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诺委加夫他自己代沙宁开门时,他看来似乎不甚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拜访者。每一件事物使他想起丽达和他的已散的幸福之梦的,都会使他感到痛苦。

沙宁注意到这层,和蔼地微笑着,直进了房内。房内一切都是颠颠倒倒的,又很污秽,仿佛是被一阵旋风所吹乱。地板上满是纸条子、琐物以及各种的垃圾,床上椅上都是书籍、衬衣、外科器具,还有一只皮包。

“要动身吗?”沙宁惊骇地问道,“到什么地方去?”

诺委加夫避开了沙宁的眼光,继续地去检点东西,为他自己的纷扰所恼怒。最后,他说道:

“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到荒歉的省份去服务。我得了我的公示知照。”

沙宁看看他,然后又看看皮包。在他再看了一眼之后,他的身体便弛放在一个广漠的微笑之中了。

诺委加夫沉默着,为他的绝对寂寞与他的不可慰藉的悲哀的感觉所压迫。他沉没于他的思想中,竟将一双皮鞋和几支玻璃管包扎在一起。

“如果你像这样地包扎东西,”沙宁说道,“当你到了时,你将自己发现不是破了玻璃管,便要损了皮鞋。”

诺委加夫的泪眼,射回了一道回答,它们说道:“唉!让我一个人在着吧!你当然能够看出我是如何的忧郁!”

沙宁明白了,沉默不言。

梦境似的夏天的黄昏时候已经到了,在绿园之上的天空,如水晶似的清莹的,如今渐渐灰淡了。最后沙宁说话了。

“我想,你要想到什么鬼知道的地方去,还不如娶了丽达来吧。”

诺委加夫全身战栗起来,迅快得不自然地回身望着。

“我必须请求你停止了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吧!”他以一个尖抖刚硬的声音说道。这声音由暮色中响出去,反应于如梦的园林之间,在静悄悄的树木底下发着奇响。

“为什么这样的生气?”沙宁问道。

“听我说!”诺委加夫粗暴地开始道。在他的眼中有了那么一种愤怒的表示,竟使沙宁难得认识他。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你娶了丽达乃是一件不幸的事吗?”沙宁快活地续说,从眼角里笑将出来。

“闭嘴!”诺委加夫叫道,像醉人般倾跌地向前走去,在沙宁头上用极大的力量挥动着一只旧皮鞋。

“和平些!你疯了吗?”沙宁锐声地说道,当下他退回几步。

诺委加夫恼怒地将皮鞋拋了下去,呼吸急促的,直立在他面前。

“你用了那只皮鞋,真的要……”沙宁停止不说下去,摇摇他的头。他怜恤他的朋友,虽然这样行为在他看来完全是可笑的。

“这是你的过错。”诺委加夫心绪纷乱地嗫嚅道。

然后,他突然地感到对于沙宁的完全信托与同情,他是那么强健而镇定。他自己像一个小学童,渴要告诉别人以他自己的苦楚。眼泪充满了他的双眼。

“只要你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的苦闷。”他咿唔道,努力要控制住他的情绪。

“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了一切——每一件事。”沙宁和爱地说道。

“不!你不能够知道一切!”诺委加夫说道,当下他坐在沙宁的身边。他想,没有人会感到如他那样的苦闷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一切,”沙宁答道,“我宣誓说,我知道;如果你允许不再用你的旧皮鞋打我,我便愿证明我所说的话。允许吗?”

“是的,是的!原谅我,法拉狄麦!”诺委加夫说道,他以前从不会称呼沙宁的名字。这使沙宁感动了,他愈觉得渴望帮助他的朋友。

“唔,那么,听我说,”他开始道,当下他的手以信托的样子放在诺委加夫的膝上,“让我们很坦白地谈着吧。你所以要离开这里,为的是丽达拒绝了你,为的是那一天在萨鲁定房里时,你有了心,以为是她私自跑去看他。”

诺委加夫弯身向前,太苦恼了,说不出话来,仿佛沙宁将一个苦楚的创口重新破开了。沙宁注意到诺委加夫的烦恼,心中想道:“你这忠厚的老傻子!”

