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柔和地、摩抚地、杂着花香降到敞开的窗上。沙宁坐在靠窗的桌边,努力要在逝去的光中读一篇他所喜爱的故事。这篇故事写的是,一个老牧师的孤寂悲剧的死:他穿着僧衣,执着一个珠宝的十字架,受众人的膜拜,在香气之中断了呼吸。

房里的空气和房外一样的凉爽,因为柔和的晚风吹拂在沙宁的健壮的身体上,充入于他的肺部,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沉浸在书中,只管读下去,当下他的唇片时时地动着,他好像一个大孩子,在吞吃一篇讲述在印第安人中的冒险的故事。然而他读得愈多,他的思想愈愁郁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没有意识的荒诞的!人们是如何的鲁笨与野蛮,他在观念上是在他们之前头如何的远!

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沙宁抬眼望着他。“啊哈!”他叫道,当时他便闭上了书!“有什么消息?”

诺委加夫忧郁地微笑着,他执住了沙宁的手。

“啊!没有什么,”他说道,当下他走近了窗口,“糟得完全和从前一般无二。”

从沙宁所坐的地方,他能够看见诺委加夫的长个子的侧影,映于暮天之中,有好一会儿他望着他,不说一句话。

当沙宁第一次带了他的男朋友去看望丽达时,她现在已不再像是一位骄傲的、高贵的以前的女郎了。她和诺委加夫两人都彼此不说一句话,谈到最近于他们心中的一切事,他知道,说出了话时,他们要不快活的,然是他们如果不说话,更要是如此。在他觉得明白而容易的,他确定地觉得,他们却只在受了许多苦楚之后,方才能于摸索中得到。所以当时他不去惹他们,但是那时候已看出这两人处在闭塞的环境里,迟早免不了要见面的。“让它这样去吧,”他想道,“因为受了苦难会纯洁了更高贵了。”然而现在,他觉到为他们而设的机会已经来到了。

诺委加夫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夕阳。他的情调是一个奇异的情调,既具着对于已失去者的悲伤,又渴慕着近前的快乐。在这个柔和的微光中,他对他自己画出一位丽达来,忧愁而蒙羞,被众人所侮辱。如果他有勇气这样做的话,他此刻已经跪在她面前,以吻去温热她的冰冷的小手,且用他的伟大而宽恕一切的爱情引起她到一个新的生命去。他浑身炽烧着做这件功德事的渴望,对自己的谅解和怜爱丽达的心,然而使他到她那里去的能力却鼓不起来。

对于这,沙宁是了然的。他徐徐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

“丽达在花园里呢。我们到她那里去吗?”

诺委加夫的心跳得更快了。在他心中,似乎快乐与忧愁,可怪地交织着。他的脸色有点变了,他激动地抚弄着他的髭须。

“唔,你怎么说?我们去吗?”沙宁镇定地重复说道,仿佛他已决定要做一件重要而明白的事。诺委加夫觉得沙宁已知道一切扰苦他的事,他虽然有点安慰,却还如孩子似的羞怯着。

“来吧!”沙宁温和地说道,当下执住了诺委加夫的肩膀,推他向门走去。

“好的……我……”诺委加夫咿唔道。同时忽然感到一种喜悦的温柔和想去吻沙宁的愿望,但是他不敢去做,只是用泪眼向他看望。

微雾泛于草地的枯干的绿面上。这仿佛是一个不可见的人物沿着沉寂的路上走着,在寂然不动的树林中走着,他一走近,沉睡的绿叶与花朵便柔和地颤动起来。夕阳仍在西方河水的前面映射出光辉来,河水熠熠有光地经过黑暗的草地而弯流过去。丽达坐在河边上。她的优秀的身材弯向水面,仿佛是一个黄昏中的悲戚的幽灵。被她哥哥的话语所感起的那种快乐和坚决的心情,如它之来一样迅快地又舍她而去,羞耻与恐惧又占据了她,双双地站立在她面前,使她想起她已没有权利快活,且也不能够活在世上。她整天地坐在花园中,手里执着书,因为她不能够随随便便去望着她母亲的脸。一千次她对她自己说,她母亲的痛戚之比她自己现在所受到的简直是不算什么,然而每当她走近了她母亲时,她的语声便支吾了,在她的眼睛中也具有一道有罪的视线。她的羞红的脸与可怪的纷乱的情态,最后引起了她母亲的疑心,为了避免她的寻求似的注视与焦急的探问,丽达宁愿孤寂地过她的日子。因此,在这暮色苍茫中,她便坐在河边,凝望着夕阳,默念着她的悲苦。在她看来,生命仍是不可解释的。她对于生命的意见是被一个可怕的幻影所蒙蔽的。好些她已读过的书和许多伟大的自由的思想透进她脑中去,她也看出,她的行为不仅是出于自然,而且几乎是值得赞许的。她并没有因此损害到什么人,仅仅给她自己及别一个人以感觉的愉快而已。没有这种愉快,便将没有青春,而生命它自己便将荒芜、孤独,如秋天的一株无叶的树。

她一想到她与一个男人的结合并没有经过礼拜堂的准许的念头,自己便也觉得它有点可笑。在人类自由的思想方面,这种束缚,早已被扫除到一边去了。她真的应该在这个新的生活中求快活,正如一朵花儿在一个晴明的早晨,因微风带来了花粉与它接触着而愉快些一样。然而她总觉得说不出的颓丧,比之最下流的还要下流。

无论她去寻找出所有这种伟大高尚的观念与永久的真理,然在她的生产期即在目前的念头之前都如蜡似的融化了。她不仅不将她所鄙夷的人踏在足下,她的一个思想却还要她能够如何地尽力躲避了他们,欺骗了他们。

