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莱亚在她房里哭泣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的脸埋在枕中,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的颅痛楚着,她的眼涨大了。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决定不要哭,因为勒森且夫要来吃午饭,看见她那样凄淡的容仪一定要觉得不愉快。但是,突然地,她回忆起,无论如何他们之间是一切都完了,苦楚与热爱的一种感觉使她重复哭了起来。

“怎样的卑鄙,怎样的可怕!”她呻吟着道,竭力想要收住她的眼泪。因此喘息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她反复地说道,当下对于已失的爱情的无限量的悲哀似乎沉没了她。她一想到勒森且夫常常地以这样的一种省力的毫无心肠的样子对她说着谎,心里便惊奇而且憎怒起来。“不仅是他,所有别的人也都在说着谎呢,”她想道,“他们全都自称对于我们的婚事是如何的快乐,并且还说,他是如此的一个忠厚的好人!唔,不,他们并不是真实地对此事说谎,他们只不过并不以此为错而已。他们如何的可恨!”

丽莱亚看着熟惯的室内一切陈设觉得可恨,因为它使她忆起那般憎恶的人们来。她将她的前额靠在玻璃窗上,以她的泪眼,凝望着花园。花园似是阴阴郁郁的,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点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所以丽莱亚不能够告诉出来,究竟是雨点还是她的眼泪,将花园遮掩了不为她所见。树木看来忧郁而困楚,它们的灰白的水点淅沥的绿叶与黑色的树枝在不断地往下降落的雨水中,微微地可以辨得出,这雨水也使草地变成了泥潭。

而在丽莱亚看来,她的一生似是绝对的不快乐的;将来是没有希望的,过去是完全黑暗的。

当女仆叫她去吃早饭时,丽莱亚虽然听见了那呼唤,却不懂得她的意思。后来,她坐到餐桌上了,当她父亲对她说话时,她却又觉得害羞,似乎他说的话是有特别的怜恤之意在他的语声之中。无疑地,每个人在这时候已都知道,她所爱的人儿对于她是如何的不忠实。在每句话里她都听出有侮辱的怜恤的语调。她匆匆地回到她房内,又坐在窗旁,向阴郁可怕的花园凝望着。

“他为什么这么的虚伪?他为什么像这样的侮辱我?是不是他并不爱我呢?不,托里亚爱我,我也爱他。唔,那么,什么事情出了岔子了?这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欺骗了我,他和种种切切的下流妇人们讲爱情。我不明白,她们之爱他也如我之爱他吗?”她天真地恳切地自己问道,“唉!我是如何的傻呀,真的是!他对我已是假心假意,而现在一切的事都完了。唉!我是如何的可怜呀!是的,我应该对于这事焦急着!他对我假心假意的!至少他应该将这事对我忏悔着!随便吧!唉!真是可恨!吻了一大堆别的妇人们,也许,竟……这是可怕的。唉!我是如此的不幸!”

一只小蛙跳跃而过路中,

它的腿伸张了出来!

丽莱亚在心中这样地唱道,当下她瞅见了一个小灰团怯怯地跳跃过腻滑的小路。

“是的,我是可怜的,而这事已经是完全了结了,”她想着,这时,青蛙已经跳入长草中不见了,“对于我,这是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奇异,对于他,唔——只不过是平常、普通的一件事!那便是他为什么常常要对我避了说起他的往事的原因了!那便是他为什么常常的看来有点异样,仿佛正在想某某事的原因了,仿佛他正在想着,‘我知道这事的一切,我确切地知道你所感想的,也知道这事的结果将如何。’而这许多时候,我却是……唉!这是可怕的!这是可羞的!我从此将不再恋爱一个人了!”

而她又哭泣起来,她的颊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她的双眼望着浮云。

“但托里亚今日是要来吃午餐的!”一想到此,她震颤着跳起身来,“我将对他说什么话好呢?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丽莱亚张开了嘴,焦急地对着墙壁望着。

“我必须问问犹里这事。亲爱的犹里!他是如此得好而正直!”她想道,同情的泪充满了她的双眼。然后,因为不愿意事情延搁下去,她便匆匆地到了她哥哥的房里。在那里,她遇见夏夫洛夫正和犹里讨论着什么事。她迟疑地站在门口。

“早上好。”她失神失心地说道。

“早上好!”夏夫洛夫说道,“请进来,鲁特美·尼古拉耶夫娜,你的帮助对于这事是绝对的必要的。”

丽莱亚还有一点烦恼,服顺地坐在桌边,以懒散的情态去摸弄堆在桌上的红绿色的小册子。

“你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夏夫洛夫开始说道,回身对着她,仿佛他正要解释极为复杂的事一样,“我们的在科尔斯克的几个同志是非常的窘迫,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地去帮助他们。所以我想举行一次音乐会,嗳,怎么样?”

