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并不回家,却匆匆促促地转步向反对的方向走去。街上寂无人行,空气是窒热的。紧近于墙上与篱笆,躺着短的阴影,这些是为胜利的太阳所克服的。她张开了她的小日伞,完全是出于习惯的势力。她并不曾注意到天气是冷是热,是晴是阴。她迅快地走过满是灰尘且满生着苔草的篱笆,她的头垂着,她的眼向下望着。她不时地遇到一两个喘气不息的徒步者,为热气窒得半死。沉寂罩在镇上,是一个夏天午后的压迫人的沉寂。

一只小白狗跟在丽达后边。它在热切地嗅了她的衣服之后,便奔到她的前面去,又回过头来望着,摆着它的尾巴,仿佛在说,他们是同伴。在一个街角上,站着一个可笑的肥胖的童子,他的一部分的衬衣竟拖出他裤子的后面。他的双颊伸长着,且为水果所污染,他正在用力地吹着一根木笛。

丽达对小狗招呼着,对童子微笑着。然而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这样做着。她的灵魂是被幽禁着。一个难知的势力,将她与世界隔绝了,冲扫她向前而去,经过了太阳光、绿地,以及一切的生命的快乐,而向着一个黑渊走去,她因了她内心的沉闷的痛楚,知道这黑渊是近了。

一位认识她的军官骑了马过去。他看见了丽达,便勒住了他的栗色马,他的光滑的外衣在太阳光中闪闪发亮。

“丽达·彼特洛夫娜!”他以愉快欢迎的声音叫道,“在这样大热天,你到什么地方去?”

她的眼睛机械地望着他的打猎帽,俏皮地压在他的潮湿的为日光所射的眉上。她并不说话,仅仅是展开了她平日的卖弄风情的微笑。

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茫然于什么事要发生,她回应着他的问题:

“啊,到哪里去?”

她不再觉得与萨鲁定生气了,也不想到他。她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到了他那里去的时候,曾觉得没有了他是不能够生活,不能够解决自己的悲愁的。然而现在仿佛他是从她生命中消灭了去。过去的事已经死了。将来的事是只关系于她的独自一人的,也只有她一人能够决断下去。

她的脑筋如犯了热病似的匆促地工作着,然而她的思路却还清楚明白。最可怕的事是骄傲美貌的丽达已经不见了,代她而起的乃是一个被酷待、被污辱的无抵抗的可怜人。大家全要取笑她,在人们的造谣和侮辱之前她将孤立无助。名誉与美貌必须保留着,所以,她必须走,离开污浊,到那黏性的污泥的浪花不能溅到的地方去。

在丽达自己解明了这一切以后,突然地感到她自己是为一个空虚所包围了的;生命、太阳光、人类,都不再存在了,她在它们之中是孤独的,绝对的孤独的。没有法子逃脱,她必须死去,她必须投水自杀。有一会儿,这个念头她觉得如此的确定,仿佛竟有一道石墙建立于她的四周以禁闭她,与一切既往的、一切将来的都隔绝了。她从猜到自己业已怀孕时起,曾不住地感到内心里一种还未得了解,却已击破她的一生的感触——现在却连这种可憎的、可怕的感触都一下里消灭了。一种轻微无色的空虚包围在四周,死神的漠不相干的神色弥漫起来。

“这真的是如何的简单!而且用不着别的!”她想道,四面地望着,然而看不见什么。

她现在走得更快了,虽然为她的宽裙所阻碍,她却几乎是在奔跑,这在她看来,仿佛她的前行还是不可忍的迟缓。

“这里是一所房子,前面又是一所,有绿色的百叶窗的;还有,一块空地。”

对于那河,那桥,那将要在那里发生的事,她并没有清楚的概念。这如一片云,一阵雾,遮罩了一切。但这样的一个心境只到她到达了桥上就告了终结。

当她靠身在栏杆上时,看见绿色的浑浊的水,她的决心立刻舍弃了她。她为恐惧及一个求生的狂念所捉住。现在她对于生物的认识又恢复过来了。她听见声音,听见麻雀的啾唧;她看见太阳光,看见在绿草中的雏菊花,看见小白狗,这狗显然以她为它的真正的主妇。它坐在她的对面,举起了一只小爪,它的尾巴打着地上,在沙上遗留下几个有趣的华文。

