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多尔的眼光训练有素,看得很准。现在他这一说,我自己才发现,折腾了一夜,又无比紧张地过了一天,我的确疲惫不堪。我已经感到,我完全屈从于他的意志,于是我遵照他的忠告,在他诊疗室的安乐椅上躺下,脑袋往后靠,靠得低低的,双手懒洋洋地放在白色的扶手上。窗外,在我沉闷不堪地等待的时候,想必已经暮色四合。我在屋子里几乎什么也分辨不清,只看见高高的玻璃柜里的手术器材在闪烁银光。在我躺着的那张安乐椅的周围,在我的背后,夜色形成了一个拱形的壁龛。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立刻在我的眼前,像在一盏魔灯之中,浮现出那个瞎眼女人的面容,康多尔的手刚碰到她,他的手刚抱住她,她的脸立刻从惊恐万状猛然间变成喜形于色,叫人难以忘怀。我心里暗忖,但愿你也能这样帮助我就好了。这个奇妙的医生,我还迷迷惘惘地感觉到,我想继续往下想,想另外一个什么人,他也同样惴惴不安、心烦意乱,也是这样心惊胆战地看着。我要想一件什么确切的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到这里来的啊。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下去了。

蓦然间有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康多尔大概把脚步放得特别轻,走进了这间完全淹没在夜色之中的漆黑的房间,或者,也许我刚才真的已经沉沉入睡。我想站起身来,可是他按着我的肩膀,既温柔又很有力。

“躺着躺着。我坐到您身边来。摸着黑更好说话。我只求您一件事:咱们说话轻点!尽量小声点!您也知道,瞎子身上,有时候听觉会变魔术似的特别发达,另外还有一种神秘的本能,什么都猜得着。所以……”说着他的手像施行催眠术似的从我的肩膀顺着手臂一直摸到我的手上——“请您说吧,不要不好意思。我一眼就看出,您一定出什么事了。”

真奇怪——在这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我在士官学校里有个同学,名叫艾尔文,长得细皮白肉、金发碧眼,宛如一个姑娘。我想,我甚至有点爱上他了,虽然我自己并不承认。白天我俩几乎从不交谈,要谈也只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概我们两个都因为我们心里悄悄地怀着这种并未明说的好感而暗暗害臊。只有到了夜里,在寝室里,等熄了灯,我们有时才有勇气。我们两个的床紧挨着。等屋里其他的人都入睡了,我们便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借夜色作掩护,互相诉说我们孩子气的思想和看法,而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准又同样拘束地互相回避。年复一年地过去,我已经记不得这些悄声说出的自白,这些自白正好是我少年时代的幸福和秘密。可是现在,我伸展四肢躺在那里,黑暗笼罩在我四周,我完全忘记了我本来想在康多尔面前装假的意图。我并不想开诚布公,却完全敞开了心扉。就像当年向士官学校的同学诉说我细小的恼火的事情和我们孩子气的青春时期所做的伟大、狂放的梦一样,我现在也一五一十地告诉康多尔——这里也有一种一吐为快的秘密乐趣在内——艾迪特如何出乎意料地感情爆发,我如何吃惊、害怕、慌乱。所有这一切我都向这沉默不语的黑暗叙述,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康多尔的头有时微微一动,他的两块镜片也随之朦胧地闪光。

然后是一片沉寂,沉寂之后发出一阵奇特的响声。显然是康多尔把手指绞在一起,弄得指关节嘎巴直响。

“原来是这样,”他懊恼地咕噜道,“我这傻瓜竟然会对这样的事情视而不见!老是这样,只看见疾病,而疾病后面的病人却没有感到。对各种病兆都细细检查,精确查看,却偏偏忽视了本质的东西,忽视了人们心里发生的事情。这就是说——这姑娘身上有一样东西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您还记得,我在检查完毕之后问过老头,是不是有别人干涉了我的治疗——这种突然产生的热切的愿望,一心只想赶快、赶快恢复健康,一下子就把我弄得目瞪口呆。我已经很准确地猜到了,有个陌生人在这儿插了一杠子。可我这个笨蛋只想到剃头师傅或者江湖郎中。我以为,不知什么骗人的把戏让她昏了头。唯独没有想到这最最简单、合乎逻辑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显而易见的事情。在青春期,少女怀春本来就是天性使然。麻烦的只是这事恰好在现在发生,而且来势如此之凶猛——啊,天主啊,这可怜的、可怜的姑娘!”

