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正当我蛮有把握、极为自信甚至高高兴兴地(做完任何一件事情总是使人心情愉快的)把这个很大的信封塞进胸口衣袋的时候,我觉得衣袋里有件沙沙作响的东西在那儿顶着。“什么东西塞在口袋里了?”我情不自禁地想道,一面把手伸了进去。可是我的手指马上就缩了回来,仿佛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起来,而我的指头却已经明白忘在口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是艾迪特的信,她昨天寄来的两封信,第一封和第二封都在那里。

我猛然记起这两封信时,心里升起一种什么感觉,我实在难以仔细描绘。我想,不是吃惊,而是难以名状的羞愧。因为在这一瞬间,一阵迷雾,或者毋宁说,一阵我用来障我自己眼目的迷雾被驱散了。我闪电般地认识到,我在最近几小时里所做所想的一切,完全不是真实的:因为丢丑而恼火,因为英雄气概的辞职而骄傲,这都不是真的。如果我突然辞职不干,并不是因为上校把我训斥了一顿(话说到底,上校训人是每个星期都发生的啊!),事实上是我在躲避开克斯法尔伐一家,躲避我自己的欺骗行为,躲避我应尽的责任。我之所以跑掉,是因为违背我的意愿为人所爱,这事我受不了。正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偶然患牙疼,于是忘记了真正折磨他的、致命的病痛一样,我也忘却了事实上正在折磨我的事情,使我胆怯懦弱,使我拔腿想逃的事情,而把练兵场上发生的那个归根结底不足挂齿的不幸拿来当作我一心想要离去的动机。可是现在我看到,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荣誉受到损害而充满英雄气概地辞职,而是胆怯的、可悲的逃跑。

然而,已经做成的事情总有自己的力量。现在辞呈已经写好,我也不想改变主意。我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见鬼去吧,城外那姑娘是不是在一心等待,是不是在吞声饮泣,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们已经使我够恼火够心烦意乱的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爱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凭她那几百万家产会另外找到一个男子的。如果找不到也不是我的事。我把一切全都抛弃,把我的军装也都剥下,这已经够了。管她能不能恢复健康,这歇斯底里的整个一档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大夫……

可是当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大夫”这两个字,我所有的思想像一台飞速运转的机器接到了一个信号,突然间全都停顿下来。提到“大夫”这个字,我脑子里立刻想起了康多尔。于是,我立刻对我自己说:他的事,这是他的事!人家是付钱给他,让他把病人治好的。姑娘是他的病人,不是我的病人。他惹出的全部乱子,都应该由他来收场。我最好马上就去找他,告诉他,我退出这出戏不演了。

我看了一眼表。六点三刻,我乘的快车要到十点以后才开。

所以时间很充裕,我需要向他说明的事情也不多,我只是告诉他,我本人不干这事了。可是他住在哪儿呢?他有没有跟我说过,还是说过我忘了?话说回来,作为一个开业行医的医生,电话簿里准会有他的名字,那么赶快到对面电话亭去翻翻电话簿!Be……Bi……Bu…Ca……Co……好,所有姓康多尔[1]的都在这儿了,康多尔、安东,商人……康多尔医生、艾默里希,开业医生,第八区,弗洛里阿尼胡同九十七号。整个这一页再也没有第二个医生了——那么这个想必就是他。我跑出电话亭时还把地址重复记了两三遍——我身边没带铅笔,刚才我极度匆忙,什么都忘了带了——我马上把地址告诉最近的一辆马车的车夫。装着橡胶车轮的马车向前驰去,又迅速,又舒服。与此同时,我已经想好了我的计划。一上来就说,话语务必简短扼要,口气务必斩钉截铁。千万不要显得我似乎还摇摆不定。根本不让他产生这种估计,认为我大概是因为开克斯法尔伐一家而悄悄逃遁的,而是从一开头就把辞职一事当作既成事实。所有这一切都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得到荷兰的这个出色的职位。倘若他尽管这样还东问西问,没完没了,我就拒绝回答,什么也不多说。话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啊。我老是照顾别人这个那个,现在可不能继续这么办了。

马车停了。车夫没有弄错吗,还是说我在忙乱之中把地址说错了?这个康多尔难道真的住得这么寒碜?单单从开克斯法尔伐家里他挣的钱大概就数目惊人,没有一个有地位的医生会住在这么一个窝棚里的。可是不对,他是住在这里,门廊里挂着一个牌子:“艾默里希·康多尔大夫,二院四楼,门诊时间两点至四点”。两点至四点,现在都快七点了。不管怎么着,他是非见我不可的。我赶快把马车打发走,穿过院子,院子里铺着石块,参差不齐。螺旋形楼梯寒碜已极,阶梯都踩得没了棱角,四壁斑驳,涂得乱七八糟,从蹩脚的厨房和没有关严的厕所里,传来阵阵臭气。穿着肮脏睡衣的女人在走廊里闲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这个骑兵军官,而我在朦胧夜色中把刺马针踩得铿锵直响,从她们身旁走过,显得有些尴尬。

