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傍晚,犹里又到了他遇见西娜·卡莎委娜和她的同伴的那个地方。他整天高兴地想到昨天傍晚时他和她们的谈话,他希望再能遇见她们,讨论同一的事,且再觉察到西娜和善的眼光中的同样的同情而温柔的视线。

这是一个静谧的黄昏。气候是温热的,略略有些微尘浮泛在街上。除了一两个过路的人之外,林荫路完全是空无游人的。犹里懒慢地沿着路走去,他的眼凝望在地上,他心胸里起了一种懊恼的情感,很生气地摇着头,好像有人侮辱他似的。

“如何的沉闷呀!”他想道,“我做些什么好呢?”

突然,夏夫洛夫,那位学生,活活泼泼地走着,摆着双臂,脸上带着友情的微笑,向他走去。

“啊,你为什么像这样地旷废时间地走着?”他问道,立刻停止了,给犹里以一只大而强壮的手。

“唉!我沉闷得快死了,一点事也没有。你到哪里去?”犹里问道,以一种疲弱的维护的口气出之。他常常地以这样的态度对夏夫洛夫说话,因为他既是一位从前的革命党的委员之一,所以他看待这一位孩子正如一位初出茅庐的革命家。夏夫洛夫愉快而自满地微笑着。

“我们今天有一个讲演会。”他说道,指着一包花色不同的薄薄的小册子。犹里机械地取了一册,翻开了它,读着那篇长而干燥的通俗社会问题论文的题目,这些东西,从前他是非常熟悉的,但如今他却很不记得了。

“讲演会在什么地方举行?”他问道,带着同样的略有藐视的微笑,当下将小册子还了夏夫洛夫。

夏夫洛夫答道:“在学校里。”他举的学校名,乃正是西娜·卡莎委娜和杜博娃在那里当教员的一个。犹里想起,丽莱亚有一次曾告诉过他这些讲演的事,但他并不注意。

“我可以和你同去吗?”他问道。

“啊,当然的!”夏夫洛夫答道,热心地赞同这个提议。他视犹里为一位真正的革命者,过度地估计他的政治上的能力,对于他又敬重,又有点爱感。

“我对于这种事情很感到趣味。”犹里觉得他必须这样地说,同时他心里很高兴,他现在可以消磨过这个黄昏了,还可以再看见西娜。

“是的,当然的。”夏夫洛夫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他们沿了林荫路很快地走着,过了桥,从桥的两边吹来潮润的空气,他们不久便到了两层楼的学校,许多人已经集合在那里了。

在一个大而黑暗的房里,摆着几行凳子和书桌子,用来映照幻灯的白布隐约可以看见,还有遏止住的笑声。可以看见窗外微光中的树木的黑色的绿枝,丽莱亚和杜博娃正站在窗口。她们高兴地欢迎着犹里。

“你来了,我真是高兴!”丽莱亚说道。

杜博娃热烈地和他握手。

“你们为什么还不开始?”犹里问道。这时他偷偷地四面望着,希望能够看见西娜。

“那么西妮达·巴夫洛夫娜不曾到讲演会里来吧?”他显然失望地说道。

在那个时候,一段磷寸在讲台上的讲员桌边燃着了,照出西娜的身体来。这道光射在她美丽新鲜的脸上,她愉快地微笑着。

“我不曾到这些讲演会中来吗?”她叫道,同时弯身向着犹里,伸出她的手。他默默不言地高兴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倾侧于他的身上,从讲台上跳了下来。他感觉到她的温馥健全的呼吸直逼在他的脸上。

夏夫洛夫说道:“是开会的时候了。”他由隔壁房间里走进来。

校役足步沉重地在屋内走了一转,将几盏大灯逐一地点亮了,立刻屋内便光明起来。夏夫洛夫开了通到甬道的门,高声说道:“请到这里来!”