他站起身来。我听见他短促的脚步声踱来踱去,并且连声叹息:

“真可怕,偏偏要在现在,我们正在安排她出门旅行的时候发生这事。然而哪一位老天爷也没法使事态复原,因为她对自己说,她得为您恢复健康,而不是为她自己。倘若再来一个反复,后果将十分可怕,啊,十分可怕。现在,既然她希望一切,要求一切,那么病情的一点点好转已无法使她满足,单单有些进展是远远不够的!我的天主啊,我们承担了一种多么可怕的责任啊!”

我的心里陡然涌起一股反抗的情绪。他这样把我也牵扯进来,使我很生气。于是我断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后果将难以逆料。必须及时打掉她的这种荒唐的妄想。您必须果断地干预。您必须对她说……”

“说什么?”

“就说……这样倾心相爱简直是儿戏,是胡闹。您必须打消她的这种念头。”

“打消?打消什么?打消一个女人的激情?对她说,她不能像她平素感觉的那样来感觉?她爱的时候,不许她爱?这可恰好是我们可以做的大错特错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愚蠢不过的事情。您曾经听到过用逻辑可以战胜激情的事吗?难道可以对寒热说:‘寒热,你别让人再发烧了!’或者可以对火说:‘火啊,你别燃烧了!’对着一个病人、一个瘫痪的姑娘的脸大喊大叫:‘看在天主的分上,你可别对自己说你也可以钟情恋爱!’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的确是个亲切待人的想法!去对这残废的姑娘嚷道:‘表现自己的感情,期待别人的感情,如果这样做,就是狂妄已极的非分之想——你这种人只许安分守己,因为你是个残废!快待到一旁去!放弃一切,舍弃一切!你应该放弃你自己!’——您显然希望我对这可怜的姑娘说这么一番话。不过请您也非常慈悲地设想一下这样一番话会造成何等美妙的效果!”

“不过,恰好是您必须……”

“为什么偏偏是我?您不是明确地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了吗?为什么现在偏偏又推到我头上来了呢?”

“我总不能自己向她承认……”

“也没要您这样做!您也根本不能这样做啊!先把她弄得鬼迷心窍,然后又突然一下子要求她恢复理性!……这不明明是捣乱吗!不消说,您丝毫不准漏一点口风,露出一点神气,让这可怜的孩子预感到,她对您的爱慕只使您感到难堪——倘若让她感到了这点,那简直就等于拿一把斧子猛劈她的脑袋!”

“不过……”——我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总得有个人向她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劳驾,请您把话说得明确些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这……这完全是没有希望的,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免得她……如果我……”

我顿住了。康多尔也一声不吭。他显然在等着。然后他突如其来地往门口迈了两大步,一下子打开电灯开关。刺眼的电灯光迫使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逼人而又无情的三道白色的火焰导入灯泡,霎时间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好!”康多尔口气激烈地说道,“好,少尉先生!我看出来,不能让您太舒服。在黑暗里,一个人太容易把自己掩盖起来,而碰到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互相正视,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所以现在别再东拉西扯,胡说一气,少尉先生——这里有点事情不大对头。我不相信您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这封信给我看。这后面还有什么文章。我感到,您还有什么明确的打算。您老老实实地把实话说出来,否则我就要谢客了。”

他的眼镜锋利地向我一闪,我真害怕这闪闪反光的镜片,便垂下了我的目光。

“您沉默不语,可并不怎么动人啊,少尉先生。这并不说明您心里无愧。不过,这到底是个什么把戏,我已经预感了个八九不离十。请不要拐弯抹角,您莫非终归真打算因为这封信……或者因为另外哪件事就突然结束了您那所谓的友谊吗?”

他等待着。我并不抬起眼睛看他。他的声音带着一个考试官的那种逼人回答问题的口气。

“您知道吗,如果您现在,特别是在您那超群出众的同情心把那姑娘弄得晕头转向之后,突然溜之大吉,结果会怎么样吗?”