夏夫洛夫的口头禅“嗳,怎么样?”使丽莱亚想起了她所以要到她哥哥房间里的目的,她希望地向犹里望着。

“为什么不呢?这是非常好的主意!”她答道。心里疑惑着犹里为什么躲避了她的眼光。

在丽莱亚大哭了一顿之后,在他自己整夜地为阴郁的思想所扰苦之后,犹里竟感觉颓丧得不敢和他妹妹说话。他希望着她要到他这里来求教,然而给她以满意的劝告但又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既不能够收回他所说的话以安慰她,使她复投入勒森且夫的怀中,他又不能够有心肠对于她孩提似的幸福下一记致命的打击。

“唔,这便是我们所决定要做的,”夏夫洛夫继续上去说道,更近地向丽莱亚移动,仿佛事情是格外的复杂,“我们的意思要请丽达·沙宁娜和西娜·卡莎委娜唱歌。每一个人先来一个独唱,然后再来一个二人合唱。一个是反中音,一个是高声,那么一切便会很好的。然后,我奏一曲梵亚令,以后,是萨鲁定唱歌,太那洛夫伴着奏琴。”

“啊!那么军官们也要加入这个合唱会了,是不是?”丽莱亚机械地问道,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

“啊,当然的!”夏夫洛夫叫道,他的手摇摆了一下,“丽达只要一答应便成,他们全都是不离开她的身边的。至于萨鲁定,他是喜欢唱歌的。只要他能够唱,在什么地方唱是没有关系的。这将吸引了一大群的他的同事军官们,而我们将得到了满座。”

“你应该去问问西娜·卡莎委娜,”丽莱亚说道,深思地对她哥哥望着。“他当然不能够就忘记了的,”她想道,“你怎么能够讨论这个可厌的音乐会的事,当我……”

“怎么,我不是刚才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已经问过她了吗!”夏夫洛夫答道。“啊,是的,你说过的,”丽莱亚微弱地笑着,“那么,再有丽达。但我想你已经说起过她了?”

“当然,我说过的!我们还要再找什么人呢,嗳?”

“我真的……不知道!”丽莱亚支吾地说道,“我的头很痛。”

犹里急急地看了他妹妹一眼,然后继续地批阅着他的小册子。她的脸色灰白,她的双眼沉重,这使她的兄弟激动了。

“唉!为什么,为什么我将这些话对她都说了呢?”他想道,“对于我,整个问题是如此的难解,对于那么许多别的人也是如此,而现在,这个问题又必须扰乱她的可怜的小心胸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了那些话呢!”

他觉得,仿佛他会扯着他的头发。

“小姐,请你知道,”女仆在房门口说道,“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刚刚来了。”

犹里又投一个恐惧的瞬视于他的妹妹身上,与她的忧郁的眼光相碰了。他心绪扰扰的,转身向夏夫洛夫,匆促地说道:

“你读过查理士·白拉特洛的文章吗?”

“是的,我们和杜博娃及西娜·卡莎委娜一同读过他的几部著作。极为有趣。”

“是的。啊!他们回来了吗?”

“回来了。”

“哪一天回来的?”犹里问道,隐匿了他的感情。

“前天就回来了的。”

“真的吗?”犹里问道,当下他望着丽莱亚。他在她面前,觉得又羞又怕,仿佛他曾欺骗了她。

有一会儿,丽莱亚踌躇地站在那里,激动地触弄着桌上的东西。然后她向房门口走去。

“咳!我做的事真够瞧的!”犹里想道,当下他心里恳挚地悲戚着,静听她的特别激动的足音。当丽莱亚向厅堂走去时,她狐疑而且颓唐,仿佛觉得她是冰结了。她如在一座黑林中走着。她在一面镜中照着,看见她自己的愁苦的容颜。

“随它去吧……让他看见这样子!”她想道。

勒森且夫这时正站在餐厅中,以他的特殊的悦人的语声向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说道:

