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多尔顿了顿。“就这样,到现在为止我说给您听的,只是第二手材料。下面这段故事却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天夜里他妻子做了手术以后,我和他一起在疗养院的一个房间里,从晚上十点一直等到天亮。就在这天夜里他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为每一句话担保,因为在这种瞬间,说话的人是不会撒谎的。”

康多尔慢条斯理地、深思熟虑地喝了一小口酒,然后点燃一支新的雪茄。我想,这已经是这天晚上他抽的第四支雪茄了,他这样一刻不停地抽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理解,他作为大夫,装出来的那种特别迟钝缓慢和蔼可亲的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表面看来,随随便便,其实是种特别的技巧,以便争取时间,比较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或者从旁观察)。他那肥厚的、简直有点懒洋洋的嘴唇在雪茄烟上吸了三四口,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情目送袅袅上升的青烟。然后他的身子猛然振作一下。

“莱奥波尔特或者莱默尔·卡尼兹如何变成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主人和老爷的,这个故事是在从布达佩斯到维也纳的一次客车里拉开的序幕。我们的朋友尽管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头发也已经开始斑白,可是大部分时间还一直是在旅途上度过的——生性悭吝的人连时间也是节省的——至于他毫无例外地总是乘坐三等车厢,这点无须我再强调了。因为他长年累月仆仆风尘,早已为夜间旅行给自己安排了一套技术。首先他在硬邦邦的木头座位上铺开一条苏格兰花格子呢的旅行毯子,这是他有一次在拍卖行里当便宜货买来的。然后他就把他那不可缺少的黑外套仔仔细细地挂在衣钩上,免得弄皱,把金丝边眼镜放进眼镜盒,从麻布的旅行袋里(他从来舍不得用皮箱)取出一件粗绒布的旧睡衣,最后紧接着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脸上,免得灯光射进眼睛。这样,他就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早已习惯于就是坐着也能打瞌睡。莱默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夜里没有床、不舒服也照样睡觉。

“可是这一回我们的朋友却没有睡着,因为在这节车厢里还坐着另外三个人,正在讲生意经。只要有人谈生意,卡尼兹就不能充耳不闻。他的求知欲和他的黄金欲并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有所减弱,两者就像老虎钳上的两个钳夹,给一个铁螺丝钉牢牢地连在一起。

“其实,他本来已经快睡着了,可是有一个字把他猛然吓醒,他就像战马听见号角,一下惊醒,这个字是个数目:‘你们想想看,这小子真走运,因为一件少有的蠢事,他一下子就白挣了六万克朗。’

“什么,六万?谁挣了六万?——卡尼兹顿时睡意全消,就像有桶冰水当头一浇,把他的睡意都从眼睛里赶跑了。不消说他很注意,不让这三个旅伴觉察到他在偷听。相反,他把额上的便帽再往下拉一拉,以便帽影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好让其他的人以为他睡着了;与此同时,他诡计多端、小心地利用列车的每一次震动,渐渐往前挪动,以便一字不漏地听人说话,尽管车轨之声隆隆。

“那个年轻人讲得慷慨激昂,吹出了那阵愤怒的号角声,多亏这声号角卡尼兹才清醒过来。最后听下来,这个年轻人原来是一位维也纳律师的文书,他对他东家一口鲸吞这么多钱十分生气,这就使他十分激动地高谈阔论起来:

“‘这家伙实际上把这事彻底办坏了、弄糟了!就因为他要参加一次非常愚蠢的法院的会议,这次会议也许使他有五十克朗的进项,于是他就晚一天动身前往布达佩斯,而在这期间那头愚蠢的母牛受了人家的欺骗。其实原来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遗嘱无可指责,最好的瑞士证人,两份无懈可击的医生证明,证明莪罗斯伐尔夫人立遗嘱的时候神志清醒,完全能够思维。她的几个侄孙和拐弯抹角的冒牌亲戚雇用的律师在下午出版的小报上塞进去好些篇张扬丑闻的文章。尽管如此,这帮暴徒其实永远也别想拿到哪怕一个小钱。而我那个笨牛东家稳操胜券,因为要到星期五才开庭,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再一次返回维也纳去参加一次愚蠢的法院会议。这时候,对方的律师维茨纳这个狡猾的流氓就悄悄地溜到那女人跟前作了一次友好的访问,这头天真的母牛神经就受不了啦,’——‘我并不想要这么多钱,我其实只想求得太平,’——那个年轻人操着某种北方方言,学着那女人的腔调说道。——‘现在她可是求得了太平,而那帮人呢,平白无故地得了她该得的那份遗产的四分之三!这个傻瓜女人也不等我东家回来,就在一份协议上签了字,这可是自古以来最荒唐、最愚蠢的协议。她这么大笔一挥就送掉了五十万克朗。’