丽达凝望着这狗,很想激动地抱了它,大滴的眼泪充满了她眼中。对于她的美丽的毁坏了的生命的无限遗憾制胜了她。她半眩晕的,弯身向前,伸出为太阳所烤的栏杆的边上,这突然的举动竟使她的一只手套落到了水中。在默默地恐怖着,凝望着它无声地落在平滑的水面上,荡漾成了大水圈。她看见她的淡黄手套成了更黑更黑的,然后徐徐地灌满了水,如在它的死亡的痛楚之中一样,翻身过来一次,然后以一种旋转的动作,渐渐地沉到了溪流的深绿处了。丽达竭力要眼见它的沉下,但那黄点却渐渐地更小了,更不清楚了,最后,便看不见了。与她的视线相接触的只是平滑而黑的水面。

“怎么会落下去的,小姐?”紧靠于她的身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丽达惊退了一步,看见一个肥胖、扁鼻的农妇,以同情的好奇心望着她。

虽然这种的同情仅注于失去的手套上,而在丽达看来,仿佛这位和善肥胖的妇人知道一切事而可怜着她。有一会儿,她想要告诉她全部的故事,因此使她心中轻松些、自然些。但她迅快又以为这主意是很傻的。她红了脸,支吾地说道:“啊,没有什么!”当下她便转身离桥而回。

“在这里自杀是不可能的!他们会救我起来的!”她想道。

她更沿了河岸走去,跟了一条平坦的人行路到了河与一座篱笆之间的左边。路的两旁都是苎麻与雏菊,羊的芫荽以及有臭味的大麻。这里恬静而且和平,如在一座乡村的教堂之中。高大的柳树如梦地临照于溪流之上;峻峭而绿色的河岸浴于太阳光中;高高的牛蒡杂生于苎麻之中,而刺人的荆棘绞缠住了丽达衣服上饰着的花边。一棵巨大的植物,将白色种子撒在她身上。

丽达现在逼了她自己更向前去,竭力要战胜她内心的想拉她回去的一个很强大的力量。“这是必须的!必须的!必须的!”她反复地说道。当下她拉了她自己前去,她的双足每走一步便似乎要破了它们的束缚。她一步步地走得离桥更远,离她所不自觉的决心要停步的地方更近。

当她到了那个地点,看见了黑而冷的水,水上绿树如穹门似的覆盖着,而川流则旋转地经过了峭岸的一角时,然后她已明白,她是如何的求活,如何的怕死。然而她却必须死的,因为活下去已是不可能的。她并不四面看看,便将她的剩下的一只手套和她的小日伞都抛了到地下去,而她自己也离开了人行路,走过长草之中而到了水边。在那个时候,一千个思想经过她的脑中。在她的灵魂的深处,醒起了她的童年的信仰,这信仰是被新思想所遗忘、所打消了。她以纯朴的热诚,反反复复地述着这个短的祷词:“我主,救我!我主,帮助我!”她突然地回忆起她新近才学的一支歌曲的重叠的尾声。她有一会儿工夫,想到了萨鲁定,然后她看见了她母亲的脸,在这个可怕的时候,她似乎双倍地亲近于她。也就是她母亲的脸庞拖着她更快地向河水走去。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丽达方才敏锐地明白出,她母亲以及所有爱她的人,并不是爱她的真正的本相,和杂着她的一切缺点与欲念,他们所爱的只是他们所希望她形成的那个她。在她自己暴露本相,已经离开了他们所认为唯一的一条正路的时候,也就是这些人们,特别是她的母亲,以前越爱过她厉害,现在越要虐待她。

然后,如在一个狂梦中,一切都纷乱了:恐惧,求活,不可避免的感觉,不信仰,一切都终结了的决心,希望,失望,以及她以为这地便是她必须死去的恐怖的自省。然后一个极像她哥哥的人影子现了出来,他跳过一道篱笆,向她奔过去。

“你不能够想到更傻的事了!”沙宁气息不属地叫道。

真是一件巧合不过的事,原来丽达所到的正是接近于萨鲁定的花园的那个所在,在那里,她第一次投身给他,就在半倾圮的竹篱上,姿势非常不方便,有一排黑暗的树林遮挡着明月的光。沙宁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她,且猜出了她的心思。起初他是要任她做她的事的,但她的狂暴激动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怜悯,他跃过了花园中的椅子与丛林,奔去救她。

她哥哥的声音对于丽达有一种可惊的效力,她的知觉,被她内心的冲突工作得疲倦之极的,现在突然地失去了。她眩晕去了。每一件东西都在她眼前眩晕着,她不再知道她是在水中或在岸上。沙宁刚刚及时地紧紧地握住了她,拖她回去,偷偷地自喜他自己的筋力与敏捷。