我沉默不语。

“好,那我就不揣冒昧,把我个人对这种行为的判断告诉您吧——这样溜走实在是可怜的怯懦行径……哎,您别马上就这么军人气十足地跳起来好不好?让我们把军官的身份和荣誉的概念搁到一边,别扯进来。归根结底这不仅关系到这种愚蠢的事情,还关系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很有价值的活人啊!而且还是一个我对她负责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可既无兴趣也无情绪跟您彬彬有礼地说话。反正,为了让您不至于自欺欺人,以为您这样拔腿跑掉良心上不会有什么负担,我现在十分明确地告诉您:您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溜之大吉,实在——请您现在别充耳不闻!——是对一个无辜的少女犯下一桩卑鄙的罪行,我怕,甚至还不仅如此——这简直是谋杀!”

这个矮矮胖胖的男子,双手握着拳头活像一个拳击家,向我直逼过来。也许平时他穿着这身粗绒布的家常便服,趿拉着这双拖鞋会显得可笑。可是在他对我大叫的时候,在他真诚的义愤之中的确表现出一些动人的东西:

“谋杀!谋杀!谋杀!是的,您自己也知道这点!还是说,您认为,这个容易激动、心性高傲的姑娘会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她生平第一次向一个男子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而这位绅士给她的回答却是惊恐万状地仓皇逃跑,就像见了鬼似的。我请您稍微使用一下您的想象力!您难道没有念过这封信还是说您心里没长眼睛?连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轻蔑!连正常的、健康的女人也会被这样一个打击搅得心里七上八下,几年不得内心平静。这个姑娘不是全靠您向她胡诌出来的荒谬绝伦的痊愈的希望支撑着的吗?您认为,她一旦被搞得惊慌失措,被人抛弃,她能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即使不毁在这一意外打击之下,她自己也会把自己毁掉,是的,她会自己毁掉自己的—— 一个绝望的人是受不了这样一种屈辱的。我坚信,这样一种粗暴行为她一定忍受不了,而您,少尉先生,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正因为这一切您全都知道,您的私自潜逃就不仅是软弱和怯懦,而是卑劣、预谋的谋杀了!”

我情不自禁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在他说出“谋杀”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间,我像闪电似的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切:塔楼露台上的栏杆,她正用两只手死命地抓住栏杆!我不得不抓住她,并且在最后一刻用力把她拉回来!我知道,康多尔并没有言过其实,她的确会这样做的,她会从那里纵身跳下去的——我看见塔楼底下铺着的方石板就在眼前,这一瞬间我什么都看见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刚刚发生,仿佛这一切已经发生,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就仿佛是我自己从那五六层楼高的塔上飞快地跌了下去。

可是康多尔还在步步紧逼。“怎么样?您快否认吧!您倒是表现出您这军人职业理应具有的一点勇气来吧!”

“不过大夫先生……叫我现在做什么好呢……我总不能勉强我自己啊……总不能勉强我自己说些我自己不愿意说的话啊!我怎么能这样做,仿佛我同意她的荒唐的痴心妄想似的……”我控制不住,发作起来,“不行,我受不了这个,这个我没法忍受!……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愿这样做,我不干!”

想必我嚷嚷的声音很大,因为我感到康多尔的手指像铁钳似的捏着我的胳臂。

“小声点,我的老天爷!”他迅速地一步跳到电灯开关那里,又把灯关上。只有写字台上罩着黄色灯罩的台灯散发出一圈微弱的灯光。

“真要命!——跟您说话真得像跟个病人说话似的。坐下——您先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在这把椅子上,更加严重的问题都曾经谈通过。”

他把椅子挪近我的身边。

“好,现在一点不要激动,请您心平气和地说,慢慢地说——一件一件地说!首先,您在那儿直哼哼:‘这个我没法忍受。’不过这话对我还不够清楚。我得知道,您没法忍受的究竟是什么?这个姑娘对您热烈地倾心相爱,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是什么使您如此惊恐万状?”

我摆出架势,准备回答,可是康多尔又急忙插嘴说道:

“不要鲁莽从事!尤其不要不好意思!一个人冷不丁地碰到人家这样激情满怀地向他承认爱上了他,一上来准会吓一大跳,这点其实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傻瓜才会觉得在女人那里取得了这样一个所谓的‘胜利’,于是兴高采烈,只有笨蛋才会被这种事情弄得得意扬扬。一个真正的人,当他感到一个女人迷恋上他,而他自己又无法回报她的感情,他与其说是高兴,毋宁说是惊愕。所有这一切我都理解。不过既然您如此非同寻常地慌乱,慌乱得如此异乎寻常,我倒不得不问一下:在您这事情上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在起作用?……”

“什么情况?”