“现在请您注意,少尉先生,”康多尔转过脸来对我说,“此人连连痛骂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卡尼兹像头刺猬,缩成一团,待在角落里,默不作声,把软帽一直拉到眉毛上,专心致志地听着每一句话。他立刻明白,谈的是怎么回事,因为莪罗斯伐尔这桩案子——我在这里用了一个假名,因为真实的姓名人们过于熟悉——当时成为匈牙利所有报纸的大字标题,的确是件哄传一时的案件。我现在只作一番简单扼要的叙述。

“莪罗斯伐尔老侯爵夫人从乌克兰某地来的时候,已是富甲天下,她比她丈夫足足多活了三十五年。这老婆子脾气像牛皮一样富有韧性,像戴胜鸟一样乖张刻毒。自从她自己仅有的两个孩子一夜之间双双死于白喉,她就打整个心眼里仇恨莪罗斯伐尔家所有其他的人,因为他们比她两个苦命的孩子活得长。有人说,她只是因为恶毒成性,心里恼火,存心不让她的急不可耐的一批侄儿侄孙女继承遗产,才活了八十四岁。我觉得这话确实可信。倘若这些觊觎遗产的亲戚当中有人登门求见,她拒不接待,即便是家里人写来的措辞最最亲切动听的书信也都扔到桌子底下,从不回答。孩子和丈夫相继死去之后,她变得愤世嫉俗,怪僻乖张,每年在开克斯法尔伐庄园总是只住上两三个月,没有一个人上门。其余的时间她到处旅行,足迹遍历各国,在尼斯和蒙特勒[1]住下来,排场奢华,不啻君王,衣衫一日几换,雇人梳头,修剪指甲,涂脂抹粉,阅读法文小说,购买大量衣服,从一家店铺进到另一家店铺,讨价还价,骂骂咧咧,活像一个俄国市场上的女商贩。不消说,她留在身边绝无仅有的那个人,她的伴娘,日子很不好过。这个可怜的、不声不响的女人每天得给三头叫人恶心、爱叫爱闹、长得跟狐狸一样的小狗喂饭、洗刷、带出去散步,给这傻老婆子弹钢琴,念小说,并且无缘无故地被她痛骂。要是这位老夫人——这习惯她是从乌克兰带来的——有时候多灌了几杯烧酒或者伏特加,据可靠的传说,那可怜的伴娘大概甚至还得忍受老婆子的鞭打。在所有这些豪华场所,在尼斯和戛纳,在埃克斯累班[2]和蒙特勒大家都认识这个身躯肥胖的老太婆,长了一张上了油漆似的哈巴狗脸,染了头发,总是直着嗓子大声嚷嚷,从来不管是不是有人听她说话,像个下级军官一样跟侍者争吵不休。哪些人她看着不顺眼,她就粗鲁无礼地对他们做鬼脸。在这些可怕的旅行途中,那个伴娘总是到处跟随她,如影随形。这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金发女人长了一双神色慌张的眼睛,老得跟在她后面,和几只小狗走在一起,不许走在她旁边。大家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她主人那种粗野作风一个劲地感到羞愧,可是同时就像怕活生生的魔鬼一样怕她。

“这位莪罗斯伐尔侯爵夫人在她七十八岁那一年,就在台里台特[3]的一家旅馆里,也就是伊丽莎白皇后一直居住的同一家旅馆里,得了严重的肺炎。这个消息究竟是以什么方式一直传到匈牙利去的,始终是个谜。但是各房亲戚不约而同全都急如星火地纷纷赶来,住满了整个旅馆,追随大夫打听消息,迫不及待地等她死。