“居然这样!”他说道。

他将她靠在篱笆上坐着,然后四面地望着。

“我怎么对付她才好呢?”沙宁想道。丽达在那个时候恢复了知觉。她脸色惨白,心绪纷乱,开始可怜地哭了起来。“天呀!天呀!”她啜泣着,如一个小孩子。

“傻东西!”沙宁好脾性地斥责她道。

丽达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但当他转动时,她却攀住他的手臂,更高声地哭了起来。

“唉!我在做些什么事呢?”她恐惧地想道,“我不应该哭,我必须竭力一笑置之,不然,他便要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唔,你为什么那么样的伤心呢?”沙宁问道,当下他温和地抚拍她的肩部,他说得这样和婉亲切,自己觉得有趣。

丽达在她帽子下面怯生生地抬眼望着她,如一个小孩子似的羞怯,停了哭声。

“我全都知道了,”沙宁说道,“一切的经过。我很早的就知道了。”

虽然丽达觉得有几个人在疑心着她和萨鲁定的关系的性质,然而当沙宁说出这句话时,仿佛他是当脸打了她一记。她的柔和的身体恐怖地退缩了回去;她眼神枯干地凝望着他,有如一只野兽在负固。

“怎么一回事,现在?仿佛我踏了你的尾巴了。”沙宁笑道。他握住了她的圆而柔软的肩膀,轻轻地拉她回到她从前的在篱边的位置,她的肩膀在他手下颤抖着,而她服从地听了他的命令。

“来,现在,什么事使你如此的难过呢?”他说道,“是因为我知道了一切吗?或者是因为你想,你和萨鲁定的失足的事是如此的可怕,竟使你不敢去承认它吗?我真的不明白你。但是,如果萨鲁定不肯娶你,唔——那是应该感谢的事。你现在知道,而你从前也必定知道,他真的是如何的一个卑鄙平庸的人,不管他的美貌与他的适于恋爱。他所有的不过是美貌而已,这美貌你现在已经享受得够了。”

“是他享受我,不是我享受他!”她嗫嚅地说道,“唉!是的,也许我是这样的!唉!我的天呀,我将怎么办呢?”

“而现在你是怀了孕……”

丽达闭了她的眼睛,低下她的头。

“当然的,这不是一件好事,”沙宁温和地继续说道,“第一点,生孩子是一件龌龊痛苦的无意义的事;第二点,真正使你关心的,乃是人们不断地虐待你。总之,丽杜契加,我的丽杜契加,”他以一种突然的用力的高声说道,“你并没有损害到任何人;而且,即使你生了一打的孩子到世上来,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受害的。”

沙宁停止了一会,在反省着,当下他的双臂交叉在他的胸前,压着了他的髭须的尖端。

“我能够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办,但你是太柔弱、太愚蠢了,不能听从我的劝告。你勇气还不够呢。无论如何,这是不值得去自杀的。且看着辉煌的太阳,恬静地流着的溪水。你且记住,你只要一死,每个人便都将知道你是怀孕而死的。那么,自杀对于你又有什么益处呢?你之所以想自杀,并不是因为你是有了孕,乃是因为你怕别的人的讥议,怕别人不让你生活。你的烦恼的可怕的部分,不在于实际的烦恼的本身,而在于你将这个烦恼放在你自己与你的生命之间了,这个生命,你以为是应该终结了的。但在实际上,那是一点也不会变更了生命的。你并不怕疏远的人,你怕的是和你接近的人,特别是那些爱你的,以及那些以你的失身为绝对的可惊骇的人,他们乃以你的失身,不在于一张合法的结婚床上而在一座林中或一片草场上为可惊骇。他们将不缓缓地来责罚你的逆迹,所以,他们对于你有什么好处呢?他们是蠢蠢的、残酷的、没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你要为了蠢蠢的、残酷的、没有头脑的人而去死呢?”

