!”

“为什么不去?”

“我不喜欢他。他是如此的一个虫豸。”

沙宁耸耸他的肩。

“并不比别的人更坏。来吧。”

“好的。”伊凡诺夫说道,他常常是同意于沙宁所提议的任何事的。所以他们俩沿了街同走着。

但梭洛委契克却没有在家。大门是闭上了,天井阴沉而芜旷。只有沙尔丹铿啷铿啷地响着它的铁链,对着侵入天井的这些客人吠着。“什么一个鬼地方!”伊凡诺夫叫道,“我们到林荫路去吧。”

他们回转身去,将矮门带上了。沙尔丹还吠了两三声,然后坐在它的狗窝之前,忧郁地凝望着荒寂的天井、沉默的磨坊以及通过灰尘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白色人行道。

在公园里,乐队如常的正在吹奏着,林荫路上吹来一阵愉快的凉风,满是散步的人。被女性的光亮的首饰所照耀,那堆黑压压的群众,一时向阴暗的花园中走去,一时又向大石块的总门口走去。

沙宁和伊凡诺夫臂挽着臂地进了花园,立刻碰到了梭洛委契克,他正在沉思地散着步,他的手放在背后,他的眼光注在地上。

“我们刚才到过你家里去。”沙宁说道。

梭洛委契克红了脸,微笑着,当时羞怯怯地答道:

“啊!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很抱抱歉,但我永没有想到你会来的,不然我便要留在家中了。我正出来散散步。”他的深思的眼发着亮光。

“和我们一同走吧。”沙宁和气地说道,当下他便挽住了他的臂膀。

梭洛委契克显然地愉悦着,接受了献给他的手臂,将他的帽子拋到头背后,一同地走去,仿佛他所握住的不是沙宁的手臂,而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他的嘴似乎扩到了两耳之间。

军乐队里的队员,红了脸,伸长了双颊,吹出了他们的聋耳的、喧闹的声调,散在空气中,被一位衣衫漂亮的乐队领导者所鼓励而努力着,这位领导者看来好像是一只躁动的小麻雀,热心地在挥舞他的指挥棒。围绕着乐队的是些书记们、店里伙计们、穿着海斯式皮鞋的学童们,以及将颜色鲜妍的手巾包在头上的小女孩子们。在大道上和边道上,转动着一大堆活泼的群众,其中是军官们、学生们和女士们,他们仿佛是加入了一个无休止的四人舞之中。

他们不久便遇到了杜博娃、夏夫洛夫和犹里·史瓦洛格契,当他们两下经过时交换着微笑。然后,在他们游荡过全园之后,他们又遇见了,西娜·卡莎委娜现在是他们队中的一人了,她穿着轻俏的夏衣,看来可喜爱的美妙。

“你们为什么像那样地独自走着呢?”杜博娃问道。

“来,加入我们一道儿吧。”

“我们且到边道上走着吧,”夏夫洛夫提议道,“这里拥挤得太可怕了。”

少年们笑着谈着,因此转入了一条比较阴沉、恬静的道上去。当他们到达了路的尽头,快要转身时,萨鲁定、太那洛夫和孚洛秦突然地由转弯的地方走来。沙宁立刻看出,萨鲁定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了他,且看出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的俊美的脸部黑暗了,他直身地挺立起来。太那洛夫鄙夷地笑着。

“那只小猴子仍然在这里呢。”伊凡诺夫凝注在孚洛秦身上说道。孚洛秦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因为他对于第一个先走的西娜太感到兴趣了,他走过时,回转身去看着她。

“他原来是这样!”沙宁笑说道。

萨鲁定以为这个笑声是为他而发的,而他退缩了,仿佛被一条鞭所挞。他为愤怒涨得脸红,且为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所推促,便离开了他的同伴,很快地走近了沙宁。

“怎么一回事?”沙宁说道,突然地变成了严重,当时他的眼光注定在萨鲁定颤抖的手中所执的小马鞭。

“你这蠢材!”他自己想道,怜恤与愤怒同时而作。

“我要和你说一句话,”萨鲁定粗暴地开始道,“你接受不接受我的挑战?”