“但是恶意使人起死回生。这个像龙骑兵一样身体健壮的老婆子缓过来了。焦躁不耐的亲戚一听说,恢复健康的老太太这天将第一次下楼到客厅里来,就在当天全部撤走。莪罗斯伐尔夫人已经听到风声,知道她的那些继承人过于担忧,全都已经赶到。这老婆子刻薄成性,首先买通了侍者和使女,叫他们把她那些亲戚说的每一句话都向她报告。情况一点不错。这些过于性急的继承人简直像群狼互夺一样地彼此争吵不休,谁该得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谁得珍珠,谁得乌克兰的田庄,谁得那幢坐落在奥夫纳大街的宫殿。这是向她射来的第一枪。一个月以后,布达佩斯一个姓德骚儿的票据经纪人给夫人写来一封信,声明他向她侄孙德斯川提出的票据兑现的要求已经不能再延期,除非夫人向他书面保证,证明这位侄孙也是她继承人当中的一个。这可是达到放肆的顶点了。莪罗斯伐尔夫人立即打电报把她自己的律师从布达佩斯请来,和他一起写了一份新的遗嘱,而且是当着两名医生的面——恶意使她明察秋毫——两名医生明确证明,侯爵夫人立遗嘱时头脑非常清楚。律师便把这份遗嘱带回布达佩斯。这份遗嘱封存在律师的事务所里,已足足有六年之久,因为莪罗斯伐尔老夫人并不急于寿终正寝。等到遗嘱终于可以开启之日,大家全都深感意外。立为全部遗产唯一继承人的竟是她的伴娘,一位从威斯特法伦来的名叫安奈特·贝阿特·狄岑荷夫的小姐。这个姓名像雷鸣一样第一次可怕地灌入全体亲戚的耳朵。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归她所有,还有莪罗斯伐尔庄园、制糖厂、养马场、布达佩斯的那座宫殿。只有坐落在乌克兰的那些田庄和她的现款,夫人遗赠给她在乌克兰的故乡城市,用来建造一座东正教教堂。她的亲戚当中没有一个人得到一粒小小的纽扣;这次遗产过户还恶毒地把这点以下述理由明确写进遗嘱:‘因为我那些亲戚等不及我去世。’

“这下可产生了一桩内容精彩的丑闻。众亲戚狂呼乱叫,说有人谋财害命。他们冲到律师那里求援,那帮律师就提出一些司空见惯的抗议,说留遗产人当时神志不清,她是在重病期间立的遗嘱,此外,说她久病卧床,对她的伴娘言听计从。这个伴娘,毫无疑问,一定十分狡猾地通过暗示,强奸了病人真正的意志。与此同时,这些律师还试图把这件事情闹大,使之成为一个民族纠纷;这些匈牙利的田庄,从阿尔帕德[4]时代起就为莪罗斯伐尔家所有,现在要落到外国人,落到一个普鲁士女人的手里,而财产的另外一半甚至落进东正教教会的腰包。整个布达佩斯不再谈论别的,都在议论这事,各个报纸也整栏整栏地报道这条新闻。然而尽管有关人员大吵大闹,喧嚷怒吼,情况并不美妙。这些继承人在两级法院里已经败诉;使他们倒霉的是,台里台特的两位医生还都健在,他们重新证实,侯爵夫人当时头脑十分清楚。其他的证人在反复讯问之下,也不得不承认,年迈的侯爵夫人在最后几年虽然脾气怪僻,可是头脑一点也不糊涂。律师各式各样的花招和威胁恐吓全都归于失败;可以指望,王家最高法院不会推翻迄今为止已经作出的有利于狄岑荷夫小姐的各种裁决,这是有百分之百的必胜把握的。

“卡尼兹自己当然也读过这场官司的报道,但是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每一句话,别人的金钱事务是他学习的对象。他对此极感兴趣;另外,在他充当代理人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开克斯法尔伐庄园了。

