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官厅公文笺”是按照规定裁好的大型纸张,尺寸划一、毫厘不差。这种“官厅公文笺”也许是奥地利民政机关和军事机关不可缺少的必需品。每一份申请书,每一份档案文件,每一则报告都必须写在这剪裁整齐的纸上。这种纸因为形状独具一格,一下子就显出它是官方文书,有别于私人信件。在各个机关衙门里,撂着几百万几十亿这样的纸张,也许从这些纸里将来有一天可以唯一可靠地重新读到哈布斯堡帝国全部的生活史和苦难史。只要不是写在这样一张白色长方形纸上的,任何报告都不能算是正式的。因此我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在最近的烟纸店里去买两张这样的公文笺,再买一个所谓的“赖汉”,也就是一张印了横线的印格纸,以及与此相配的信封。然后再到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去。在维也纳无论是最正经的事情还是最荒唐的事,全都是在咖啡馆里了结的。不出二十分钟,到六点,这份申请书就已经可以写完。然后我又属于我自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这可是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了。此刻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一使人激动的事情的每个细节,记得环城大道上的咖啡馆,记得靠窗的角落里的那张大理石小圆桌,记得那个纸夹,我就是在这个纸夹上摊开公文笺的,记得我用一把小刀在纸张的中间仔细地裁了一下,就只是为了把纸裁得一点不出差错。墨水是有点稀释的蓝黑颜色,我今天还看得很清楚,就像照相似的清晰真切,我还感到我动笔写字时那微微的一震,以便把第一个字母写得流畅飘逸、遒劲有力。我执行的这最后一个军事行动,务必要完成得特别无懈可击,这点在激励我。既然内容是按照程式规定好的,因此我只能把字写得特别干净漂亮来表示这个文件的郑重性质。

可是刚写了开头几行,我就不觉停笔,耽于奇特的遐想了。我停止书写,开始设想,明天这份申请书一送到团部办公处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大概首先是办公处的军曹看了之后瞠目结舌,接着在这批下级文书当中引起一片惊诧不已的窃窃私语—— 一位少尉干脆丢官不干,这可不是寻常多见的事情。然后这张纸片就按照公务程序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一直传到上校手里。我忽地看见上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把夹鼻眼镜架在他那双远视的眼睛前面,刚念了开头几个字就不觉一愣,然后依他火暴性子用拳头往桌上猛地一敲。这个粗鲁的家伙老是习惯于把他的下属骂得狗血喷头,等他第二天不拘礼节地跟他们说上一句半句,表示暴风雨业已过去,他们立即摇头摆尾,受宠若惊。可是这一次,他会发现,他碰到了另外一个顽固脑瓜,此人就是区区霍夫米勒少尉,他可不让人家随便训斥。要是日后事情传出去,说霍夫米勒辞职不干了,总会有三四十人情不自禁地昂起头来表示惊愕。所有的伙伴,每个人都会心里暗忖:好家伙,了不起,这小子真有种!他可不是逆来顺受之辈。这件事情甚至对于布本切克上校也可能变成极端挠头的事——反正在我们团里更加光荣的辞职还从来不曾有过,据我记忆所及,还没有一个人更加体面地摆脱过困境。

我毫不羞惭地承认,当我做梦似的想象出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自我满足的情绪。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情,虚荣心总是最强大的推动力之一。天性软弱的人特别抵御不住这样的诱惑:做某件事情,对外给人以有力量、有勇气、坚决果断的印象。我现在第一次有机会向伙伴们证明,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我是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于是我越写越快,我自己认为,越写字迹越显得果决有力,一口气就把二十行字写完。起先这只不过是一件讨厌的差使,倏而变成了个人的乐事。

现在再签上名——这下就算大功告成。我掏出表来一看:六点半。把侍者叫来付账吧。然后,再一次,最后一次,穿着军服在环城大道上溜达溜达,接着乘夜车回去。明天一早把这玩意交掉,这一来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个新的生活要从此开始了。

于是我就拿起这张公文笺,先把它从长的一边对折一下,然后第二次从宽的一边再折起来,接着小心仔细地把这决定命运的文件塞进胸口的衣袋里。正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