“是的。”沙宁答道,他专心地注视着这位军官的双手的一举一动。

“而你是决定地要拒绝……嗳……乃如任何下流的人被环境所逼而不得不做的吗?”萨鲁定问道。他的语声音调虽高却是闷窒住的。在他自己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奇异的,仿佛执在他湿漉漉的手中的冷的鞭柄似的不温柔。但他却没有力量从躺在他面前的一条路上跳到边上去。在花园中,突然地似乎没有一点空气。所有别的人都呆立着,迷乱而期待着。

“唉!什么鬼——”伊凡诺夫开始道,想要插身调停。

“当然,我拒绝。”沙宁以异常镇定的声音说道,直向萨鲁定的眼中望着。

萨鲁定呼吸艰难的,仿佛在举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我再问你一声——你拒绝吗?”他的声音如一个硬的金属的铃。

梭洛委契克脸色变得异常的灰白。“唉,天呀!唉!天呀!他快要打他了!”他想道。

“什么……什么事?”他嗫嚅道,当下他竭力要卫护沙宁。

萨鲁定一点也不注意他,粗暴地将他推到一边去。他除了沙宁的冷酷镇定的双眼之外,看不见他前面的一切东西。

“我已经这样地告诉过你。”沙宁以同样的声调说道。

对于萨鲁定,每件东西似乎都旋动了。他听见他后边有匆急的脚步声,及一个妇人的失声惊叫。带着有如一个倒跌下深阱中的人所感到的失望的感觉,他笨拙地惊吓地挥动了他的马鞭。

同时,沙宁用了他的全力,以他的紧握着的拳头,当他的脸击去。

“好呀……”伊凡诺夫不由自主地喊道。

萨鲁定的头颅柔弱地挂在一边了。有些热热的东西如尖针似的刺着他的脑与眼,涌出他的口与鼻。

“啊!”他呻吟道,无助的双手向前地躺下去了,马鞭落了下来,帽子也跌开去了。他看不见一点东西,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只感觉到那可怕的耻羞,以及他眼上的一阵闷烧的痛楚。

“唉!上帝!”西娜·卡莎委娜呻吟道,双手掩住了脸,她的眼紧紧地闭上。

犹里看见萨鲁定四肢伏地地匍匐在那里,既恐惧又憎恶地向沙宁冲去,夏夫洛夫也跟在他后边。孚洛秦失去了他的夹鼻眼镜,当他被树枝绊了一跤时,他尽力地飞快地经过泥湿的草地而跑开去,因此他的一无污点的裤子立刻黑到了膝盖头。

太那洛夫愤怒地咬着牙齿,也冲向前去,但伊凡诺夫当肩捉住了他,将他拉了回去。

“那是很好!”沙宁轻蔑地说道,“让他来吧。”他双腿张开地站着,呼吸艰难,大滴的汗现在他的眉间。

萨鲁定徐徐地蹒跚地站了起来。低微的不连贯的话从他的颤抖的膨胀的嘴唇中逃出来,模糊的恶语,在沙宁看来,简直是说得很可笑。萨鲁定的脸部,整个左边,立刻都肿大了。他的左眼不再看得见了;红血从他的鼻子及口中流出,他的双唇扭曲了,他的全身颤抖抖的,仿佛被一阵热病所握捉住。漂亮的、美貌的军官的样子一点也不留存下来。那一记重重的打击,夺去了他的一切是人类的东西;所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可怜的、可怕的、不成形状的东西了。他并不想走开去或保卫他自己。他的牙齿咯咯地相击有声,而当他拍去着血液时,他也机械地掸去了他膝上的沙。然后,向前一蹶,他又倒下去了。

“唉!如何的可怕!如何的可怕!”西娜·卡莎委娜叫道,匆促地离开了那个所在。

“来吧!”沙宁对伊凡诺夫说道,他抬眼向上,躲避了那么可憎的一种情景。

“同来吧,梭洛委契克。”

但梭洛委契克并不移动。他睁大了眼珠,注视着萨鲁定,注视着红血以及在雪白的衣衫上的污沙,同时他的身体寒战着,而他的唇片微微地动着。

伊凡诺夫愤怒地拖了他走,但梭洛委契克却以可惊的力量摆脱了他,然后紧抓住了一株树干,仿佛他想抵抗着被大力拖去一样。

“唉!为什么,为什么,你做那件事?”他啜泣地说道。

“做出如何的一件流氓的行为!”犹里当着沙宁的脸说道。

“是的,流氓的行为!”沙宁答道,带着轻蔑的微笑,“你以为让他来打我是比较得好些吗?”

然后,带着不经意的姿势,他很快地沿了大道走去。伊凡诺夫鄙夷地望着犹里,燃了一支香烟,徐徐地跟了沙宁而去。即他的阔背与光滑的头发,已足明白地告诉人家,这样的一幕情景对于他是如何的不大惊动。

“人能够成为如何的蠢蠢的野蛮的呀!”他自己咿唔道。

沙宁回顾了一次,然后走得更快了。

“正像野兽们。”犹里说道,当下他也走开了。他回头望望,他常常以为美丽的、朦胧的、神秘的花园,现在,在这件事发生了以后,似乎已与其余的世界隔绝了开去,成了一个阴阴沉沉的地方了。

夏夫洛夫呼吸艰难的、神经质的从他的眼镜中四周地望着,仿佛他想,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同样可怕的事会再度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