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十六页长的信,字迹龙飞凤舞,写得匆忙潦草。这样的信,一个人一生只会写一次,也只会接到一次。词句宛如鲜血,一刻不停地从裂开的创口向外迸涌,不分段落,没有标点,一个字没写完,另一个字接踵而至,互相驱赶,忙成一团。现在时隔多年,每一行每个字母都还历历在目。这封信我不知念了多少遍,现在我还能把这封信从头到尾逐页背诵,无论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行。那天过去以后的几个月间,我一直把这一沓折好的蓝色信纸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不时拿出来看看,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营房里,在避弹壕里还是在前线的篝火旁,一直到我们师在佛尔希尼亚两翼受敌夹击,被迫撤退的时候,我担心这份在喜极忘形之际写下的内心自白会落到敌人手里,才把这封信销毁。

信是这样开头的:“我已经给你写了六封信,每封信的每张信纸都给我撕了。因为我不愿意泄露我的心事,我不愿意。只要我心里还挺得住,我一直隐忍着。我和我自己搏斗了几个星期又几个星期,努力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故作镇静。每次你到我们家来,态度亲切,泰然自若,我总命令我的双手不要乱动,命令我的眼光保持淡漠的神情,为的是不要使你慌乱不安。我甚至常常故意对你态度生硬,奚落揶揄,只是为了不让你感觉到,我的心在为你熊熊燃烧——我作了各式各样的努力,凡是在一个人的力量之中,甚至超过他能力之外的,我都努力做到。可是今天终于爆发了,我向你发誓,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突然向我袭来的,是命运对我的阴谋暗算。我自己也不再明白,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事后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把我自己狠狠地揍一顿,重重地惩罚一下,因为我明白,我全明白,把我自己硬往你身上凑,是多么荒唐、多么疯狂的事啊。一个双腿瘫痪的姑娘,一个残废人是无权恋爱的——我遭到命运打击,已被击成齑粉,我自己瞅着都感到恶心,感到厌恶,我又怎么能不成为你的一个累赘?像我这样一个人,我心里有数,是无权恋爱的,当然更无权为人所爱。这样一个人应该爬到一个角落里去,死在那里,不应该以自己的存在再去扰乱别人的生活。——是的,这一切我心里都很明白,我知道这一切,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趋向毁灭,所以我永远也不敢来打扰你。可是除了你又有谁让我确切地相信,我再也不会长久地成为一个可怜的畸形怪物,像我现在这样?我将会像别人一样地行动,活动四肢,像千百万实属多余的芸芸众生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自由自在地每走一步路都是天主的恩赐,是美妙无比的事情。我曾经铁了心,把我的心事埋在心底,直到我真的有一天变成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一样的女人,说不定——说不定!!!——能配得上你,你啊,我的爱人。但使我急于恢复健康的焦灼、渴望的心情变得如此疯狂,以致在你向我俯下身来的这一刹那,我已经以为,真心实意地以为,真诚而傻气地以为,我已经霍然痊愈,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对这件事实在盼望得太久,梦想得太久了,现在你又近在咫尺——于是我一霎时忘记了我那两条邪恶的腿,我眼前只看见你,我觉得我变成了我想为你而变成的那么一个女人。一个人如果年复一年从早到晚老是在做这唯一的一个梦,他也会在大白天有一刹那做起梦来的,这点你难道不能理解吗?相信我,亲爱的——我真以为我已经不再跛瘸了,就是这荒唐的痴心妄想,使我变得如此头晕目眩,就是渴望不再做遭人摈弃的人,不再当残废人的焦灼不安的心情使我的心狂跳不已,跃出了我的胸膛。你应该理解:我可是久久地对你怀着无限相思啊。

“然而这么一来,本来在我真正复活之前不会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却知道了。你也知道了,究竟为了谁,我才一心想要恢复健康。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只为了谁——只为了你啊!就仅仅是为了你啊!请原谅我这爱情,我无限心爱的人儿啊,我尤其要恳求你的就是这一点——不要害怕,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感到害怕!不要以为,我已经把我的感情强加给你了一次,还会继续搅得你不得安生;不要以为,虽然我对我现在这样的弱不禁风,自己都觉得反感,却还想来拦阻你。不,我向你发誓——我永远不会让你感到我会逼你,我愿意你永远也感觉不到我。我只想等待,耐心地等待,直到天主垂怜我,让我重新恢复健康。所以我求你,恳求你——不要害怕我的爱情,我最亲爱的。你一向同情我,谁也不像你这样。你好好想想,我是多么孤立无援,被牢牢地钉在我的软椅里,一步也迈不开,既无力量追随你,也无力量向你迎面跑去。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是一个囚徒,不得不在我的牢房里等待,总是既耐心又焦躁地等待,直到你来赠送给我一小时的时间,直到你允许我看着你,听你的声音,在同一个房间里感觉你的呼吸,感到你的存在,这就是多年来天主赐给我的唯一的幸福,第一个幸福。你想想,你好好地想一想:我躺在那里,白天黑夜地躺着、等着,每一小时都变得无限的悠长,这种紧张的状态简直叫人难以忍受。这时你来了,我不能像另外的姑娘那样跳起来,向你迎面跑去,不能拥抱你,不能留住你。我只好坐在那里,控制住,压制住自己的感情,把心事深藏不露,我只好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瞥眼光,嗓音的每一个颤动,只是为了不使你认为我狂妄自信,以为有权爱你。然而,请相信我,亲爱的,即使这折磨得我好苦的幸福,对于我总还是一种幸福。每次我成功地掩饰了我的感情,我总夸奖我自己,钟爱我自己。你泰然自若地走掉了,无拘无束,心安理得,对我的爱情一无所知,只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我知道,我已经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你了。

