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顺其自然地接纳了他,让格兰特心生平静。当他们驶入丘陵时,这份平静也越发深沉。这二者就这样接纳了他:用一种超然的仁慈围绕着他,看着他带着熟悉的沉默而来。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万籁俱静,一派整齐而又荒凉的景致。整齐的灰色围墙环绕着荒原,光秃秃的围栏沿着整齐的沟渠。这等候着的乡间,万物都还未生长,只有涵洞边零星的柳树透出绿色的生机,形成些许的树荫。

一切都会好的。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寂静、空旷、祥和。他已经忘记了这片土地是多么地仁慈,多么地满足。近处绿色的丘陵圆润而又亲切,远处的丘陵染上了蓝色。后面屹立着高地长长的城墙,白色而遥远地立在平静的天边。

当他们驶入特利峡谷时,格兰特说:“河水很浅,是吗?”随后一阵恐慌向他袭来。

这病发作时常常如此。这一刻还是个神志正常、身心自由、处之泰然的人,下一刻就成了被非理智擒住的无助生物。他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以防自己猛地推开车门,努力地听着汤米在讲什么。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他们这儿已经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让他想想雨水稀少的事儿。雨水稀少,这很重要。它会让钓鱼的事情泡汤。他就是来克伦钓鱼的。如果没有雨,就没有游水的鱼。没有供鱼游的水。哦,上帝,帮帮我,别让汤米停下来!没有水。理智地想想钓鱼的事儿。如果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那么雨水肯定就要来了,不是吗?你怎么能叫朋友停下车,让你发病?但你为什么不能叫他停下车,让你可以逃出这个被关着的狭小空间?看看河流,看看它,想想与这条河有关的事儿。去年你就是在这里逮到了一条很棒的鱼。就是在这里帕特从坐着的岩石上滑下去,然后裤裆被挂在了那儿。

汤米说道:“你曾见过的美丽而又滑溜的鱼。”

河边的榛树在灰绿色的荒原上呈现出一派鲜亮的淡紫色斑点。不久之后,夏天来临时,榛树的叶子就会发出清脆的哗哗声,为歌唱的河流助奏。但现在,这一团淡红色的榛树安静地矗立在河岸边。

汤米看着河流的状况,也留意到了光秃秃还很嫩着的榛树枝,但作为一个父亲,他的思绪并没有飘到夏日的午后。他说道:“帕特发觉自己是个占卜师。”

这也挺好。想一想帕特,聊一聊帕特。

“屋里撒着各种各样的细枝。”

“他发现了什么吗?”如果他能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帕特身上也可以。

“他在起居室的壁炉下发现了金子,在楼下的浴室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有两处泉水。”

“泉水在哪里?”现在应该没多远了,距离峡谷上端和克伦只有五英里。

“一处在餐厅地底下,还有一处在厨房走廊下面。”

“我猜你没有挖开起居室的壁炉地面。”车窗大敞着。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儿实际上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根本就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

“没有。这让他很恼火,说我是一个废物。”

“废物?”

“没错,这是他的新词。我认为就是比卑鄙的家伙还要低一等级的人。”

“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他将一直坚持到弯道处的那片白桦林,然后就叫汤米停车。

“不知道。我想是去年秋天,从某个讲通神论的女人那儿听来的。”

他为什么会介意让汤米知道?这病没什么可耻。即使他是个瘫痪的梅毒病患者,他也会接受汤米的帮助和同情。他为什么不想让汤米知道实情,他正因为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恐惧,冒着冷汗?他或者可以撒个谎?他或者只要叫汤米停一会儿,好欣赏一下风景?