“‘你可以想象,’这时候那年轻的文书又继续往下说,‘等我东家回来,看到人家已经骗过了那傻女人,他可真是火冒万丈。这女人已经在文件上签字,放弃莪罗斯伐尔庄园,放弃奥夫纳大街的宫殿,得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和养马场她就满足了。那条狡猾透顶的老狗答应她,以后再也不用跟法院打任何交道了,这一诺言显然给她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那些继承人甚至还要慷慨地把她延请律师的费用也承担下来。从法律上看,对这项协定还是可以提出非议的,归根结底,它不是当着公证人的面签订的,签字时只有证人在场;其实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用饿饭的方式把这帮贪婪的家伙陷入困境,他们已经身无分文,新的法院把案子一拖就可以把他们拖垮。我的东家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这帮家伙撵走,并且为了这个女继承人的利益反对这个协定。可是这帮家伙可善于抓住他的要害——他们暗地里塞给他六万克朗的律师酬金,只要他别再吱声。我的东家本来就对这个傻女人一肚子火,怪她在半个钟头里面叫人花言巧语骗去了足足五十万克朗的财产,所以他就宣布这份合同有效,并且收下了他那笔钱——六万克朗。你有什么说的,就因为他愚蠢地到维也纳去跑了一趟,结果把他女当事人的事给弄糟了,他自己却为此得了六万克朗!是啊,人得走运,头号的流氓恶棍,在睡梦中天主也会赐福!现在这女人从那笔价值几百万的遗产中只得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据我对她的了解,就是这座庄园过不多久也要被她搞得乱七八糟,真是一头其蠢无比的笨牛!’

“‘她有了这座庄园怎么办呢?’另一个人问道。

“‘搞得乱七八糟,我跟你说吧!肯定胡来一气!话说回来,我已经风闻,糖业同业公会的人打算把她的制糖厂骗过去。我估计,后天吧,那位总经理就要从布达佩斯赶来。而那座庄园呢,据说有个叫彼得罗维契的打算租下,他在那儿当总管。可是说不定糖业同业公会的人也想把庄园拿过来自己管理。他们有的是钱,据说有家法国银行——你们在报上没有看见吗?——正在筹备和波希米亚工业界的联合……’

“谈话到此扯到一般性的问题上去了。可是我们的卡尼兹已经听得够多了,连他的耳朵都听得着火发烧了。没有几个人像他这样熟悉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情况,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到过那里,为府邸的动产保险。他也认得彼得罗维契,甚至从他最初经营买卖的时候起,就认得这人。这个表面上忠厚老实的家伙多年来管理庄园,把一大笔钱塞进自己腰包。通过卡尼兹的介绍,他把这笔钱存放在哥林格博士那里。但是对于卡尼兹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地记起了那口装满中国瓷器的柜子,一些涂了釉的雕塑和一些丝织品,这些东西都是莪罗斯伐尔侯爵夫人的祖父传下来的,他在北京当过公使。只有卡尼兹一个人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还在侯爵夫人生前,他就打算代表芝加哥的罗森费尔把这批东西买下来,这都是些稀世珍品,也许每件值两三千镑。莪罗斯伐尔老夫人当然一点也不知道,这几十年在美国买东亚的艺术珍品要付怎样的价钱。可是她粗暴地把卡尼兹打发走,说她什么也不卖,叫他见鬼去。倘若这些东西现在还在——想到这里,卡尼兹浑身哆嗦——那么在财产所有权转移的时候,可以用便宜得惊人的价钱弄到手。当然最好能取得购买府里全部家具的预先购买权。

“我们的卡尼兹装得好像突然醒来——三个同行的旅伴早在谈论别的事情——他颇为艺术地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掏出表来看看:半小时内列车就要在您驻防的这个城市停下。他急急忙忙地把睡衣叠好,穿上他那从不离身的黑外套,把一切收拾停当。两点三十分整他下车,驱车前往红狮旅社,要了一个房间。我用不着强调,他像每一个统帅面临一场胜负未卜的战役一样,睡得很不安稳。早上七点——千万别耽搁一秒——他就起床,穿过我们刚才走过的林荫道,大踏步地向府邸走去。他心里暗忖:赶在前面,一定要赶在别人前面。在兀鹰从布达佩斯飞来之前得把一切办妥!得赶快说服彼得罗维契,倘若要出卖这些动产,必须立即打个招呼。实在不得已就和他一起买下整个府邸,分的时候自己独得那些家具。