终于上到四层楼,再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全是门,中间也有一扇门。我刚想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根火柴出来点燃,看看哪扇门是我找的,这时从左边的门里走出一个衣衫相当邋遢的使女,手提一个空罐,大概是去打晚餐时饮用的啤酒。我打听康多尔大夫住在哪里。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她回答道,一口波希米亚方言,“不过他不在家。他到迈特林去了,大概很快会回来。他跟太太说过,一定回来吃晚饭。您来吧,等一会儿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已经把我领进前屋去了。

“您宽宽衣吧。”——她指了指一个用便宜木料做的旧衣架,这大概是这间狭小昏暗的前屋里唯一的家具了。然后她打开候诊室的房门。候诊室显得气派一些:好歹有四五把软椅,团团围着一张桌子,左边的墙上摆满了书籍。

“好,您就坐在那里吧。”她对一把椅子指了指,有点居高临下的神气。我立刻明白,康多尔开办的大概是个穷人诊疗所。有钱的病人不能这样接待。怪人一个,一个怪人,我心里又一次暗自思忖。只要他愿意,他单单在开克斯法尔伐一个人身上就能发财致富。

好吧,我就等。就像通常人们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烦躁地等待那样,我一个劲地翻阅那几本抓得破破烂烂、早已弄不清年月的杂志,并不想好好阅读,而只是想假装忙活一气来压压内心的不安。我不时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再抬头看钟。这台钟放在屋子的角落里,钟摆似乎要打瞌睡似的慢悠悠地嘀嗒嘀嗒摆动:七点十二分,七点十四分,七点十五分,七点十六分,我像被催眠似的怔怔地直瞪着通向诊疗室的门把。最后——七点二十分——我再也坐不住了。我都已经把两把软椅坐热了,于是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院子里有一个跛足老人——显然是个脚夫——正在给他的手推车的轮子上油,在灯火通明的厨房窗户后面有个女人在熨衣服,另一个女人,我想,是在一只盆里给她的小孩子洗澡。不知什么地方,我无法确定是在哪一层楼,大概是在我头顶上那一层或者在我脚底下那一层,有人在练音阶,老是那几句,老是那几句。我又往钟上看了一眼:七点二十五分,七点三十分。他究竟为什么不回来?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感到,这样一味傻等会使我六神无主,举止拘谨。

终于隔壁有扇门砰的一下关上,我松了口气。我立刻摆好姿势。我反复对自己说:现在态度要稳住,不能在他面前松劲。要用非常随便的口气对他说,我只是顺便路过,来向他辞行,捎带请他改天到乡下开克斯法尔伐家去一趟。倘若他们有些怀疑,请他向他们解释一下,说我得到荷兰去,已经辞去军职。我的老天爷,真他妈的见鬼,他为什么还让我一个劲地等啊!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有人挪动了一把椅子。那个呆头呆脑的笨蛋使女,莫非她根本就没有给我通报?

我都已经想走出去,提醒使女给我通报。可是猛然间我停住了。因为在隔壁走动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康多尔。我熟悉他的脚步。自从那天夜里我陪他走了一程,我就知道,他腿短,气急,穿着那双嘎吱嘎吱直响的皮鞋,走起路来脚步沉重,步履蹒跚。然而隔壁的这个脚步声,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老是走过来,又退回去,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是拖着脚步在走路。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地侧耳倾听这陌生的脚步声。不过我觉得,隔壁屋里那另外一个人也同样忐忑不安,同样心慌意乱地在倾听这边的动静。倏然间我听见门上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人在那儿摁门把,或者摆弄门把。果然,门把动起来了。在幽微的光影里,可以看见这薄薄的一条黄铜在移动,房门打开了一条狭窄的黑缝。我对自己说,也许只是穿堂风,也许只是风,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偷偷摸摸地开门的,充其量是夜里穿户凿壁的小偷。可是不对,门缝越来越宽了。一定有只手在那儿非常小心地在推门,现在,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也看出了一个人影。我像中了邪似的直瞪着那里。这时,门缝后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迟疑不决地问道:

“有……有人在这儿吗?”