“喏……艾迪特……只不过把这种事情用语言来表达,实在困难……我的意思是……说到底……她的……她身体上的缺陷是不是引起了您的某种反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激烈地抗议。不正是因为她孤立无援、无力抵抗,才如此不可抗拒地吸引了我吗?如果有些时候我感到对她产生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和恋人的柔情那样神秘地近似,那纯粹是因为她的痛苦、孤独和残废使我内心深受震动的缘故。“不!从来就不是这么回事,”我用一种近乎发怒的确信的口气重复了一遍,“您怎么会想出这样一种事情来!”

“那就更好了。这多少使我放心了一点。嗯,作为医生,我往往有机会在那些表面看来最最正常的男子身上观察到这类心理上的障碍。当然——这些男子我是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他们只要发现女子身上稍微有一点点不正常的地方,立刻产生强烈的反感。不过正好有不可胜数的男人,一旦发现,在构成肉体,构成一个人的几百万几十亿细胞里面,哪怕就有那么一丁点色素是变形的,立刻,任何爱情结合的可能性就被排除在外。这种抗拒可惜总是不可克服的,各种本能都是如此。可是这条在您身上不适用,把您吓退的,并不是姑娘瘫痪这一事实,因此我就加倍地快活了。那么,我当然就只能这样假定了……我可以直言不讳吗?”

“当然。”

“这么说,您害怕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后果……我的意思是,您根本不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爱上了您而惊恐不安,而是您心里害怕别人会知道您对她钟情并为此笑话您……这么说,根据我的意见,您那极度的心慌意乱其实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恐惧——请您原谅——唯恐在别人面前,在您的伙伴们面前显得可笑。”

我觉得康多尔仿佛用一枚尖针直刺进我的心窝。因为他说的情况,我无意识地早已有所感觉,只是不敢去想它而已。从第一天起,我就担心,我和这个瘸腿姑娘的奇怪关系可能会受到伙伴们的嘲笑,那种维也纳式的“冷嘲热讽”,虽然善意,可是会伤人。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们只要“逮住”谁和一个“怪模怪样”的女人或者不大时髦的女人在一起,他们会怎样奚落挖苦。正因为如此,我才本能地过着双重生活,分成这个天地和那个天地,分成团里的生活和开克斯法尔伐家的生活。的确——康多尔估计得很对,从我发现她的激情之时起,我主要是羞于看见别人,看见她父亲,看见伊罗娜,看见仆人,看见我的伙伴们。甚至在我自己面前,我也因为我那不祥的同情而感到羞愧。

这时我已经感到康多尔的手像施催眠术似的抚摩我的膝盖。

“不,您别不好意思!一个人的行为如果违背众人循规蹈矩的设想,他就会害怕众人,了解这点的只有我一个人。您刚才不是看见过我太太了吗。谁也不懂,我为什么和她结婚。一切不符合人们狭隘的、所谓正常的思路的行为始而使人好奇,继而使人产生恶意。我的那些同事先去立刻散布流言蜚语,说我治病的时候把她眼睛弄坏了,因为害怕,才娶她为妻——我的朋友们,那些所谓的朋友又散布流言,说她非常有钱,或者说她将要得到一笔遗产。我的母亲,我生身的母亲拒绝接待她有两年之久,因为她老人家已经为我看中了另外一门亲事,是位教授的女儿——这位教授当时是大学里最负盛名的内科专家——如果我娶了他的女儿,不出三周,我就能当上讲师,接着变成教授,我这一生就可以过得安乐舒适。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女人弃而不顾,她会彻底毁掉。她只相信我,如果我把她的这点信念也夺去了,那她是没有能力再活下去的。现在我坦白地向您承认,我做出这一抉择,至今毫不后悔。因为,请您相信我,一个人作为医生,恰恰是作为医生,是很难使良心完全平安的。他知道,他真正能够给予病人的帮助甚微,作为个人,他对付不了每天遇到的难以估量的苦难,他从这深不可测的苦海里消除的苦难仅仅是沧海一滴。你觉得今天已经把这些人治愈,明天他们又会染上新的疾病。你总会觉得自己过于懒散,过于漫不经心,再加上诊断失误,手术事故,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意识到自己至少拯救了一个人,至少使一个信任你的人没有失望,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总是一件好事。归根结底,你总得知道,你只是浑浑噩噩地在苟延残喘,还是在为什么目标而生活。请您相信我,”——我一下子又感到他在我身边,心里暖乎乎的,甚至怀着一股温情——“自己承担一个重负,从而使别人减轻负担,这样做是值得的。”

