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点空气,哪怕就让我吸一口气也好!我都快憋死了。莫非这里树丛中的夜晚这样郁闷,还是我喝的酒,大量的酒使我透不过气来?外套贴着我的身体,紧得叫我难受,我一把扯开衣领,大衣压得我的肩膀好重,我恨不得扔掉。空气,哪怕就让我吸一口气也好!浑身燥热,憋闷,就像血液想透过皮肤向外迸流,耳朵里笃、笃、笃、笃直响——这依然是那可憎的拐杖的声音还是我太阳穴里脉搏的跳动?我为什么这样狂奔猛跑?到底出什么事了?慢慢地想想,安安静静地想一想,别去听这笃、笃、笃、笃的声音!这么说——我订婚了……不,人家给我订婚了……我并不愿意,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事……现在我可是订婚了,现在我给拴住了手脚……可是不,这并不是真的订婚……我不是跟老人说过,只有等她把病治好,可她是永远也不会恢复健康的……我的诺言只有……不,我的诺言是根本不算数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我为什么又吻她一下,吻在她的嘴上呢?……我不是不愿意……唉,这同情心,这该死的同情心!他们总是用这玩意来套住我,现在我可是给逮住了。我是正规合法地订了婚,他们两个都在场,她父亲和另一个姑娘,还有那个仆人……可我并不愿意,我并不愿意……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首先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唉,真讨厌,老是这笃、笃、笃、笃的声音……现在这声音将永远把我耳朵震聋了,她将架着拐杖老跟着我……这事是发生了,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欺骗了她,他们欺骗了我。我订了婚。他们给我订的婚。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树木摇摇晃晃,乱作一团?还有这满天繁星,怎么那么使人头晕目眩—— 一定是我眼花了。脑袋怎么那么沉!啊,真憋气啊!我得到什么地方去把我的额头清凉清凉,那么我又可以好好思索了。或者喝点什么,把嗓子眼里这些又黏又苦的东西冲掉。前面什么地方不是有口井在路边吗?我骑着马从旁边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不,我早已走过这口井了,我刚才一定像个傻子似的奔跑来着,怪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那么凶!要喝点什么就好了,喝了以后我说不定又能仔细思索。刚看见几座低矮的房子,终于从一扇半遮半掩的玻璃窗里射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的灯光。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城郊的一家小酒店,马车夫一早总在这儿停一会儿,赶紧再喝杯烧酒,暖暖身子。到那儿去要杯水喝,或者喝点辣味酒或者苦味酒,把嗓子眼里这点黏糊糊的东西煞一煞!要能喝点什么就好了,喝什么都行!我怀着一个即将渴死的人的贪欲,不假思索地推开大门。

劣质烟草的刺鼻怪味从这半明半暗的洞穴里向我迎面扑来。屋子后边是个酒柜,前面是张桌子,几个筑路工人坐在桌子旁边玩纸牌。靠着柜台,站着一个轻骑兵,背朝向我,正在和老板娘说笑。现在他感到背后有风,可是他刚转过身来一看,顿时吓得张口结舌。他马上立正,脚后跟啪地并在一起。他怎么会吓成这样?啊,原来如此,他大概把我当作一个负责检查的军官,而他自己大概早就该躺在营房的床铺里睡觉了。老板娘也心神不定地拿眼睛直往这儿瞟,筑路工人放下纸牌不玩了。我身上大概有什么东西引人注目。现在我才想起来了——可惜太晚了——这无疑是只有士兵才来光顾的一家酒店。我作为军官是根本不许踏进这种酒店的。我本能地转身想走。

可是老板娘已经毕恭毕敬地挤了过来,问我要些什么。我觉得,我这样冒冒失失地瞎闯进来,我得为此表示歉意。我说,我觉得不大舒服,她是否可以给我一杯苏打水和一杯烧酒。“就来,就来。”说着她一闪身早就跑开了。本来我只想站在柜台边把这两杯东西赶快灌下去,可是陡然间挂在屋子中间的煤油灯开始来来回回地摇荡起来,摆在架子上的酒瓶一上一下地直跳,靴子踩着的地板蓦然间变成软绵绵的一块,晃动得厉害,弄得我站也站不稳。快坐下,我对我自己说道。于是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摆摆地走到一张空桌子旁边。苏打水端来了,我一口气灌了下去。啊,清凉美味——那种想要呕吐的劲头顿时压了下去。现在赶快再喝杯烈性酒下去,然后就站起身来。可是我站不起来。我觉得,我的两条腿似乎长到地底下去了,脑袋奇怪地嗡嗡直响。我又要了一杯烧酒。然后再抽支烟,抽完之后快走。