然后他继续地说道:

“至于说到丽达与萨鲁定的关系,我不能确切地指实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其事,但我不相信……”当他看诺委加夫的脸是如何的暗淡时,他竟不能毕其辞。

“他们的亲密,”他继续地说道,“是最近的时候才发生的,所以没有什么严重的事能够发生,特别是一个人如果观察到了丽达的性格。你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诺委加夫面前站起了丽达的形象,是他从前明白,并且爱着的丽达。这个丽达,是骄傲的精神高尚的女郎,眼睛明亮,冠以庄严完满的美,如带着一道四射的晕光。他闭上了眼,信仰沙宁的话。

“唔,如果他们真的卖弄了一点风情,那是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完结了。总之,如果一位像丽达似的女郎,年轻而美貌,正在寻找幸福,有了这一类的小小的娱乐,对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你不必费什么回忆之力,便至少也可以回忆起一打的比这种的卖弄风情更为危险的事。”

诺委加夫信托地望着沙宁,眼神非常的光亮而且透明,却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句不谨慎的话语或思想将把在他心中希望的微微火星杀死。最后,他嗫嚅地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但他不再说下去了。说不出什么话来,泪水壅住了他的话语。

“唔,如果你什么?”沙宁高声问道,他的眼睛光亮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事:丽达与萨鲁定之间是没有,而且永远没有过关系的。”

诺委加夫诧异地望着他。

“我……唔……我想……”他开始道,他朦胧地想着,他再也不能够相信沙宁所说的话。

“你想的是一堆无意识的事!”沙宁锐声地答道,“你应该更深地认识丽达。有了这一切的踌躇与犹豫不决,还会有什么恋爱呢?”

诺委加夫过于快乐,握着沙宁的手,向他的嘴望着。

然后,当沙宁仔细地看到他的话语对于他的同伴的效力时,他的脸突然地表现出一种狠恶的神色。

他朝诺委加夫的脸看了半天,看他一想到他想去交媾的妇人以前没曾同谁交媾过,那脸便表现出显然的愉快的神情,来了一道兽类的妒忌与私欲的眼光入于那一对忠实而愁郁的眼中。

“呀呵!”沙宁恐吓地叫道,当下他站了起来,“那么,我所要告诉你的是:丽达不仅和萨鲁定恋爱着,并且还和他有了不法的关系,而现在是怀了孕。”

房里是死似的沉寂。诺委加夫现出一种奇异的病态的微笑,擦着他的双手。从他颤抖的唇间发出一个微弱的呼声。沙宁站在他面前,直向他的眼中望去。他嘴角的皱纹中,表现出制住了的愤怒。

“唔,你为何不说话?”他问道。

诺委加夫抬眼向沙宁看了一会,但立刻便躲避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仍是为一个空虚的微笑所扭歪。

“丽达刚刚经过了一次可怕的经验,”沙宁低声地说道,仿佛是自言自语,“如果我不是偶然地追上了她,她现在已不活在世上了,而昨天是一位康健、美貌的女郎,现在便要躺在河泥之中,成了一具浮尸,为蟹所食了。问题并不是她的死亡的问题——我们每个人终有一天要死的——然而一想起了随她而死灭的,还有因了她的人格,为别人而创造出的一切光明与快乐,我们将要如何的悲哀。当然,丽达并不是全世界上唯一的女郎;但我的上帝,如果世界上没有女郎的可爱的模样儿存在着,世界便要如坟墟似的悲惨而阴郁了。”