“自从侯爵夫人去世之后,府邸里已经没有多少仆役。所以卡尼兹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府邸跟前,仔细观察一切。他暗自思忖,真是一座漂亮的庄园,确实维护得很不错,百叶窗新上了油漆,墙壁涂了美丽的颜色,篱笆是新装的——不错,不错,这个彼得罗维契心里有数,为什么他让人进行这么多的修理工程,每笔账都有大量的佣金落进他的腰包。可是这小子跑哪儿去了?府邸的大门是锁着的,管理处的院子里不管怎么使劲敲门,一点动静也没有——真该死,要是这家伙临了已经自己乘车到布达佩斯去跟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狄岑荷夫签订合同,那可糟了!

“卡尼兹急躁地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又叫喊,又拍手,可就是没人搭理!最后,他从一扇小小的边门溜了进去,一眼瞥见玻璃暖房里有个女人。透过窗玻璃他只看见她在浇花——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给他点消息。卡尼兹粗鲁地敲敲玻璃。他向里面叫了声‘喂’,拍拍巴掌,为的是让那女人注意到他。那女人正在屋里忙着浇花,不觉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她才走到门口来,一副怯生生的神气,就仿佛她闯了什么祸似的。这是个身材瘦削的金发女子,年纪已经不轻,穿了一身朴素的深色衣衫,外面系了一条印花布围裙,她现在站在两根木柱之间,花剪还半张着,握在手里。

“卡尼兹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嚷道:‘您可叫人久等啊!彼得罗维契在哪里?’

“‘您说谁?’瘦弱的姑娘问道,眼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气;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花剪藏在背后。

“‘谁?!这里到底有几个彼得罗维契啊?我指的是彼得罗维契——那个管家!’

“‘啊,对不起……管家……管家先生……是的……我自己也还没有见过他呢……我想,他是到维也纳去了……可是他太太说,她希望今天傍晚他能回来。’

“希望,希望——卡尼兹心里恼火地暗想。一直等到晚上。在旅馆里再白白浪费一夜时间,又是几笔不必要的开销,而到底会弄个什么名堂出来,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真倒霉!偏偏今天这家伙要走开!’他低声嘟囔着,然后转过脸去对那姑娘说,‘这工夫可以参观一下这座府邸吗?有人有钥匙吗?’

“‘钥匙?’她惊愕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见鬼,是钥匙!’(他心里暗想,她的身子为什么这样傻乎乎地来回直晃啊。大概彼得罗维契嘱咐她,不得让任何人进去。好吧——大不了塞点小费给这头胆小怕事的笨牛。)卡尼兹立刻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用那种粗俗的维也纳方言说道:

“‘哎呀,您甭那么害怕!俺一定不会拿走您什么东西的。俺只不过想瞅一眼。怎么样,您说——您到底有钥匙没有?’

“‘钥匙……我当然有钥匙,’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不知道,管家先生什么时候……’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这事,我用不着您的彼得罗维契。好了,别再瞎磨蹭了。这屋子您熟悉吗?’

“这笨嘴拙舌的女人更加窘迫不堪。‘我想还可以吧……我有点熟悉……’

“‘笨蛋一个,’卡尼兹心里暗忖,‘这个彼得罗维契尽雇用了一些什么样的宝贝用人啊!’

“‘好,现在咱们走吧,我没多少时间。’

“他走在头里,果然,她跟来了,样子局促不安,谦卑拘谨。走到大门口,她又迟疑起来。

“‘我的老天爷,您就把门打开吧!’这女人为什么装出这么一副傻样,这么一副尴尬样子,卡尼兹心里暗暗恼火。她从她那干瘪的、用旧了的皮包里掏钥匙的时候,卡尼兹为了慎重起见再打听一次:

“‘您到底平时在这府邸里是干什么的?’

