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二天我就没到城外去。一值完勤我就跟费伦茨和约茨西两人溜溜达达地走进咖啡馆,我们看看报,然后按照老规矩开始玩塔洛克。可是我玩牌玩得糟透了,因为在我正对面,在那镶了护壁板的墙上装了一台圆形的挂钟:四点二十,四点三十,四点四十,四点五十,我不去准确地计算塔洛克的点数,却在数钟点。通常一到四点半我就走近茶桌,杯盘已经摆好,茶点已经就绪,倘若我迟到一刻钟,她们就要发问了:“今天出什么事了?”我的准时到达已经成了这样天经地义的事,以至于她们认为我像忠于职守一样,定会准时到达。两个半星期以来,我每天下午都去,没有误过一次,说不定她们现在也和我一样焦灼不安地看着钟,等了又等。我是不是至少应该给城外挂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不去了?还是说,最好派我的勤务兵……

“喂,东尼,你今天尽在胡打些什么牌啊,真是丢人!仔细看好你的牌。”约茨西火了,怒气冲冲地直瞪着我。我的漫不经心害他丢了一副好牌。我连忙振作起来。

“喂,我能跟你换个位置吗?”

“当然可以,不过为什么要换?”

“我不知道,”我撒了个谎,“我想,这小屋里太闹,弄得我这样烦躁。”

实际上我是不想看那座钟,不想看分针一分钟一分钟无情地向前移动。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一种麻麻辣辣的感觉,我的思想不时飘向别处,一个念头老是不断地折磨我:我是不是还是应该去挂个电话,打声招呼。我第一次开始预感到,真正的关心是不可能像电路开关一样随意插上拔下的;凡是关心别人命运的人,一定要失掉一些自己的自由。

可是,见他妈的鬼,我骂了自己一声,我又没有义务,每天老远地颠簸半个钟头到城外去。根据感情交叉反应的秘密法则,一个发火的人不自觉地总要把他的火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就像一个弹子自己受到撞击之后总要传到别的弹子上去。同样,我的恶劣情绪不是针对约茨西和费伦茨,却去怪在开克斯法尔伐一家身上。让他们就等我一回吧!我叫他们看看,我不是用礼品和殷勤款待所能收买的,我不会像按摩师或者体操教师那样按钟点准时来到的。千万别创造出先入为主的先例,养成习惯便成了义务,我可不愿把自己拴在某个义务上。我这愚蠢的倔强脾气使我在咖啡馆里坐了三个半钟头,白白浪费了时间,一直待到七点半,仅仅为了说服我自己并且证明我是完全来去自由的,我爱什么时候来去由我自己决定,开克斯法尔伐家的好吃好喝和高级雪茄对我全都可有可无。

七点半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费伦茨建议到大街上去散会儿步。可是我跟在两个朋友后面刚走出咖啡馆,有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地从旁走过,扫了我一眼。这不是伊罗娜吗?一点不错——我刚好在前天欣赏过她的这身深红色的连衣裙和这顶宽檐的巴拿马草帽。即使我没见过她这身衣帽,从她走路时腰肢柔软而有弹性的摆动我也可以从背后认出她来。可是她这样急急忙忙地赶到哪儿去呢?这哪是什么散步的步伐,简直是跑步冲锋啊——不管怎么样,快追上这只漂亮的鸟儿,不论它飞得多快。

“对不起。”我有点粗鲁地向我的伙伴们告辞,他们不胜惊愕。我便快步走去,尾随那条已经飘然飞过大街的裙子。因为,在我的军营世界巧遇这位开克斯法尔伐的外甥女,我的确喜出望外。

“伊罗娜,伊罗娜,站住,站住!”我在她身后直喊,她走得出奇的迅疾。最后她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脸上丝毫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刚才从旁走过的时候,自然早已看见我了。

“在城里遇见您,伊罗娜,可真是妙极了。我早就希望能和您一起在我们城里散散步。还是说,咱们不如到我们非常熟悉的点心铺去待一会儿?”

“不了,不了,”她低声说道,神情有些尴尬,“我有急事,家里等着我呢。”

“啊,这样,那就让他们多等五分钟吧。实在不行,我甚至于可以给您开张假条,只是为了让他们不罚您立壁角。来吧,别摆出那么严肃的神气。”

我真恨不得挽起她的胳臂。因为我真诚地高兴,在我的另一个世界里恰好遇见她,遇见这两个姑娘当中能够拿得出来的一个。如果别人,那些伙伴,撞见我和她,和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是伊罗娜有些坐立不安。

“不行,我真的得回家了,”她急急忙忙地说道,“汽车已经等在那边了。”果然不错,汽车司机在市政厅广场那边已经毕恭毕敬地在向我致意。

“可是我至少可以送您到汽车跟前去吧?”

“那当然,”她低声说道,神情特别心不在焉,“那当然……话说回来……您今天下午到底为什么没来啊?”

“今天下午?”我故意慢吞吞地问道,仿佛我得好好回想一下,“今天下午?啊,是啦,今天下午真叫倒霉。上校想新买一匹战马,我们大家就都得去看一看,骑一骑。”(事实上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我这谎撒得可真叫拙劣。)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回我一句什么。可是她为什么把手套扯个没完,她的脚为什么这么神经质地颠个不停啊?然后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说道:“您愿不愿意至少在现在和我一起出城去吃晚饭呢?”

顶住!我赶快在心里对我自己说。不许让步!至少这仅有的一天要顶住!于是我唉声叹气表示遗憾。“真可惜,我真的非常乐意到府上去。可是今天的事都弄拧了,我们晚上有个社交晚会,我不参加不行啊。”

她盯着我,目光十分锋利——奇怪的是,在她的眉心现在也显出了一条焦躁不耐的皱纹,就像艾迪特脸上的那条皱纹一样。她一声不吭,我不知道是有意识的无礼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司机给她打开车门,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隔着车窗玻璃问道:“那么您明天来吧?”

“好吧,明天一定来。”说着,汽车已经开走了。

我对我自己不怎么满意。伊罗娜为何显出这种奇怪的匆忙样子,这种拘束的神气,仿佛她怕让人看见她跟我在一起,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车开走?再说,我至少出于礼貌也应该叫她给那位父亲捎个好,给艾迪特捎上一句什么亲切的话啊,他们可是没有招我惹我啊!可是另一方面,我对我自己的这种收敛的态度也很满意。我坚持住了。现在他们至少不能把我设想成是我硬要他们接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