听讲的人起初是涩缓的,后来便喧哗地拥挤进讲演室来。犹里用好奇心望着他们,他的做一位宣传家的浓厚兴趣被引起来了。听讲者中,有老年人、有青年人、有儿童,没有一个人坐在前排凳子上,但到了后来,前排却为几位犹里不认识的年轻姑娘所占领了;还有一位是肥胖的学校视察员;还有几位是男女初等学校的教师与女教师。其余的听讲席则为穿着土耳其长袍长外衣的人、兵士、农民、妇女,及一大群穿着有颜色的衬衣及外衣的小孩子所占据。

犹里坐在西娜的身边,正在一张书桌之旁,静听着夏夫洛夫的朗诵。他诵得很镇定,但很坏,题目是关于普遍选举的。他的声音,坚硬而单调,他所读的每一件事都如一行的统计数目。然而每一个人都专心地静听,只除了前排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久便不安定起来,且开始互相耳语。这使犹里恼怒起来,他觉得很难过,夏夫洛夫为何读得那么坏。夏夫洛夫显然是疲倦了,于是犹里对西娜说道:

“假如我代他读完了呢?你以为如何?”

西娜从她的低垂的睫毛之下,投一个和善的眼光给他。

“啊!好的,请你读吧!我愿意你去读。”

“你以为这方便不方便?”他低语道,对她微笑,仿佛她乃是他的同谋者。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要喜欢的。”

在一次停顿之间,她将这个意思告诉了夏夫洛夫,他是倦了,且觉察出他自己读得如何的坏,便喜悦地接受了。

“当然!异常愿意!”他叫道,将他的位置让给了犹里。

犹里是喜欢朗诵的,且朗诵得很高明。他不看任何人,走到了讲台上的桌边,开始以一种高朗的和谐的声音读着。他两次低眼向西娜望着,两次都和她的光亮而有表情的眼光相碰。他又愉快、又纷扰地向她微笑着,然后,回眼到他的书上,开始更高声地、更着重地读着。在他看来,似乎他正在做着一件最高妙、最有趣的事。当他读完了时,前排的人拍起掌来。犹里庄严地鞠着躬,当他走下讲台,他向西娜微笑着,意中仿佛是说:“我做这事是为了你之故。”有些微语的声音,椅子拖嗒嗒地响着,听讲者立起来要走,将椅子都向后推。犹里被人介绍给两位妇人,她们俩都恭维他朗诵得好。然后灯光吹熄了,屋里又黑暗起来。

“非常感谢你,”夏夫洛夫说道,热烈地和犹里握手,“我愿意我们常常有人像这样地读给我们听。”

讲演乃是他的职务,所以他觉得要感谢犹里,仿佛犹里为他办了一件私事一样,虽然他是以人民的名义致谢于他。夏夫洛夫特别着重于“人民”这个名字。“这里为人民的事业举办得那么少,”夏夫洛夫说道,仿佛他是告诉犹里以一件很大的秘密,“即使举办了什么事业,也是只用半副心思不注意地办着的。这是最可怪的事。为了要娱乐一群沉闷的上等人,几打的第一等名角、歌者及讲演者都被约请了,但是为了人民,一个像我这样的演讲者便已足够了。”夏夫洛夫对他自己的温和的讽刺微笑着,“每个人都很满意了。他们更还要些什么?”

杜博娃说道:“那些话是真的。新闻纸上许多行的地位乃专为了伶人们及他们动人的表演而设,念着真令人作呕。至于这里……”

“然而我们做的是如何佳妙的一个工作!”夏夫洛夫自信地说道,这时他正在收集他的小册子在一处。

“神圣的脑筋简单者!”犹里在内心叫道。

然而西娜的人格和他自己的胜利,使他成为宽容和善的人,而且夏夫洛夫的绝对的坦直几使他很感动。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呢?”杜博娃问道。这时他们已走到了街上。

在街上,天色不像在讲演室里那么黑暗,天上还有几颗星星熠熠地耀着。

“夏夫洛夫和我要到拉托夫家去,”杜博娃说道,“你可以送西娜回家吗?”

“很高兴。”犹里说道。

西娜和杜博娃同住在一所小房屋之内。这屋建在一所宏大而像荒地似的花园中。到家去的沿途上,她和犹里谈的都是关于讲演以及她对于他们的印象的事,因此,犹里益发地自信,他已做了一件高明而伟大的事了。当他们到了那所屋前时,西娜说道:

“你不进来坐一会吗?”犹里高兴地答应了。她开了门,他们跨越过一方小小的草铺的天井,天井后面便是花园。

“请进花园去,好不好?”西娜笑道,“我本要请你进屋,但我怕东西都没有整理好,因为我清早便出外了。”