“在我一方面呢,当我看见一位可怜的女郎以这个无意识的方法走上死亡之路时,我是渴要行使谋害的。以我私人言之,不管是你娶了丽达也好,或她到了魔鬼那里去也好,都与我完全无关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乃是一个白痴。如果你的脑筋中有了一个健全的观念,那么,你会仅仅因为一个少年女子,有选择的自由权的,选错了男子,但是在性交以后,并非在性交以前,她重又得到了自由,难道因为这个你自己竟这样地悲苦着,也使别人们这样地悲苦着吗?我对你说话,但你也不是一个唯一的白痴,像你一类的人有几百万呢,他们使生命进了一个监狱,没有阳光也没有温暖!你们是怎样常常地为你们自己的性欲所操纵而和些妓女们同伴着,她便成了你们的下流的淫欲的同享者呢?在丽达的事件中,这乃是热情,乃是青春、筋力与美丽的诗歌。那么,你有权利从她那里退缩而去吗,你那么自称为一个聪明多感的人?她的过去对于你有什么关系?她是减少了美丽吗?或者她自己是不甚适于爱人或为人所爱了吗?是不是你自己想要第一个占有了她呢?现在,说吧!”

“你很知道并不是那样的!”诺委加夫说道,他的唇颤抖着。

“啊!不错,这是那样的!”沙宁叫道,“请问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诺委如夫默默不言。他的灵魂中完全是黑漆漆的,但如远处的一线光明射过暗中一样,也来了宽恕与自己牺牲的一念。

沙宁望着他,似乎读得出经过他心中的思想。

“我得看出,”他开始以一种柔和的口气说道,“你正在默计着为她而牺牲自己的事,‘我要降到她的水平线之上,保护她出于群众’以及其他。那是你对于你自己的‘道德的己’所说的话,他在你自己的眼中长大了,有如一条在兽尸中的蛆虫所看它自己一样。但这完全是虚伪的,没有别的,只是一个谎!你是一点也不能够自己牺牲。例如,丽达假若为天花之故而失了她的美貌,你也许要使你自己成就了这样的一种英雄行为。但过了几天之后,你便要致苦楚于她的生命了,或者轻蔑她,或者抛弃她,或者时时斥责她。在现在,你对于你自己的态度是可崇赞的一个,仿佛你是一尊圣像。是的,是的,你的脸变形了,每个人都要说,‘啊!看呀,有一个圣者。’然而他并没有失去了你所希慕的一丝一毫的东西。丽达的肢体和从前一模一样;她的热情,她的美好的活力也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当然的,这是极为方便的,也是极为可赞许的,一个人既得了愉乐,同时又可偷偷地想象着,他是做了一件高尚的行为。我宁可说这是的!”

诺委加夫听了这几句话,他怜悯的心乃为一个更高尚的情操所代替。

“你看我比我实在的更坏了,”他斥责地说道,“我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么缺乏感情。我不否认,我有一点偏见,但我是爱着丽达·彼特洛夫娜的;如果我很确定她是爱我的,那么你以为我会费了很多时候去下我的决心,因为……”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最后一句话时,竟说不出来。

沙宁突然地成了十分镇定。他走过了房间,站在开着的窗口,沉入思想之中了。

“她现在是十分地忧愁着,”他说道,“很难想到恋爱。我怎么能说得出她是否爱你呢?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到她那里去,如第二个人,并不责备她的片刻的偶然的幸福,唔……那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的!”

诺委加夫坐在那里,如一个人在梦中。忧愁与快活在他心中产生出一个快乐的感觉,柔和而闪脱,如一个暮天的光线。

“让我们到她那里去吧,”沙宁说道,“不管发生什么结果,她总是喜欢看见一个人的脸,在那么多隐藏了皱脸的兽类的假面具之中。你是有一点傻气的,我的朋友,但在你的傻中,却有些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且想想看,世界是那么永久地在这些傻子身上寻到它的希望与幸福!来,我们走吧。”

诺委加夫羞怯地微笑着:“我很愿意去到她那里去。但她自己会不会觉得喜欢呢?”

“不要想到那事,”沙宁说道,当下他将双手都搁在诺委加夫的肩上,“如果你存心要做应做的事,那么,做去,结果如何,自有分晓的。”

“不错,我们走吧!”诺委加夫决心地叫道。在门口,他停了步,双眼盯在沙宁的全个脸上,他以不常有的着重的口气说道:

“听我说,如果这是在我权利之内的话,我要尽我的全力使她快乐。这话似是平庸的,我知道,但我不能用什么别的话来表白我的感情。”

“不要紧,我的朋友,”沙宁诚恳地答道,“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