当丽达将她的悲戚隐瞒着别的人时,装着虚假的快乐欺骗别人时,她觉得她自己与诺委加夫的接近,有如一朵花儿之接近于太阳光。一想到他是来拯救她的念头,似是卑鄙,且几乎是有罪的。她一想到她须要依靠着他的爱感与宽恕便激怒起来,然而她的求生的热望和自身无力的认识却更强过信念与反抗。

她对于人类的愚蠢的态度,加以恐怖,不去鄙夷。她不能望在诺委加夫的脸上,却在他之面前凛凛地颤抖着,如一个奴隶。她的情形是很可怜的,有如一只无助的鸟儿,它的双翼已经被剪去了,再也不能飞翔了。

有的时候,当她的苦楚到了不可忍受时,她便真诚地诧异地想到她的哥哥。她知道,对于他,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他望着她,他的妹妹,乃是以一个男人的眼望着的,他是自私的、不道德的。然而他却是唯一的一个人,她在他的面前,觉得她自己是绝对的自由的,她还能和他公开地讨论着她生活中最隐秘的秘密。当他在身边时她觉得一切都平凡而且不值钱:她有孕了,唔,那有什么?她和人有过私通。很好。这乃是她自愿如此的。人们将鄙夷她、看轻她,这又有什么关系?在她之前,有的是生命,是日光,是广漠的世界,至于男人们呢,世界上多着呢。她的母亲会悲伤。唔,那是她自己的事。丽达一点也不知道她母亲的少年是什么样子的,而在她的死后,便不再自监察了。他们偶然地在生命的路上遇到了,同走了一段的路,是不能够而且不应该互相地反对着的。

丽达明白地知道,她自己终于不会具有她哥哥那样的同样的自由的。她之所以如此地想着乃是由于这位镇定的健全的人的影响,这人是她所亲爱的赞颂着的。可怪的思想来到了她的心上,一种违法性质的思想。

“如果他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个外人!……”她对她自己说道,当时她便匆促地努力去压服着可羞然而很诱人的想头。

然后她想到了诺委加夫,她如一个卑贱的奴隶一样,要求他的宽恕与他的恋爱。她听见足步的声音,回过头望着。诺委加夫和沙宁默默地走过草地而向她走来。她在暗中不能看清他们的脸,然而她觉得可怕的时候已到临在目前了。她变得十分惨白了,仿佛生命已经到了终结之时。

“那边!”沙宁说道,“我已把诺委加夫带来给你了。他自己将告诉你他所要告诉的话。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吧,我去喝茶了。”

他转了一个身,迅快地走开去了。他们有一会儿凝望着他的白色的衬衫,然后他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是这样的沉寂无声,竟使他们不能相信,他已走到了四面围着的树林的阴影之后。他们目送他走,两人从行动上都明白一切都已说妥,只需重新复一声就好了。

“丽达·彼特洛夫娜。”诺委加夫柔声地说道,他的语声是如此的忧郁而动人,竟进到她的心中去。

“可怜的人,”她想道,“他是如何的好。”

“我知道了一切的事,丽达·彼特洛夫娜,”诺委加夫继续地说道,“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爱着你。也许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爱我。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吗?”

“我最好对于那事不要说得太多了,”他想道,“她必须永远不知道我为了她是有了什么样的一个牺牲。”

丽达默默不言。在这样的沉默中,人能够听得见河水的涟波之声。

“我们俩都是不快活的,”诺委加夫说道,自觉这句话是发之于他的心底的,“我们俩在一处了,或可觉得生活下去比较容易些。”

丽达的眼睛中充满了感激之泪,当下她转身向着他,咿唔道:“也许的。”

然而她的眼睛却在说道:“上帝知道我要做你的一个好妻子,爱你,敬你。”

诺委加夫读出了它们的意义。他猛撞地跪了下去,握住她的手,热情地吻着她。为这样的情绪所激动,丽达忘记了她的羞耻。

“那是过去了!”她想道,“我将再快乐起来了!亲爱的好人!”她快乐得哭了起来,给他以一双手,弯身于他的头上,吻着他的柔软如丝的头发,这发是她所常称赞的。萨鲁定的一个幻影现于她的面前,但立刻便又消失去了。

当沙宁回去时,已经给了他们以充足的时间彼此地解释着,他也是这样地想,他看见他们坐在那里,手牵着手,正在静静地谈着。

诺委加夫说他永远不断地爱她,丽达也说现在是爱他的。这是实话,因为丽达需要爱情与幸福,希望在他身上找到,因以爱自己的希望。他们觉得,他们永不会那样快乐过。一看见沙宁,他们不言语了,用羞耻、快乐和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啊哈!我看见这是怎样的了!”沙宁庄重地说道。

“谢谢上帝,希望你们快乐。”

他正要说些别的话,但却高声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里潮湿着呢。当心你们不要受了凉。”他说道,擦着他的眼。

丽达笑了。她的笑声的回响,甜美地经过河面。

“我必须走了。”沙宁过了一会说道。

“你到哪里去?”诺委加夫问道。

“史瓦洛格契和那个崇拜托尔斯泰的军官,他是什么名字?一个瘦瘦的德国人,来叫我去。”

“你说的是王狄兹。”丽达笑道。

“就是那个人。他们要我们全都和他们同到一个会中去,但我说,你不在家。”

“你为什么这样说?”丽达问道,仍然笑着,“我们也可以同去。”

“不,你停留在这里吧。”沙宁答道,“如果我有了人儿和我做伴,我便也将不去了。”

他说了这话,便离开了他们。

夜迅快地来了,第一次出现的熠熠的明星是反映在疾流而去的河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