她进了屋,犹里向绿色的芬芳的花园走去。他并不走得很远,他站住了,带着浓厚的好奇心细望着屋旁的黑漆漆的窗户,仿佛有什么事,什么很美丽而神秘的事在窗内发生着。西娜在门口出现了。犹里几乎不认识她了。她换掉了她的黑衣,现在正穿着一身小俄罗斯的衣服,一件薄薄的短的上衣,袖子也很短,系着一条青色裙子。

“我来了!”她微笑地说道。

“我看见了!”犹里答道,带着一种神秘的,只有她一人能够领悟到的神情。

她又微笑着,眼光向旁望着,这时他们正沿了一边是长草,一边是紫丁香的园径走着。树木都很细小,大部分是樱桃树。树的嫩叶,具有一种松香的气味。在园后有一个草地,野花正繁缀于长草之间。

“我们就坐在这里吧。”西娜说道。

他们坐在篱边,篱已经是七零八落的了,夕阳正在逝下,他们的眼光越过草地可以望得见。犹里握住了一枝盛放的紫丁香,一阵露水从枝上淋了下来。

“我要不要对你唱一点什么?”西娜问道。

“啊,好的,请!”犹里答道。

西娜如在那天黄昏的野餐会中一样的深深地呼吸着,当她开始唱“啊,美丽的爱星”时,她的壮健的胸部在薄薄的上衣里面起落得很清楚。她的歌声,纯洁而有情的,浮泛于黄昏的空气中。犹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呼吸也减少了。她觉得他的眼睛在她的身上,便闭了她自己的,以更温柔、更热情的声调唱下去。四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万物也都在静听。犹里想起了春天一只夜莺在唱时,林地的神秘的静谧的情形。

当西娜在一个清朗而提高的声调上停止了时,寂静的空气似乎更为浓厚了。夕阳的光已经暗淡下去了。天色渐暗,且更为广漠。树叶与绿草看不见地颤抖着,跨过草地,经过花园,来了一阵柔和芬芳的微风,如叹息似的微弱。西娜的双眼,在阴暗中显得亮晶晶的,转向犹里方面。

“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她问道。

“这里是太可爱了些!”他微语道,手又握住了一枝带露的紫丁香。

“是的,是非常的美丽。”西娜如梦地答道。

“实在的,活在世上是很美丽的。”她又加上去说。

一个模糊而不宁的念头横跨过犹里的心上,但它没有形成了任何清楚的式样便又消失了。有人在草场的那一边高声吹嘘了两次,然后一切又都如前的沉寂。

“你喜欢夏夫洛夫吗?”西娜突然地问道,她自己的内心也在揶揄着如此的一个显然蠢笨的问题。

犹里觉得一瞬间的妒忌的剧苦,却以略略地努力,严肃地答道:“他是一个好人。”

“他是如何专心致意于他的工作呀!”

犹里默默不言。

一阵微茫的青雾从草场上升起,草在露中显得更为苍白。

“渐渐地潮湿起来了。”西娜说道,微微地战栗着。

犹里不自觉地望着她的圆而柔软的肩膀,立刻感到纷乱不安,而她,觉察了他的注意,虽然她是喜欢他的注视的。

“我们走吧。”

他们歉然地沿了园中的小径而归,在走时,不时地互相轻轻地触碰着。一切四周的东西都似乎黑暗了,荒芜了,而犹里幻想着,现在花园自己的生活是快要开始了,这一个生活是神秘而无一人知道的。在前面,在树林之中,经过载着露水的草,奇异的阴影不久便要偷偷地来了,而黄昏更深了,语声在绿油油的沉寂的所在低唔着。这个,他对西娜说了,她的黑眼曾偷偷地窥着黑林之中。犹里又想着,如果她突然地脱去她的所有衣服,全身雪白赤裸的,快快活活地经过有露点的草地而向暗林中跑去,这也一点不是什么可怪的事,但觉得美丽而自然的;这也不会扰及油绿阴暗的花园的生活,而只有使这生活格外得完美。这个,他也有意要告诉她,但他不敢说出口来,说出来的只是些关于人民的及演讲的事。但他们的谈话消沉下去了,以后便停止了,仿佛他们只不过耗费了字句似的,因此他们便默默地走到了门口。他们自己微笑着,以他们的肩,触坠了树枝上的露水。每一件东西似乎都是静谧、快活、默思着,如他们自己一样。天井和刚才一样的黑暗而寂静,但外门已经开了,屋内急步的声音可以听得见,还可以听到抽屉的启闭声。