我点燃了烟。就只坐一会儿,我用两手托着我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一想,思索一下,把事情想清楚,想了一桩再想另一桩。从这儿想起吧——我订了婚……人家给我订的婚……可是这只有……才算数……不,不要躲躲闪闪……这是算数的,这是算数的……我吻了她的嘴,我是自觉自愿地这样吻她的。不过,这样做,只是为了宽慰她啊,因为我知道,她的病是永远也不会痊愈的……她刚才不是又像根木棍一样地跌倒了吗……这样一个人我是根本不能跟她结婚的,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只是……可是他们不会放过我,不,他们不会再把我放开……这老人,这个精怪,这个精怪,这个长着一张忧郁的老实人的脸,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的精怪,他要拼命抓住我,绝不让我把他甩掉……他永远抓住我的手臂,一个劲地抓住我的同情心,我的该死的同情心,把我拽回来。明天他们就要在全城到处宣扬这件事情,把它登报,这样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是不是最好现在就给家里人打个招呼,免得妈妈、爸爸先从别人那里或者甚至于从报上得到这个消息?跟他们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订了婚,这是怎么回事,婚事并不怎么着急,这并不是当真结婚,我完全出于同情心才订这婚事的……唉,这该死的同情心,这该死的同情心!就是在团里,大伙也不会理解这件事,伙伴当中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斯泰因许贝对巴林凯的事都说了些什么?“要卖身,至少得卖个好价钱……”啊,天主啊,这帮人都会说些什么啊——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会跟……会跟这么病弱的人订婚的……要是黛西伯母知道这事,就更了不得了。她这人看问题尖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她是不懂开玩笑的。什么贵族称号,府邸庄园,别想骗她,她马上就去翻阅哥达贵族一览表[1],不出两天,她就会查出来,这个开克斯法尔伐从前就是莱默尔·卡尼兹,艾迪特是半个犹太女人。对于黛西伯母,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在亲戚当中出现了犹太人……我母亲还好对付,钱就会把她镇住,开克斯法尔伐不是说过吗,有六七百万家产……可是我根本不把他的钱放在眼里,我根本没有想过真要娶她为妻,哪怕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干……我不是只答应过,等她的病治好以后,只有在那时候……可是叫我怎么能把这事跟他们解释清楚呢……团里所有的人,本来就已经有点反对这个老人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们都他妈的挑剔得要命……我已经知道他们要说:团队的荣誉……这点他们连巴林凯也没有原谅。他们冷嘲热讽地说,巴林凯把自己卖了,卖身给这头荷兰老母牛。等到他们一看见那副拐杖,那就更糟了……不,我最好还是不写信告诉家里,暂时谁也不让知道,一个人也不许知道这事,我不能让全食堂的军官笑话我!不过怎么躲开他们呢?是不是干脆还是到荷兰去,找巴林凯?对了——我还没有回绝他呢,每天我都可以溜到鹿特丹去,叫康多尔来收拾这烂摊子吧,这都是他一个人闹的乱子……他自己应该看到如何把这事挽回过来,一切过错全都在他……最好我现在马上就乘车去找他,把一切都跟他讲清楚……告诉他,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她刚才像一袋燕麦一样咚的一下倒了下去,实在可怕……这样一个东西总不能娶来当妻子……是的,我马上就跟他说,我不干了……我立刻就驱车去找康多尔,立刻就去……喂,马车,过来!马车,马车!上哪儿?上弗洛里阿尼胡同……门牌几号?弗洛里阿尼胡同九十七号……让马跑快点,你会得到一大笔酒钱的,只要快点……给马儿抽上两鞭……啊,我们到了,我认出来了,他住的这幢寒碜的房子,我已经又认出来了,这道令人恶心的、龌龊不堪的旋转楼梯。不过运气的是,这楼梯特别陡……哈哈,这下她拄着双拐就没法跟来了,这下她上不来了……这下我至少可以保险听不见笃、笃的声音了……什么?……那个懒懒散散的使女又已经站在房门口了?这衣衫不整的使女随时随地都这样站在门口?……“大夫先生在家吗?”“不,不在家。不过,请您进屋去好了,他马上就会回来的。”这波希米亚的傻丫头!好吧,咱们进屋去坐着等吧。老是等这家伙……他从来不在家里。啊,天主啊,那个双目失明的女人,千万别又拖着脚步走进屋来……我现在可不能见她,我的神经受不了,老是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没完没了……耶稣马利亚啊,她可已经来了……我听见隔壁房间里她的脚步声了……不,感谢天主,不对,这不可能是她,她走起路来,脚步不可能这么稳当有力,在那儿走路说话的准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不过我熟悉这嗓音……怎么?……是啊,那怎么啦?……这不是……这不是黛西伯母的声音吗?……是啊,这怎么可能呢?……怎么贝拉姨妈霎时间也在这儿,还有我妈妈,我哥哥跟我嫂子?……胡扯……这不可能……我不是等在弗洛里阿尼胡同康多尔家里吗?……我们家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大家怎么恰好都会在康多尔家里聚会呢?可是没错,是他们,我听得出那声音,黛西伯母的那个尖锐刺耳的嗓音……我的老天爷啊,我在哪儿能赶快找个地洞钻下去啊?……隔壁的声音越来越近……现在门打开了,两扇房门是自动打开的,哎哟,真要命!——他们大家围了半圈,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一位摄影师,他们大家都直愣愣地望着我,妈妈身穿一件黑缎长裙,镶着白色的皱边,费迪南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妈就穿着这身衣服。黛西伯母穿着袖口收紧衣袖宽大的衣服,带柄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高傲的尖鼻子上,我在四岁的时候就恨死这叫人恶心的尖鼻子了!我哥哥身穿燕尾服……大白天他穿什么燕尾服啊?……还有嫂子弗兰齐,长了一张黏黏糊糊的胖脸……啊,恶心,真恶心!他们的眼睛直盯着我,贝拉姨妈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恶毒的奸笑,好像她在等待什么似的……然而他们大家都围着一个半圆站在那儿,活像要觐见什么重要人物,他们大家都等着,等着……他们到底在等谁呢?