“可是现在那件事情终于发生了。现在,亲爱的,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向你否认我对你所怀的感情,要否认也否认不了。现在我只好求你,千万别对我残忍,即便是最困苦、最可怜的人也有他的自尊心。我受不了你因为我控制不住我的心而轻视我!我并不要你回报我的爱——不,我指着要治愈我、拯救我的天主起誓,我是不敢心存这样狂妄大胆的念头的。即使做梦我也不敢希望,像我今天这副模样,你就会爱上我——你知道,我不要你做出牺牲,我不要你对我同情!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你能容忍我等待,默默地等待,直到那时刻终于来临!我知道,我向你要求的这一点也已经够多的了。但是,把这最可怜、最微不足道的幸福赏赐给一个人,难道真的太多了吗?一条狗有时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它的主人,主人也会心甘情愿地把这幸福赐给它的啊!难道非马上用暴力把他顶回去,用轻蔑来鞭挞他不可吗?因为只有这一点,我告诉你吧,只有这点我受不了。像我这样可怜的人,如果因为泄漏了自己的感情而使你对我产生反感,这我可受不了。如果在我自己无地自容、心情绝望之余你还要再对我加以惩罚,那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是知道这条路的。我已经给你看过这条路了。

“可是别怕,不要害怕,我不是想威胁你!我不是想吓唬你,得不到你的爱,便勒索你的同情,这可是你的心迄今为止给予我的唯一的东西啊。我要你觉得自己完全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我的天主啊,我丝毫不想以我的负担来连累你,把一种过错强加于你,而在这过错里你明明是无辜的——我只求一点,只求你原谅,完全忘记已经发生的一切,忘记我跟你说的话,我所暴露的感情。只请你给我这一个慰藉,只请你给我这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确切信息!请你马上告诉我,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已经满足了。你只要说,你并不讨厌我,你还会到我们家里来,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担心会失去你。自从房门在你身后关上之时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致命的恐惧折磨着我,生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在我放开你的那一刻,你的脸色是多么苍白,眼睛里饱含着多么大的惊恐,我虽然身在熊熊烈焰之中,心里却突然变得冰冷了。我知道——仆人已经告诉我了——你马上就逃出了我们家,一下子你就不见了,还有你的佩刀、你的军帽。他徒然去找你,在我屋里找,到处都找。于是我知道,你逃走了。你逃避我,就像逃避麻风病,就像逃避黑死病。——可是不,亲爱的,我不是责备你,我是理解你的啊!我只要看见我那像两条木棍似的腿,自己都会吓一大跳。唯有我,恰好只有我知道,我在焦灼不安的时候,变得多么凶恶,多么怪僻,多么折磨人,多么叫人难以忍受。恰好只有我最能理解,人家看见我会吓一跳——啊,我非常理解,既然人家看见我都会吓得逃走,那么这样一个怪物如果去袭击别人,人家一定会吓得退避三舍。然而我还是要恳求你原谅我,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就既无白昼也无黑夜,只有一片绝望。请你送张纸条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随手写上几笔,或者给我一张白纸、一朵花,不管什么样的表示都行!只要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从中看出,你并不摈斥我,你并不讨厌我。请你想一想,过几天我就动身走了,一去就是几个月,再过八天,十天,你受的折磨就到头了。尽管接着我将开始受到成千倍的折磨,忍受几个星期几个月不得不失去你的痛苦,可是我并不去想这些,我只是思念你,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思念你,我只想你!——八天之后你就解脱了——所以请你再来一次吧,来之前给我捎句话,给我一个表示!只要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原谅我了,那我就一刻也不能思想,不能呼吸,不能感觉。倘若你拒绝给我爱你的权利,那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我读了又读,一再从头读起。我的双手瑟瑟直抖,有人这样拼命地爱我,我感到不寒而栗,大为震惊,太阳穴像有铁锤在敲,越敲越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