“亚尔珈已经回来了。”西娜说道。

“啊,西娜,是你吗?”杜博娃从屋内问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吉的遭遇的暗示。她脸色苍白而衷心扰乱地出现于门前。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在找你呢。西米诺夫快要死了!”她呼吸急促地说道。

“什么!”西娜叫道,为恐怖所袭击。

“是的,他快死了。他在吐血。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说,他是完了。他们把他抬到医院里去。真是可怕的顷刻间的事。我们正在拉托夫喝着茶,他是那么快活,和诺委加夫辩论着这事那事的。然后,他突然地咳嗽起来,从椅上站起,倾跌不定的,血喷了出来,喷到台布上,喷到一个果酱的小匙上……那血又黑又浓……”

“他自己知道不?”犹里问,带着严肃的趣味。他立刻忆起了月光辉煌的一夜,阴郁的影子,与那个微弱破裂的声音,说道:“你将活着,你将走过我的坟墓,停步了,而我……”

“是的,他仿佛是知道的,”杜博娃答道,神经质地动着双手,“他对我们全体望着,问道:‘什么事?’然后,他从头至踵地颤抖着,说道,‘已经到了!’……唉,好不可怕!”

“这是太可怖人了!”

大家都沉默着。

现在天色已经很黑了,天空虽然是很清朗的,然在他们看来是似乎突然地变成了阴暗而忧戚的了。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犹里脸色苍白地说道。

杜博娃叹着气,眼向空处望着。西娜的颔颤抖着,她无意识地微笑着,她不能像别人似的感到那么样的震骇;她还年轻呢,她充满了生气,还不能够注定她的思想于死亡上。在她看来,于一个美丽的夏天的傍晚,如这样正散射着欢乐的,而竟有人受苦,快要死去,这是不可信的,不能想到的。这是出于天然的一种念头,当然地,但为了某种理由,她却觉得这是不对的。她羞于有这样的一种感情,竭力要压服它,尽量地想表示同情,这一种努力,使她的忧戚仿佛比之她的同伴们还要深切。

“唉!可怜的人!……他怎么样呢?……”

西娜本想问道:“他是真的不久便要死去吗?”但这话哽在她的喉头,而她便絮絮地问杜博娃以庸愚的不联络的种种问题。

“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说,他的死期不是今天晚上便是明天早晨。”杜博娃以沉重的语声答道。

“我们要去看望他吗?”西娜微语道,“或者你们以为我们还是不要去好,我全都不明白。”

这乃是他们三个人心里所同要说出的一个顶重要的问题。他们要去看西米诺夫的死亡吗?这是一件对的或是不对的事呢?他们全都想去,然而又怕看见他们所要见的事。犹里耸了耸肩。

“我们去吧,”他说道,“大约他们不会允许我们进去的,且也许——”

“也许他要见见什么人。”杜博娃加上去说道,她仿佛释然的样子。

“走吧,我们去!”西娜决心地说道。

“夏夫洛夫和诺委加夫都在那里。”杜博娃加说道,仿佛要辩护她自己。

西娜跑进室内去取她的帽子和大衣,然后他们忧戚地走过镇中而到了那座大的灰色的三层楼屋,即西米诺夫躺在那里快要死去的那座医院。

长而穹顶的甬道里是黑漆漆的,有一股热烈的碘酒和石炭酸的气味。当他们经过疯病部时,他们听见了一个粗暴愤怒的声音,却看不见人。他们感到受伤了,焦急地匆匆向一个小黑窗走去。一个老年的灰白头发的农人,颔下一把长的白须,穿着一件大的前褂,蹬着沉重的长靴,蹀蹀地沿了甬道向着他们走来。

“你们要看什么人?”他立定了问道。

“恰恰抬到这里的一位学生——西米诺夫——今天!”杜博娃嗫嚅地说道。

“请到第六号楼上。”这仆役说道,又向前走去了。他们能够听见他哗啦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然后用足将痰抹扫开去。楼上比较光亮清爽。天花板不是穹形的。一扇写着“医生室”的门半开在那里。在这室里,有一盏灯点着,瓶和杯子的相碰声能够听得见。犹里向内望着唤了一声。瓶杯的相触声停止了,勒森且夫走了出来,如常地显得活泼而热心。