可是我哥哥现在庄严地迈出几步,蓦然间大礼帽已经拿在他的手里,他说道:“祝贺你!”……我觉得,这个恶心的家伙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点嘲讽的口气,其余的人也接着道喜:“我祝贺你……我祝贺你!”说着连连点头,屈膝行礼……不过怎么……他们从哪儿已经知道这事,怎么他们大家都在一起……黛西伯母不是跟费迪南闹翻了吗……我不是跟任何人都没讲过这事吗?

“可以好好地祝贺一番,好啊,好啊……七百万,这可是一大战利品,你干得真棒……七百万,那全家都能沾点光,”他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脸上堆着狞笑。“棒啊,真棒,”贝拉姨妈咂吧着嘴说道,“这样弗朗茨也还捞得着上大学。是门好亲事!”“除此之外,听说还是个贵族之家呢。”我哥哥用大礼帽遮着嘴,颤着声音嚷道。可是黛西伯母已经扯起她那白鹦一样的高嗓门插起嘴来:“嘿,贵族门第这事还得仔细查一查。”现在我妈走近几步,怯生生地细声细气地说道:“你倒是把她给我们介绍一下呀,你的那位‘未婚妻小姐’?”……介绍?……这可是最糟不过的事了,他们大家都会看见那副拐杖,看见我因为我那愚蠢的同情心给自己惹来了多大的麻烦……我可要提防着点……再说——我又怎么能介绍她呢,我们不是在弗洛里阿尼胡同四楼上康多尔的家里吗?……这个瘸腿姑娘一辈子也爬不上这八十级楼梯啊……不过他们大家为什么现在都扭过头去,仿佛隔壁房间里出了什么事似的?……就是我自己也感到背后有穿堂风……在我们背后准是有人把房门打开了。是不是末了还有什么人来了?……是的,我听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从楼梯口传来呻吟声,重物压着楼梯的咯吱咯吱声……有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爬上楼来了……笃、笃、笃、笃……我的天啊,别是她真的上楼来了!……她拄着双拐,可要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当着这帮幸灾乐祸的亲友,我可真要羞惭得钻到地缝里去了……然而这真可怕,这的确是她,只可能是她……笃、笃、笃、笃,我可是熟悉这声音的……笃、笃、笃、笃,声音越来越近……她马上就要到楼上来了……最好我把这房门插上……可这时我哥哥已经把大礼帽摘下,向我背后笃、笃的声音鞠了一躬……他究竟在向谁鞠躬啊,为什么弯腰弯得这么低……陡然间他们都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窗玻璃都叮叮直响。“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哈哈……哈哈……七百万家产原来是这——副模样,七百万家产……啊哈哈……啊哈哈……把这双拐也添上当陪嫁吧,啊哈哈,啊哈哈……”

啊!——我倏然惊醒。我在哪里?我惊慌地环顾四周。我的天主啊,我大概睡着了,在这寒碜的荒村野店里睡着了。我怯生生地向四下里扫了两眼,他们注意到什么了吗?老板娘沉静地擦着酒杯,轻骑兵执拗地把他厚实宽阔的后背朝向我。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打了瞌睡。我大概也只有眯着了一分钟,最多两分钟,摁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烟呢。这杂乱无章的梦幻充其量只延续了一两分钟。可是这个梦把一切暖烘烘、昏沉沉的东西都从我身上洗涤一净。突然间我冷静而又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快走,现在首先是要赶快离开这家下等酒店!我把钱叮当一下扔在桌上,向门口走去,那个轻骑兵立刻向我立正敬礼。我还感觉到,那几个玩牌的工人抬起头来,以多么古怪的目光瞅着我。我于是知道,等我把大门关上,他们立刻就要对这个身穿军官制服的怪人议论开了,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要在我背后笑话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谁也不会对这个滥用同情的傻瓜表示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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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哥达城尤斯图斯·派尔特斯出版社的《哥达系谱学手册》,该书详细记载贵族世家的渊源发展,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