白桦林到了。他至少已经坚持到了这里。

他要再等一段路,到那条河流的拐弯处。他就借口说看河流。这似乎比看风景更合理。汤米会乐意欣赏河流,他只是挺反感看风景。

大概还有五十秒。一、二、三、四……

到了。

“今年冬天,我们的两只羊掉到了这个池塘里。”汤米说着便快速地驶过了弯道。

晚了。

他还能找什么借口?现在离克伦已经太近,不好再找借口了。

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他甚至无法点根烟。

或者他该做些事情,无论多小……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拿来一捆报纸,一边重新整理,一边漫无目的地匆匆翻阅。他注意到里面没有了《信号报》。因为最新消息一栏里的那首奇怪而又短小的草稿诗,他本想带上它。唉,算了,无所谓。它已经履行了使命,给他的早餐解了闷。它的主人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经拥有了理想的天堂,可以忘却一切了。如果那就是他所想要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不会再有失控的手和冒汗的皮肤,不会再和恶魔抗争,不会再拥有晴朗的早晨,亲切的土地,天边那可爱的高地美景。

他头一次想要知道是什么把一个年轻人带来了北方。

他大概不会为了喝个不省人事而订了间一等卧铺房间。他有要去的目的地,他有事情有渴望,有一个目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阴冷的淡季来到北方?钓鱼?爬山?他记得卧铺房间给人一种空无一物的印象,但可能沉重的行李箱放在铺位下。或者,实际上是在行李车厢里。除了去运动还有什么呢?

公务?

那张脸不像,不是。

演员?艺术家?仅仅是可能而已。

一位要去登船的海员?要去因弗内斯某个海军基地?有可能。那张脸看上去很像是在船桥上的脸。一条小船,行驶得很快,行驶在海上各种恶劣环境中。

还有什么呢?是什么把这个酷爱酒精、眉毛轻率且皮肤黝黑的瘦小伙带到了三月初的高地?除非是近些日子威士忌短缺,他想来这儿建一间非法的酒厂?

这个想法挺好。会很容易吗?不会比在爱尔兰容易,因为这里没人愿意违法,但是一旦你成功了,威士忌就是笔好交易。他多希望自己能让这个年轻人怀有这样的期望。或许,昨晚格兰特坐在他的对面吃晚餐,就能看见他想到如此有趣、蔑视法律的主意时,眼睛里所放出的光。总之,格兰特希望能和他交谈,交流想法,了解他。如果昨晚,有人和他聊过天,或许现在他还是这个充满活力的早晨的一部分,拥有这个美好仁慈世界的恩赐和承诺,而不是——

“后来在那座人行桥下,用鱼叉把它叉住了。”汤米说道,至此结束了一段故事。

格兰特低头看了看手,发现它们静静地放着。

这位死去的年轻人没能拯救自己,却拯救了他。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克伦的白色房屋。克伦卧在杯状的绿色山谷里,唯有一片绿色的冷杉木,像是嵌在光秃秃的风景上的一些墨绿色羊毛制品。一缕青烟从烟囱里升起,飘入无风的空中。这才是寂静的真谛。

当他们驱车从公路驶向沙石的小道时,他看见劳拉出了门,站在那儿等着他们。她朝他们挥着手,当手臂放下时,她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捋了过去。这熟悉的动作温暖了消沉的他。没错,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常在巴德诺赫的小站等他,就是这样招手,并把一缕头发捋了过去,依然是这一缕头发。

汤米说道:“糟糕,我忘了替她寄信。要是没问就别提这事儿。”

劳拉亲吻了他的双颊,看了眼他说道:“我给你准备了美味的鸟肉做午餐,不过你看上去好好睡一觉更好些。所以直接上楼睡吧,醒来再吃饭。我们有几周的时间闲聊,不在乎这一会儿。”

他想,只有劳拉会高效地履行女主人的角色,如此干脆利索地满足客人的需要,不会拐弯抹角地吹嘘预备好的精美午餐,不会暗地里索取回报。她甚至不会硬给他不想喝的茶,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建议他好好洗个热水澡。她更不会要求他到来后礼貌性地寒暄一下,小坐一会儿。而对于他需要的东西,她不问为什么立刻就拿给他一个枕头。

他想知道,是否是自己看起来身体大不如前,还是仅仅因为劳拉太了解自己。他想到自己并不介意劳拉知道他被恐惧所奴役。奇怪的是他曾避免在汤米面前显露自己的懦弱,却不会在意劳拉知道此事。它本该是另一种情况才对。

“这次我把你安排在了另一件卧室。”她边说边领着他上了楼梯,“因为西边的房子重新装修,还有些异味。”