丽达抬起了她的大而疑问的眼光向他望着,在这对眼中,沙宁能够省察出一星了悟的火。

“但我将怎么办呢?告诉我,什么……什么……”她涩声地咿唔道。

“有两条路给你走:你必须打下了这个没有人要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出世,你自己一定会明白的,仅将带了麻烦来。”

丽达的眼睛中表白狂烈的恐怖。

“去杀死一个知道生的快乐与死的恐怖的人,那是一件极不公道的事,”他断续地说道,“但一个种子,一团无知觉的肉与血……”

丽达经验到了一个奇异的感觉。起初,羞耻充溢了她,这样的羞耻,仿佛人家剥脱她的衣裳,使她全身赤裸用野蛮的手指去触那身上最隐秘的地方。她不敢望着她的哥哥,生怕他们俩都要为了这个羞耻而绝了气。但沙宁的灰色眼睛中带着一种镇静的表情,他的语声是坚定而有抑扬的,仿佛他正谈着平平常常的事。这乃是这个说话的镇定的力量与乎他的话语的极为真确,移去了丽达的羞耻与恐惧。然而失望又突然地占据了她。当下她抱了额,而她衣服的薄薄的袖口飘拂着如一个骇飞的鸟的双翼。

“我不能够,不,我不能够!”她支吾道,“我敢说你是对的,但我不能够!这是如此的可怕!”

“唔唔,如果你不能够的话,”沙宁说道,当下他跪了下去,温和地将她的手拉开了她的脸上,“那么我们必须竭力地隐瞒了这事。我去办理叫萨鲁定离开这镇上的事,而你——唔,你要嫁给了诺委加夫,而快快乐乐的。我知道,你如果不曾遇到这个美丽的少年军官,你是可以爱沙斯察·诺委加夫的。这是我能决定的。”

丽达听见说起了诺委加夫的名字,她便在黑暗中看见光明。因为萨鲁定使她不快活,她便坚信,诺委加夫绝不会这样的,有一会儿工夫,在她看来,一切事似都能很容易地解决了。她要立刻地站起身来,走回家去,说这话那话的,光明灿烂的生命将再度开展于她的面前。她要再度生活着,她要再度恋爱着,不过这一次的生活却是一个更好的,这一次的恋爱,却是更为深挚更为纯洁的。然而后来,她又立刻地想起,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不高尚的无感觉的恋爱所玷污、所辱没了。

一个粗字,她不大知道,且从不曾说过的,突然地来到了她的心上。她使用这个字在她自己身上去。这似乎使她受到了一记耳光。

“皇天呀!我真是一个……不错,不错,当然,我是的!”

“你说什么话?”她咿唔道,被她自己的回声所羞。

“唔,怎么一回事?”沙宁问道,当下他望着她美丽的头发松乱地散在她的洁白的颈上,太阳光穿过了绿叶的网而给它以斑纹。一阵突然的恐怖捉住了他,他生怕不能劝动了她,生怕这位年轻美貌的妇人,适宜于给予许多快乐于别人的,将消失于黑暗的无知觉的虚空之中。丽达是沉默着。她竭力压抑她的求生之念,但是这一念,违反了她的意志,却主宰了她的颤抖着的全个躯骸。经过了这一切事变之后,在她看来,她不仅羞于生存且也羞于求生存。然而她的肉体,强壮而充满了活力的,却又拒却着如此乖僻的一个观念,仿佛它便是毒药似的。

“为什么这么的沉默不言?”沙宁问道。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我……”

“不要这样无意识地谈着!”沙宁不耐烦地驳斥道。

丽达又抬眼望着他,在她的泪眼中,有了一线的希望之光。

沙宁折下一枝树枝,咬着它,然后将它拋弃了。

“一件不道德的事!”他又说道,“一件不道德的事!我的话使你惊诧了。然而为什么呢?这一个问题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所能正确答复的。罪恶,什么是罪恶?假如一位母亲,当她产生一个孩子时,她的生命陷在危险之中,而那个活的孩子为了救全他的母亲而被毁灭了,那不是一桩罪恶,乃是一件不幸的必须的事!但去隐蔽一个还不曾存在的东西却被称为一桩罪恶,一个可怕的行为,是的,一个可怕的行为,即使母亲的生命,甚至于她的幸福都靠着它!为什么这事必须如此呢?没有人知道,但每个人却都高声地执持着此见而叫道,‘好呀!’”沙宁冷冷地笑道,“唉,你们人,你们人!人们代自己创造了魔鬼、阴影、幻想,而他们便第一个为这些东西所苦。但他们却全都叫道,‘啊,人是一个名作,万物中的最高贵者;人是皇冠,是万物之王’,但这个王却永不曾即过王位,这个受苦的王却是被他自己的影子所震骇的。”