他嗓音里这种深沉的颤动感动了我。我蓦然间感到胸口里有一阵微微的刺痛,那股十分熟悉的压力,仿佛我的心在扩张或者收缩。我感觉到,一想起这不幸的姑娘处于绝望的被人抛弃的状况之中,又重新唤醒我心里的同情。我知道,这种同情的暖流马上就要迸涌、奔流,我自己无力抵御。然而——不能让步,我对我自己说。不能再把你自己牵扯进去,不能让人家再把你拉回去!于是我果决地抬起头来望他。

“大夫先生——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力量的大小有自知之明。因此我必须警告您:请您不要指望我,现在帮助艾迪特的该是您而不是我。我在这件事情上已经走得很远,大大超过了我的本意。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您——我绝不像您说的那样心地善良,或者勇于自我牺牲。我的力量已经到头了!我再也受不了别人崇拜我、倾心于我,而我得假装,仿佛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或者仿佛我容忍别人这样做似的。宁可让她现在了解她的处境,也比让她以后失望要好。我作为军人,以人格向您担保,我真心诚意地警告您,我现在再向您重复一遍:请您别指望我,请您别过高估计我的力量!”

我这番话想必说得十分斩钉截铁,因为康多尔望着我,神情有些惊愕。

“您这话听起来简直好像您已经明确地下定决心想做什么事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

“您要说就请把全部实情说出来吧,不要只说一半!您是不是已经干了——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我也同样站了起来。

“是的,”我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我的辞职申请书,“喏,请您自己念一念吧。”

康多尔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张纸,惴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去就着台灯的小光圈。他念得很慢,默不作声。然后把信纸折好,以一种自然的就事论事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认为,在我方才向您阐述了这一切之后,您对这事的后果是完全清楚的——我们刚才已经断定,您的逃跑势必对这孩子产生致命的影响……不是致她于死命就是使她轻生自尽……因此我估计,您对于这个事实是毫不含糊地一清二楚的,那就是这一张纸不仅是您的辞职申请书,也是……对这孩子的死刑判决书。”

我没有回答。

“我向您提了个问题,少尉先生!我再重复一遍这个问题:您对这事的后果完全清楚吗?您的良心承担全部责任吗?”

我又不吭气。他走近我身边,手里拿着那张折好的纸,递还给我。

“谢谢!我不想牵扯到这件事里面去。喏,拿去吧!”

可是我的手臂瘫了。我没有力气举起来。我没有勇气经受他那探询似的目光的逼视。

“这么说,您不打算把这……死刑判决书交上去啰?”

我转过身去,把双手放到背后。他明白了。

“这么说,我可以撕掉了吧?”

“好吧,”我回答道,“我请您把它撕了。”

他回到书桌旁边。我没有往那里看,只听见一声刺耳的撕纸声,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然后撕碎的纸片沙沙作响地掉进字纸篓里。奇怪的是我突然感到心情轻松起来。在命运攸关的这一天,我又一次——第二次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并不是自己非作这个决定不可,而是命运为我作出了这个决定。

康多尔向我走来,又轻柔地把我按到椅子里坐下。

“好——我想,我们现在防止了一场巨大的灾祸……一场非常巨大的灾祸!现在言归正传吧!无论怎么说,我总得感谢这个机会,让我多少对您有了些了解——您别反驳。我并不把您估计过高,我绝不把您看成那个‘奇妙的好心人’,开克斯法尔伐是这样称赞您的,我只是把您看成一个感情起伏不定、心灵特别浮躁、因而极不可靠的合作者。尽管我拦阻了您那荒唐的一步,因而非常高兴,可是您这么快就下定决心,这么快又改变主意,这种态度我很不喜欢,这样容易为情绪所左右的人是不能让他承担严肃的责任的。如果我要找人承担什么需要恒心和毅力的事情,我能另找别人就绝不找您。

“因此请您听着!我要求于您的并不多,只是最最必要的,绝对必要的东西。我们不是已经说服艾迪特去开始接受一种新的治疗吗——或者不如说,一种被她认为是新的治疗方法。为了您的缘故,她决定离家出门,出门几个月。您已经知道,再过八天她就动身了。好——就这八天我需要您的帮助,我现在就对您说,让您放心,就这八天!我要求您的并不多,只是请您答应一直到她动身的这一周之内不要干出任何鲁莽的事,任何突如其来的事,尤其不要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泄露出这可怜的孩子对您的爱慕是如此使您惊慌失措。更多的我暂时并不要求您——我想,这是可以提出来的最起码的要求:事关另一个人的生命,请自我控制八天。”

“好吧……可是以后呢?”

