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房间里时,这房间是又狭小又闷气,有如一个狱室。犹里又觉得生命是如前一样的乏趣,而他的小小的恋爱插话,在他看来,也完全是平凡的。

“我从她那里偷到了一个吻!什么幸福!我是怎么样的英雄!这是如何美妙的浪漫,事在月光之下,英雄引诱美貌的女郎以热情的话与吻!呸!什么鬼话!在如此的一个可诅咒的小洞中,一个人不自觉会成为一个浅薄的傻子了。”

当犹里住在一个城中时,他想象乡村乃是他所住的真正的地方,在那里,他能够和农民们联络,在炎日之下,与他们同是耕种的苦工。现在他有机会去做这事了,而乡村生活对于他又成为不可忍受的,他渴欲得到一个城市的刺激,仅有在城市中他的精力才能有所施展。

“一个城市的扰动与喧闹!热情得、雄辩得惊人!”他这样地狂乐地自言自语着,然而他不久又质检着这样的孩提似的热心了。

“总之,这有什么意思呢?政治与科学是什么?理想在远处是伟大的,不错!但在每个人的生活上,它们只是一宗贸易,和别的东西一样!争斗!巨人似的努力!但是在近代生存的状态里,使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我受苦,我挣扎,我克服阻碍!唔,那么如何?有什么结果?不在我的生时,无论如何!普罗米修斯想要给人类以火,他便这样地办了,那倒是一件成功!但我们怎么样?我们大多数人所做的事都不过是抛一束薪在我们所从不曾燃点过的,我们也永不能弄熄了它的一堆火上而已。”

这个思想突然地刺着他,如果事情做得不对,那是因为他——犹里——并不是一个普罗米修斯。这样的一个念头,原是极可恼的,却又给他以另一个引起了病态的自己苦恼的机会。

“我是哪一类的普罗米修斯呢?常常从一个个人的利己的观点上,去看一切的事物。这是我,常常是我,常常为了我自己。我是每一点都是又脆弱又卑鄙,和我心底所鄙夷他们的一班人一般无二。”

这个比较是如此的使他不高兴,以致他的思路又纷乱了。他有一会儿坐在那里,默想着这个题目,努力要找出一两宗较胜于人的事。

“不,我不是和别的人一样的,”他对自己说道,他在一个意识中,感到轻松了,“从我会想到的这些事情上看来就是如此。像勒森且夫与诺委加夫与沙宁那些人做梦都永不会想到这样地做。他们没有最辽远的批评他们自己的意向,他们是完全的快乐而且自满自足,像查拉图斯特拉的得胜的猪。全个生命都简而括之地集中于他们自己的极微的‘自我’上,我乃是被他们浅狭的精神所传染了。啊,好的!当你和狼群在一处时,你得要学着狼嚎。这是自然的事。”

犹里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常的,每变换了一个位置,他思想的线索便也随之而变换。

“很好。那是如此的。全都是一个样子的,有许许多多事都想到的。例如,对于西娜·卡莎委娜,我的地位是怎样的呢?我爱不爱她,那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问题是在,这个恋爱的结果是怎样的?假如我娶了她,或在一定时期内同她发生关系,那她会使我快乐吗?去骗她,那是一件罪过,如果我爱她……唔,那么我能够……很有可能的,她要有了孩子。”他想到这里,脸红了,“那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只不过这将成了一个束缚,而我将失去了我的自由。一个有家庭的人!家庭幸福!不,那不是我所过的生活。”

“一……二……三,”他计数着道,当他每次想一步跨过两块木板而他的足踏在第三块板上,“只要我能够确定她没有孩子,或者我会那么喜欢他们,我的一生也都将为他们而尽力!不,如何可怕的平凡!勒森且夫也将喜爱他的孩子们的。那么,我们之间将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自己牺牲的生活!那是真实的生活!是的,但为了谁而牺牲呢?怎么牺牲法子呢?不管我选的是哪条路,也不管我问的是什么目的,且显示给我纯洁完美的理想吧,为了它,我是值得死了的!不,这并不是因为我怯弱,这乃是因为生命自己是不值得去牺牲,去爱好的。既然这样,也就不必再生活了!”

在以前,这个结论在他看来,从不会有过那么绝对的确定的。在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手枪,每次,当他在房中走来走去时,经过了桌边,它的光漆的钢铁总捉住了他的眼。

他将手枪执了起来,仔细地检验它。枪里已装好了子弹。他将枪管对准他的太阳穴。

“那里!像那个样子!”他想道,“嘭!一切都完结了。自杀而死究竟是一件聪明的事,还是一件傻事呢?自杀是一个怯懦的行为吗?那么,我想,我乃是一个懦夫了。”

冰冷冷的钢铁与他的滚热的眉角的接触,又是痛快,又是可惊。

“西娜怎么样呢?”他自己问道,“啊!好的!我将永得不到她,我便如此地留给别的人以这个愉乐了。”他一念到了西娜,便觉醒了温柔的回忆,这些回忆,他以为是情感的愚蠢,努力地要压服下去。

“我为什么不放枪呢?”他的心似乎停止跳动了。然后,再来,这一次是很审慎的,他将手枪放在他的眉上,拉着枪机。他的血冷了,耳朵里哄哄地作响,房子似乎旋转起来。

手枪并没有放出子弹来,只有枪机的喀啦的一声响着,他能够听得见。半眩晕的,他的手垂到身边了。他身中的每一个纤维都颤抖着,他的头部出着汗,他的嘴唇干枯了,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当他将手枪放到桌上时,它竟和桌面相碰作响。

“我是一个好人!”他想道,当下他已恢复了他自己,便跑到镜前,去看自己是什么一个样子。

“那么,我是一个懦夫了,我是不是?”“不,”他骄傲地想道,“我不是的!我很不错地办着这事。枪子放不出去,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他自己的影子从镜中向他望着,很是一个庄严呢,他想道。他想要自己劝说,他对于刚才所做的事并不以为重要,他伸出了舌头,离开了镜子走去。

“运命不使我如此死去呢。”他高声地说道,这些话语的声音似乎鼓励着他。

“我疑心,不知有人见到我否?”他想道,当下他惊骇地四面望着。然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紧闭的房门之外没有一点东西移动的声响可以听得见。在他看来,仿佛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存在着,也没有受着这个可怕的孤寂之苦,只除了他自己。他吹熄了灯,从百叶窗的缝中,他看见了黎明的第一线红光,他惊异起来。然后他躺身去睡,在梦中,他觉到有巨大的东西,弯身于他的上面,喷出可怕的呼吸来。“这是鬼!”他的心灵很恐怖地发出声来。犹里努力去挣脱。但是“红”的东西没有走,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嚼着牙齿。他的嚼牙是在讪笑呢,还是带有怜悯的意思,无从去辨明,却总是十分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