“啊!”他以快乐的声音叫道,显然地他是习见着那种使他的来客忧戚的事实的,“今天是我值班。你们好吧,姑娘们?”然而,他立刻蹙着额,以严重的口气接上去说道,“他似乎还不曾醒过来。我们到他那里去吧。诺委加夫和别的人都在那里。”

当他们成单行地沿了清洁空洞的甬道走着时,经过好些大的白门,上面写着黑的数字,勒森且夫说道:

“已经去请一位牧师去了。结局来得那么快,真是可异的事。我被惊骇了。但最近他伤过风,你们知道的,就是因此之故了。我们到了。”

勒森且夫开了一扇白门,走了进去,其他的人以不熟练的样子跟着,在门口竟互相地拥碰住了。

这个房间清洁而阔敞。共有六张床,其中的四张是空的,每一张床上都有一床粗糙的灰色被整洁地叠着,奇异地给人以一个棺材的暗示。在第五张床上,坐着一位小而形容枯槁的老头子,身上穿着晨衣,他羞涩地望着新来者;在第六张床上,躺在一床同样的粗糙的被单之下的是西米诺夫。在他的身边,身体微微弯侧地坐着的是诺委加夫,伊凡诺夫和夏夫洛夫则站在窗口。他们全都觉得在一个快死的人面前互相握手,仿佛是一件古怪而痛苦的事,然而若不握手,又似乎也同样的不好过,好像这种礼节的免除,他们正是暗示着死亡的将近。有的人互相握手,有的人则制止住了,而同时大家都静静地站住,以严重的好奇心凝注着西米诺夫。

他徐缓地艰难地呼吸着。他看来,离开他们所认识的西米诺夫如何的远呀!实在的,他几乎好像不是活的人了。虽然他的身体,他的四肢都是同样的,它们现在都显得古怪的僵硬,且稀常得难看。那种天然的给予生命与活动于别的人类的身体上的东西,似乎不再具于他的身体上了。有种可怕的东西正在迅速地秘密地在他的不动的身架之内完成了,仿佛在忙着做重要而不可避免的一件工作,他所有的生命全走到那方面去,仿佛在集中注意于这个工作上,以锐敏、不能表明的兴趣观察着它。

从天花板上悬下来的灯清朗地照在将死者的无生气的容颜上。所有站在那里的人都凝望着它,他们全都屏气停息的,仿佛怕要扰及一种无限严重的事似的;在这样的沉寂之中,病人咝咝的艰苦的呼吸显得可怕的清晰。

门开了,一位胖而矮小的牧师,以短促龙钟的步履进来,和他同来的是他的歌颂赞诗者,一个黑而瘦弱的人。沙宁也和他们同来。牧师轻声地咳嗽着,向医生们及一切在场的人鞠着躬,他们也以过度的礼貌回敬他,然后又全都如前的完全沉寂着。沙宁没有注意到任何人,自己坐在窗口,以高度的好奇心望着西米诺夫以及别的人,因为他想知道病人和在他身边的人实际上所感觉的、所思想的是什么。西米诺夫仍然不动一下,如前地呼吸着。

“他没有知觉,是不是?”牧师和声地问道,不专向某一个人问着。

“是的。”诺委加夫匆匆地答道。

沙宁低语着些愚昧的话。牧师疑问地对他望着,但沙宁却沉默不言。他于是又转过脸去,将他的头发掠平到后面去,穿上他的长服,以高朗柔和的声音开始唱着为死人而设的赞歌。

唱赞歌者的声音是一个低音阶的,粗糙而不入耳,所以当这个歌声升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时,一句一音都是痛戚的不和谐。赞诗一开始唱,所有人的眼睛便都恐怖地注定在死人的身上。诺委加夫站得离他最近,他想着,西米诺夫的眼皮在微动了,仿佛那不能见物的眼珠转向唱诗的那个方向去。但在别的人看来,西米诺夫仍是如前地不动一下。

第一下,西娜开始柔和而持久地哭了,她的眼泪直挂下她的年轻美貌的脸部。所有别的人都向她望着,而杜博娃也依次地哭着。男人们的眼中,眼泪也涌起来了,但他们咬紧了牙,竭力将它们缩回。每一次赞歌的歌声高了一层,女子们便更纵声地哭着。沙宁皱着眉头,憎恶地耸着肩,他想,如果西米诺夫听见了这哭声,他将如何得不可忍受,而对于健全的平常人,这哭声又是如此的极不愉快。