“当然,这未免有点可怪,然而并没有什么害处。”

丽莱亚一听见他的声音,她的心激烈地急跳着,仿佛要爆裂了开来。当勒森且夫看见了她时,他突然地中止了谈话,伸开了两臂,向前去迎接她,仿佛想要拥抱她似的,但是他使这姿势做得只有她一人看见而且明白。

丽莱亚羞涩地抬眼望着他,她的唇颤动着。她不说一句话,抽回她的手,走过餐厅,开了通到走廊上的玻璃门。勒森且夫神色不动地望着她,但心里有一点诧异。

“我的鲁特美·尼古拉耶夫娜心里不高兴着呢。”他对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说道,他的样子是半庄半谐的。尼古拉·耶各洛威慈笑出声来。

“你最好去平平她的气吧。”

“没有办法!”勒森且夫带着滑稽的样子叹气道,当下他便跟了丽莱亚到走廊上去。

外面还在下雨。单调的雨点的声音充满了空气中,但天空现在是比较清朗了,阴云也有些破绽。

丽莱亚的面颊贴靠在走廊上的一根冷而潮湿的柱上,让雨点落在她的没有戴帽的头上,于是她的头发全都沾湿了。

“我的公主不高兴着呢——丽莱契加!”勒森且夫说道,当下他将她拉近了他,轻吻着她的潮湿芳香的头发。

被他的这个吻触,这是如此的亲切而熟悉的,丽莱亚的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她不自知她在做什么,而她竟把双臂抱了她情人的健颈,同时,在连连的接吻中,她咿唔地说道:

“我是十分十分地和你生气呢!你是一个坏人!”

这时她心里全在想着,结果是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忧愁,或那么可怕,或不可救药的事情发生。那有什么关系?她所要的只是要恋爱这个硕大美貌的男人而且为他所爱。

以后,在餐桌上,她一注意到犹里的诧异的眼光便很苦楚,当她觑了一个空时,便对他微语道:“我知道,我坏得很!”他仅报以拙笨的微笑。犹里见这件事像这样的愉快地结了局,他真的是高兴着,然而心里对于这样一种有产阶级的温顺与容忍总有些轻蔑。他回到他的房里,独自留在那里直到了黄昏,而当天气在日落之前渐渐地晴朗了时,他便执了猎枪,想到昨天和勒森且夫一同打猎的地方去打猎。犹里竭力不去想所发生的事。

沼泽在雨后似乎充满了新的生命。现在有许多奇异的声音可以听得见,绿草摇摇摆摆的仿佛为秘密的活力所激动。青蛙们为欲念所动,合唱地在咕咕地鸣着,时时地有几只鸟发出尖锐的不和谐的鸣声。同时,在不很远的地方,然而枪却射不到的,可以听得见鸭子们在湿苇中嘎嘎地叫着。然而犹里却觉得没有打猎的意思,他复背了他的枪,回转家去,静听着在灰色的静谧的微明中的诸种晶莹似的清朗的叫声。

“如何的美丽呀!”他想道,“一切都是美丽,独有人是丑恶的!”远远地他便看见在瓜田上所生的熊熊的小火堆,不久,在火光中,他便认识了科斯马和沙宁的脸。

“怎么,他住在这里吗?”犹里惊异而且好奇地想道。

科斯马坐在火边,正在讲着一个故事,一边笑着,一边做着手势。沙宁也在笑着,火光辉辉煌煌的,如一支烛光,光色是玫瑰色的,不像在夜间时那么红红的。而在头上,在天空的青穹上,早出的星正熠熠地在发光。有一种新泥土与雨所湿的草的气息。

也不知为什么缘故,犹里觉得生怕他们看见他,然而同时他想到他不能够加入他们,便也有些忧闷。在他自己与他们之间,似有一个不可见然而不是真实的阻碍物间隔着。这是一个没有空气的空间,一个永不能造成桥梁的深渊。

这个完全孤寂的感觉大大地使他苦恼。他是孤独的,他与这个世界以及他的黄昏的光、色、火、星辰以及人的语声都是隔绝而远离的,好像是紧紧地关闭在一个暗室之中。这个孤寂之感是如此地恼苦他,竟使他感觉到,当他走过瓜田时,田上有几百个瓜在微光中生长着,他竟以为它们似是人的骷髅头撒布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