“以后如何,我们暂时不去想它。我如果要动手术切除一个肿瘤,我也不可以老问,是不是过几个月这瘤子又会长出来。如果我被人家叫去帮忙,我该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毫不迟疑地动手出力。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唯一正确的事,因为这是唯一符合人道的事。其余一切全靠偶然,或者像更加虔诚的人说的那样:全靠天主。几个月内,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说不定她的状况的确比我想象的好转得更快,说不定她对您的激情因为相隔遥远而冷却下来——我不能预先把一切可能性全都设想出来,您更不应该这么做!请您把您的全部精力完全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在这举足轻重的时间里,别向她表现出她的爱情对您……对您是如此可怕。请您一再对您自己说:只有八天,只有七天,只有六天,我在拯救一个人,我不能伤害她,侮辱她,使她惊慌烦乱,使她丧失勇气。八天之中保持大丈夫气概、果断坚决的态度——您想,您真的能够经受得住这个考验?”

“行,”我脱口而出,并且更加坚定地补充道,“一定!一定能办到!”自从我知道我的任务的限度之后,我感到有了一股新的力量。

我听见康多尔长长地舒了口气。

“感谢天主!现在我也可以向您承认,我方才是多么焦虑不安。请您相信我——如果您干脆一走了事,算是对艾迪特的那封信、那番表白的回答,那她的确是经受不起的。因此恰好随后这几天是关键性的。其他一切日后自然会有安排。让我们先使这可怜的孩子高兴一点吧——让她蒙在鼓里,高高兴兴地过上八天吧。为了这一个星期您可是作了担保了,是不是?”

我一句话不说,向他伸出手去。

“那么,我想,一切又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可以安安心心地到隔壁我太太那里去了。”

然而他并没有站起来。我感觉到,他心里又开始有些犹豫。

“还有件事,”他轻声地补充道。“我们当大夫的不得不也老是想着难以逆料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对每种可能性都有思想准备。倘若——我在这里假定一种不现实的情况——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我的意思是,倘若您感到力量不济,或者艾迪特的猜疑导致了一个什么危机——那么请您立刻通知我。在这时间短暂然而危机四伏的阶段,无论如何,不得发生一点难以挽回的事情。倘若您觉得您对您的任务已经不能胜任,或者在这八天之中无意识地泄露了自己的真情,那么请您不要害羞——看在天主的分上,请您在我面前不要害羞,我看见过赤身裸体的人和破碎不堪的灵魂已经够多的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或者打电话给我。我时刻准备助您一臂之力,因为我知道,这事情关系重大。现在,”——我身边的椅子挪动了一下,我发现,康多尔站起来了,——“我们最好还是到隔壁去。我们谈的时间长了一点,我的太太会多少感到不安的。即使相处多年我也还是得始终小心谨慎,不让她发火。被命运沉重地伤害过一次的人永远是容易受伤的。”

他又迈两步走到电灯开关那里,一下子电灯通明。他现在正好脸朝向我,我觉得他的脸变了样,也许只是那刺眼的光线如此鲜明地把他脸上的轮廓显示了出来,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在他额上有深深的皱纹,从他整个举止看出,他已经疲惫不堪。我心里暗想,他总是把自己的一切施与别人。而我刚一碰到一点不顺心的事立刻就打算逃走了事。我一下子觉得,这显得多么卑微可怜,我怀着感激的激动的心情望着他。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微微一笑。

“这样多好,”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您来看看我,咱俩好好地谈了一谈。请您设想一下,您不假思索,干脆一走了事,会怎么样!那么这个思想将一辈子沉重地压在您的心上,因为一个人什么东西都能逃避,唯独逃避不了他自己。——现在咱们过去吧。来吧——亲爱的朋友。”

这个人在此时此刻管我叫“朋友”,这“朋友”二字感动了我。他知道,我方才是多么软弱,多么怯懦,可是,他并没有看不起我。他用这两个字又给了我信心,这是年长者给年轻人,富有阅历的人赠给初出茅庐的人的信心。我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地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