我的嗓子眼堵住了,答不上来。我立刻明白了:在所有的人当中,这样说话,这样发问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盲人。只有瞎子走起路来迟迟疑疑,这样轻轻地拖着脚步,只有瞎子说起话来才有这种毫无把握的口气。在同一个瞬间,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忽然想起:开克斯法尔伐不是提到过吗,康多尔娶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为妻?这个女人站在门缝后面发问,可又看不见我,她想必就是他太太,只有她才可能是他太太。我竭尽目力往那里看,想从一片阴影之中抓住她的身影,最后终于分辨出来,她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穿了一件宽大的睡衣,灰色的头发有些蓬乱。啊,天主,这么一个毫无魅力、相貌难看的女人竟是他的妻子!被这么一双完全死去的瞳孔牢牢盯住,并且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被她看见,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同时,我从她现在把头探向前面侧耳倾听的样子感觉到,她正努力用她所有的感官来抓住那个陌生人,他此刻正待在这间她把握不住的房间里。她这样一使劲,把她那张嘴唇肥厚的大嘴歪扭得更加难看了。

我默不作声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弯腰鞠躬——是的,我鞠了一躬,虽然向一个瞎子鞠躬是毫无意义的——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在这儿等大夫先生。”

她此刻把房门完全打开。她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门把,仿佛在这间黑屋子里寻找一个支撑。然后她摸索着往前走,两道眉毛在一双光线熄灭的眼睛上面绷得更紧了,她用另一副嗓子,非常生硬的嗓子对我嚷道:

“现在不看病了。我丈夫回来,首先得吃饭、休息。您不能明天来吗?”

她说着话,脸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看得出,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我心里立刻想: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千万别刺激她。于是我喃喃地说道——愚蠢的是我又朝她鞠了一躬。

“请您原谅,太太……我自然并不想这么晚还来请大夫先生瞧病。我只是想通知他一件事情……事情是关系到他的一个病人。”

“他的病人!老是他的病人!”——愤怒一下子转成了伤心流泪的声调,“昨天夜里一点半有人把他请走,今早七点他就出门,诊疗时间开始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大家不让他安静,他自己也要生病了!不过现在什么也别说了!我已经跟您说过了,现在不看病了。四点钟就停诊。您要什么,请您给他留个条,如果事情很急,那您就去找别的大夫。这城里大夫有的是,每条马路拐角处就有四个。”

她摸索着走近几步,我看到这张愤怒激动的脸负疚似的直往后退。在这张脸上,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活像两枚照得通亮的白色圆球。

“我说过了,您走吧。您走!让他也像别人一样地吃饭、睡觉吧!你们大家别死死地抓住他!夜里也好,早晨也好,一整天总是病人,叫他为所有这些病人卖命,为他们白白地卖命!因为你们感觉到,他性格软弱,你们大家都缠着他,只缠着他一个人……啊,你们大家都是粗野的!脑子里只有你们的疾病,只有你们的忧虑,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不能容忍这个,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您走吧,我跟您说过了,您马上就走!请您让他安静安静,把晚上仅有的这一小时空闲的时间还是留给他吧!”

她一直摸到桌子边上。她想必凭借某种本能已经猜出,我大概站在什么地方,因为她的眼睛笔直地死盯着我,仿佛她看见了我似的。她的愤怒里含有那么多真诚的绝望,同时又有那么多病态的绝望,我情不自禁地感到羞愧。

“那是自然,太太,”我向她道歉,“我完全理解,大夫先生必须安安静静地休息休息……我也不想多打扰。我只请您允许我给他留句话或者过半个钟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可是她拼命地向我大叫了一声“不”。“不!不!不要打电话!成天是电话,大家都想要他干点什么,问这问那,怨天怨地!一口饭还没咽下,又得蹦起来。我刚才说过了,您明天门诊时间来吧,事情不会火烧眉毛那么急。现在快走吧!……我说过了,走吧!”

这个瞎女人两手握着拳头,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向我走了过来。样子很可怕。我觉得,一会儿她伸出来的双手就要把我抓住了。可是正在这时外面过道的门咯勒一响,听得清楚,门又撞上了锁。这一定是康多尔。那女人竖起耳朵一听,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立刻完全改变。她开始浑身哆嗦起来,刚才握紧拳头的双手,这时突然合在一起,显出一副哀求的样子。

“请您现在别耽搁他了,”她低声耳语,“别跟他说什么!他一定累坏了,整天都在外头跑……请您照顾照顾他,请您同情……”

这一瞬间门打开了,康多尔走进屋来。

* * *

[1] 德国和奥地利人的姓名一般是名在前,姓在后。在电话簿上是以姓为主,故姓在前,名在后,便于查找。康多尔的德文拼法为Condor,艾默里希是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