沙宁停顿了一会儿。

“总之,那都不是主要之点。你说,这是不道德的事。我不知道。也许是的。如果诺委加夫听见了你的失身的事,他便将极为悲戚的。在实际上,他或将以手枪自杀,然而他仍将是同样地爱着你的。在那个情形之下,那可责备的便是他了。但如果他是一位真正聪明的人,他便将绝不看重你曾和(原谅这句话)别个人睡过。你的身体和你的灵魂都不曾因此受害过。好上帝!为什么,他也可自己娶了一个寡妇,例如!所以这并不是那个事实阻止了他,乃因为他的头脑之中充满了纷乱的意念。至于说到你自己呢,如果人类在他一生只有恋爱一次的可能的话,那么,第二度的恋爱的企图当然是徒然而且不快的,但这却并不是如此的。堕入爱中或为人所爱乃正是他所喜悦而且希望着的。你将爱上了诺委加夫,如果你不,唔,我们将一同旅行,我的丽杜契加。总之,人是什么地方都能够住着的,是不是?”

丽达叹了一口气,竭力要克服她最后的踌躇。

“也许……一切事都将再度光明了。”她咿唔道,“诺委加夫……他是这么好,这么和爱的……他也美貌,是不是?是的……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假如你投水自杀了,那么怎么样?善与恶的势力却不会因此而得或因此而失。你的尸首胀肿起来,不成样子,沾了污泥在上,将被人家拖出河中,而埋葬了。那便是一切的事了!”

丽达微淡地想起了绿而浑浊的水,带泥的动荡着的水草,以及浮泛于她四周的浮沤的印象。

“不,不,决不!”她想道,脸色灰白了,“我还是忍受着这一切的耻辱吧——诺委加夫……每一件事……任何事,只除了那件事。”

“啊,你脸色是如此的惊怖呀!”沙宁笑道。

丽达从眼泪中微笑着,她自己的微笑安慰了她。

“无论发生什么,我的意思便是要活着!”她以热情的力量说道。

“好的!”沙宁叫道,跳了起来,“没有比之死的一念更可怕的了。但在你能够担负着责任而没有失去了生命的视听之感时,我说,活着!我的话不是对的吗?现在,将你的手给我!”

丽达伸出她的手。羞涩的女性的姿态表示出孩提的感谢。

“那是对的——你的小手儿如何的姣好呀。”

丽达微笑着,不说什么。

并不是沙宁的话发生了效力。她的活力是一个活泼轻快的活力,她刚才经过的那场事变只是将这个活力扯拉到最高点而已。再加上一点压力,线子便要断了。但压力并没有使用出来,她的全身全体再度为一种强烈的骚动的求生之念所撼动。她出神地向上看着,在她的四周看着,静听着四周的充溢了的快乐在跳动着。在太阳光中,在绿油油的草场上,闪闪发亮的溪流,镇定微笑的她哥哥的脸,以及她自己。仿佛她自己如今是第一次才看见听见这一切。“活着!”她内心的一个愉快的声音叫道。

“对的!”沙宁说道,“我要帮助你出于烦恼,当你在战斗时,我要站在你的身边。现在,因为你是那么一个美人儿,你必须给我一吻。”

丽达微笑着,如出之于一个林中仙人的神秘的微笑。沙宁将手臂搂着她的腰,当下她的温热柔软的身体在他的接触之下战栗着,他的爱好的拥抱几乎是猛烈的。一阵奇异的不可测知的愉快的感觉制胜了丽达,而她的求生之念更为丰裕,更为浓挚。她不管他做什么事。她徐徐地将双臂环于她哥哥的头颈,半闭了眼睛,她紧合了双唇去吻他。

她在沙宁热烈的慰藉之下,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在那个时候,她管不了吻她的人是谁,正如为太阳所温暖的花朵儿,她永不要问问这温暖是从何而来的。

“我怎么一回事了?”她想道,愉悦地诧异着,“啊!是的!我想投水自杀——怎么傻!为了什么?啊!那是甜美的。再来!再来!现在,我要吻你了!这事可爱的!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不管有什么事发生!”

“现在,你明白了。”沙宁说道,释放了她,“一切美好的东西原只是美好,一个人必须不要将它变成了别的东西。”

丽达心神不在地微笑着,徐徐地重理着她的头发,沙宁将日伞与手套交给了她。她看见还有一只手套不见了,起初是惊骇着,但立刻恢复了理智,她觉得对于那样的一件小事而大惊小怪着,实是大大的可惊异。

“啊!唔,那是过去了!”她想道,和她的哥哥沿着河岸走去。太阳光凶猛地晒在她的圆而成熟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