“不要那么高声地唱!”他厌恶地对牧师说道。

牧师驯服地曲身向前,去听他的话,当他明白了这话时,他却蹙着额,反更高声地唱着。他的同伴对沙宁望着,别的人也都望着他,恐怖而且诧异,仿佛他说了些拂逆人意的话。沙宁以一种姿势表示他的懊恼,但不说什么。

当歌声停止时,牧师包起了在他长服上的十字架,情形较前更为痛苦。西米诺夫躺在那里,如前的僵硬不动。突然地同一的一道思想,可怕,但是不可抵抗的,进入一切人的心上。但愿一切能够快些完结吧!但愿西米诺夫死去了吧!他们既惧又羞地想在压服这个愿望,交换着怯懦的视线。

“但愿这一切都完结了!”沙宁低声地说道,“怪怕人的,是不是?”

“是的!”伊凡诺夫答道。

他们差不多都是耳语着的,很明白的,西米诺夫是不会听得见,然而所有其余的人却都惊骇了。

夏夫洛夫正想说几句话,但在这个时候,一个新的声音,不可形容的清晰的,正反响在房间,送一阵的战栗于每个人的全身。

“咿——咿——咿!”西米诺夫呻吟道。

仿佛他已得到所要表白的那个意思,他仍继续地发出这个漫长的调子,仅为他的艰苦粗糙的呼吸所间断。

起初,他们觉不到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不久西娜、杜博娃和诺委加夫都哭了。牧师缓缓地严肃地重复唱了起来。他的肥胖而好脾气的脸部显然地表示出同情与感动。几分钟过去了,突然地,西米诺夫中止呻吟了。

“一切都完结了。”牧师低语道。

然后缓缓地,费了好多气力,西米诺夫移动他的紧合着的唇片,他的脸仿佛被一个微笑所紧缩。看着他的人,听见了他的空洞的巫似的语声,从他的胸部的深处发出,仿佛它是从一个棺材盖下面发出来似的。

“蠢蠢的老傻货!”他说道,狠狠地盯着牧师。他的全身颤抖着,他的双眼在眼窝中间发狂地转动着,他全身都伸直着。

他们全都听见这些声音,但没有一个人走动。有一会儿,牧师的胖肥润湿的脸上,消失了忧愁的表情。他焦急地四面望望,但没有碰到一个人的视线。只有沙宁微笑着。

西米诺夫又动了动他的唇片,然而没有声音逃出来,而一边垂下了他的稀而美的髭须。他再伸长他的四肢,见得更长更可怕了。一点声响也没有,也不见一点极轻微的移动。现在没有一个人哭。死的降临较之死的实际的降落尤为可悲,尤为可怕。这是很可怪的,如此恐怖的一幕竟如此简单而迅速地完结了。他们有一会儿立在床边,眼望着已死的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他们还望着有什么别的事要发生。他们专心一意地看着诺委加夫合上了死者的双眼,将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各自想在心里引起了一种恐怖而怜悯的意识,然后他们沉默地小心地走了出去。甬道里现在已经点上了灯,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熟悉与简单,竟使每个人都呼吸得更为舒畅。牧师第一个走,短促地一步步迈着,他想对少年们说几句安慰的话,叹着气,开始柔声地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这真是很可悲。如此的一位年轻人。唉!这是很明白的,他死得并没有遗憾。但上帝是怜悯人的,你们知道——”

“是的,是的,当然的。”夏夫洛夫答道,他走在他的后边,想要表示有礼貌。

“他的家族知道吗?”牧师问道。

“我实在不能够告诉你。”夏夫洛夫说道。

他们全都诧异地互相望着,因为这似乎是古怪而不大合理的,他们竟不能说出西米诺夫的家族有什么人。

“他的妹妹在中学校里,我相信。”西娜说道。

“啊!我知道!好,再见吧!”牧师说道,用肥滚滚的手指微举起他的帽子。

“再见!”他们齐声地说道。

到了街上时,他们叹着气,仿佛被释放了。

夏夫洛夫问道:“我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呢?”

经了略略的踌躇之后,他们互相地告别,各走他们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