“这女人吓得畏畏缩缩,她站住脚步,脸涨得通红。‘我是……’她刚开口,马上又改口,‘……我过去是……侯爵夫人的伴娘。’

“这下轮到我们卡尼兹透不过气来了(我向您起誓,要想叫他这号人手足失措是困难的)。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您该不是……狄岑荷夫小姐吧?’

“‘我是她。’她答道,神色惊慌,好像人家揭了她的短似的。

“卡尼兹这一辈子还从来不懂什么叫狼狈。可是在这一秒钟他可是狼狈得无地自容。他真是瞎碰瞎撞,一脑袋正好撞上了这位传奇式的狄岑荷夫小姐,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女继承人。他立刻改变说话的腔调。

“‘对不起,’他讷讷地说,神情慌张,手忙脚乱地摘下帽子,‘对不起,小姐……可是没有一个人通知我,说小姐已经来到这里……我一无所知……请您原谅……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

“他顿住了,因为现在可得编点让人可以相信的话来。

“‘只是为了保险的事……原来我在多年前已经多次造访过这个庄园——还是在已故的侯爵夫人健在的时候。可惜当时没有机会见到小姐您……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为了保险的事……只是瞧一瞧,看全部地产是否完整无损……我们有义务这样做。不过话说到底,这事也并不着急。’

“‘啊,请看吧,请看吧……’她说道,显得非常胆怯,‘这种事情我当然搞不清楚。也许您还是跟彼得维茨[5]先生谈谈。’

“‘当然,当然,’我们的卡尼兹连声回答,他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我当然要等彼得维茨先生(何必去纠正她,他心里想)。不过,小姐,如果对您不是太费事的话,我也许可以很快地把府邸视察一遍,那么一切都可以很快办完。大概家具没有什么变动吧。’

“‘没有,没有,’她急忙说道,‘一点也没有变动。如果您想亲眼看一看的话……’

“‘那太好了,小姐。’卡尼兹鞠了一躬,两人走进屋去。

“进了客厅他第一眼就看您已经认识的那四幅瓜尔迪[6]的名画,到隔壁艾迪特的起居室里,就看那口装中国瓷器的玻璃柜,看丝织的壁毯和小巧玲珑的玉雕。一块石头落地!这一切全都还在。彼得罗维契一件没偷。这个愚蠢的家伙宁可在收获燕麦、苜蓿、土豆的时候,在修缮房屋的时候,捞一点摸一点。狄岑荷夫小姐,显然觉得在这位陌生先生紧张地左顾右盼的时候打扰了他,心里很窘,便打开了关得严严的百叶窗。阳光顿时涌入室内,透过高敞的玻璃门可以远远地看到花园深处。赶快和她攀谈,卡尼兹暗自思忖。别放她走!和她搞好关系!

“‘花园一览无余,真是好景致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言道,‘住在这儿,真是妙哉!’

“‘是的,是很美。’她顺从地随声附和,但是她那赞同的口气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实。卡尼兹立刻觉察出来,这个吓得畏畏缩缩的女人已经不会公开反驳人家的意见,过了一会儿,她才补充了几句,作为纠正:

“‘当然,侯爵夫人住在这里一直觉得不舒服。她总说,平坦的原野使她心情忧伤。她其实一直只喜欢群山和大海。这一带她觉得太孤寂,而人呢……’

“说着她又顿住了。可是——接着攀谈、攀谈,卡尼兹提醒自己。和她保持联系!

“‘但愿您现在在我们这儿长住下去了吧,小姐?’

“‘我?’——她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仿佛她想把什么不想看见的东西从身边推开,‘我?……不!啊,不!叫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做什么?……不,不,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我马上就离开这里。’

“卡尼兹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斜着眼睛瞅她。她站在这间大屋子里显得多么瘦小啊,这个可怜的女主人!她看上去脸色过于苍白了一点,神情也太惊慌畏缩,除此之外简直可说她还漂亮;她那张瘦削的长脸,眼帘低垂,看上去就像被连绵的阴雨糟蹋了的一片美景。一双眼睛似乎呈娇嫩的矢车菊的蓝色,眼神柔和而又温暖,但是不敢尽情地放射光芒,总是一再躲进眼帘后面。卡尼兹善于观察,训练有素,他立刻看出:这是一个被人折断了脊梁骨的可怜虫。一个没有自己意志的人,你可以叫她百依百顺。所以和她攀谈!和她攀谈!他皱着眉头,一脸同情关切的神情,继续打听:

“‘那么这份漂亮的产业怎么办呢?要经营这么一份产业需要有个领导,有个坚强的领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急躁地说道。惶惑不安的情绪使她瘦弱的身体震颤。在这一瞬间卡尼兹明白了,这个女人多年来一直依人为生,她是绝对没有做出独立决断的勇气的。这份遗产只是像一只满盛忧虑的口袋,压在她瘦削的肩上,她对这笔遗产与其说是满心喜悦,毋宁说是心惊胆战。卡尼兹闪电般地盘算了一下。这二十年里他学习买卖,学习兜生意,抢生意并不是白学的。你得鼓动买主去买,还得说服卖主肯卖:这是干代理人这行的第一法则,于是他立刻弹起劝人出售的老调来了。他心里暗忖,得让她对她的产业‘倒胃口’。临了就可以抢在彼得罗维契之前把她全部产业一股脑儿都租下来;这小子恰好今天跑到维也纳去了,说不定这是我运气。于是卡尼兹毫不迟疑,立刻装出一副深表遗憾,无比关切的表情。

“‘是的,您说得一点不错!一个大庄园也总是一个大负担。有了它你就永远不得安生。每天得跟管家、仆役和邻居打架,再加上各式各样的赋税和律师!只要人家感觉到那里有一点产业,有一点钱财,他们就要把你最后一个钱搜刮了去。你身边只有敌人,不管你对每个人心眼多好。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他们只要嗅到钱就个个都变成了贼。遗憾,真遗憾啊!您说得一点不错:要经营这么一个庄园,得有一副铁腕,要不然你是搞不好的。而这是需要有天赋的,而且即便你有铁腕那也免不了还得没完没了地搏斗。’

“‘唉,是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得出来,她回忆起了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可怕,人真可怕,只要一牵涉到钱!这事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

“人?这些人跟卡尼兹有什么关系?人好、人坏,跟他有什么相干?要紧的是把整座庄园都租下来,而且租得越快越占便宜越好!他侧耳倾听,并且彬彬有礼地频频点头,可是就在他听她说话并且回答问题的同时,他却在他脑子的另外一个角落里连连盘算怎么才能最迅速地把这事敲定。建立一个财团,把整个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租下来,包括农田、制糖厂、养马场。然后再把这一切全部转租给彼得罗维契也无所谓,只要保住屋里的家具就行了。最要紧的是:立刻向她提出租佃的建议,并且用那些麻烦事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她就会接受人家提出的一切建议。她不会打算盘,她从来没有挣过钱,所以也不配得到很多钱。他头脑里正用全部纤维和全部神经紧张工作,他的两片嘴唇却似乎十分关切地继续聊个不停。

“‘然而最可怕的是打官司,一打起来,你想讲和也没用,你就陷在没完没了的争执之中,永远不能自拔。这点也老是吓得我不敢去买任何产业。老是打官司,老得请律师,老是出庭,审讯,丑闻……可别这样,宁可过着淡泊简朴的生活,安全踏实,用不着生气烦恼。有了这么一个庄园,你自以为拥有了一笔财产,实际上只是成了为别人奔走角逐的猎犬,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平静。其实就这事情本身而言是妙不可言的,瞧这座府邸,这座漂亮的古老庄园……美妙已极……但是,那你就需要有冷静的头脑和铁腕,否则你得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负担……’

“她低着头听他说这番话,蓦然间抬起头来;从她肺腑深处迸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是啊,是副沉重的负担……要是我能把它卖掉就好了!’”

* * *

[1] 位于日内瓦湖畔,著名疗养地。

[2] 均为著名疗养地。

[3] 著名疗养地。

[4] 统一的匈牙利各部族的第一位大公(890—907年在位),他建立的王朝一直延续到一三〇一年。

[5] 狄岑荷夫小姐把管家的姓记错了。

[6] 弗朗切斯科·瓜尔迪(1712—1793),意大利著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