他留意到她确实胖了点,但脚踝依旧美丽。格兰特用那从未抛弃过他的天生的冷静意识到,他不想向劳拉隐藏自己那一阵阵孩子气的恐惧,证明他不再爱着她了。男人需要在自己心爱的人眼里看起来很好,而这已经不存在于他和劳拉的关系中。

“人们常说东边的卧室可以照到早晨的太阳。”她站在东边卧室的中央说道,好像她从未看过这里一样。“就是个建议。我自己更喜欢能够看见阳光灿烂的风景,这样太阳也照射不到眼睛。”她把拇指塞进绷得很紧的裙腰里,松了松腰带。“不过西边的屋子这一两天就能住了,你要是想住就换个房。我亲爱的威廉姆斯警长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他的眼前闪过威廉姆斯的画面。在威斯特摩兰的休息厅里,威廉姆斯严肃而羞涩地坐在茶桌旁与经理会晤,离开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劳拉和格兰特在喝茶,便应邀加入了他们。他和劳拉相处得很好。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陷入周期性的混乱,我一想到威廉姆斯警长,立刻就会确信这一切都会好的。”

格兰特一边忙着解开行李箱的带子一边说:“我想我就根本没法让你安心。”

“没那样想过。总之,不是那样。事事都不顺利的时候,你是唯一让人感觉舒服的。”劳拉说着这含意不明的话离开了,“你想下来的时候再下来。如果不想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下来。醒来的话就摇铃。”

她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身后被寂寞所淹没。

他脱掉衣服,懒得去拉窗帘就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他想:我最好还是拉上窗帘,不然阳光很快就会弄醒我。他不情愿地睁开眼,估摸着阳光的亮度,才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照进窗户,而是普照着户外。他从枕上抬起头,琢磨着这怪事,才意识到现在是傍晚。

他感到松弛和喜悦,又继续躺下,聆听着这份宁静。一种久远的宁静。他品味着这份宁静,尽情享受着长久以来暂时的缓解。这里和彭特兰湾之间不是密闭的空间。若它们之间是密闭的,那么这里和北极之间也不会是密闭的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灰色的夜幕透着点微光,还有一道道薄云。天空没有下雨,只有宁静的回声,让这个世界沉浸于让人心满意足的安静之中。哦,好吧,如果不能钓鱼,他还能去散步。就算再糟糕,他还能去打野兔。

他看见薄云在夜幕的映衬下渐渐暗去,他想知道劳拉这次又给自己找了哪个相亲对象。很奇怪,所有结婚的女人都会联合起来反对男人的单身状态。如果一个女人嫁得幸福,就像劳拉,她们会认为婚姻是一个成年人的完美状态,可以免于遭受任何无能和阻碍。如果她们套上了不幸的枷锁,便会对任何逃离这种惩罚的人充满仇恨。每次他来克伦,劳拉都习惯性地认真审查几个女士,供他考虑。当然,她从不会介绍她们所拥有的优秀品质,她们只是在格兰特面前来回走动,以便让他欣赏她们的步态。当他对相亲对象没有什么特别兴趣时,氛围也不会有明显的歉意,也不会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所能发生的只是下次劳拉会有一个新主意。

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声响,要么是母鸡慵懒的咯咯声,要么是正在收集茶杯时所发出的当啷声。他倒希望是只母鸡,可是听了一会儿,很遗憾地确信那是在准备茶点。他得起床了。帕特就要放学回家了,布里奇特也将从午睡中醒来。劳拉是很典型的一类人,她不会让格兰特说说过去的一年,她的孩子长高没有,聪明没有,漂亮没有;她甚至不会要求他对女儿送上应有的赞美。她根本就不会提起布里奇特,那仅仅是视线之外的一个小孩儿,就像农场里的其他动物一样。

起床后他洗了个澡,二十分钟后,便下了楼。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饥饿。

起居室敞开的门上方有一幅家庭画像,格兰特认为那是纯粹的佐法尼风格。在克伦,以前起居室几乎占据了农舍的全部,现在只是主屋的一间小侧屋。因为它由几间屋子取代了一间屋子,所以比通常这一类型有更多窗户,因为它的墙壁厚实,所以温暖且有安全感;因为它是面向西南方向的景致,所以比大部分屋子更亮堂。如此一来这栋房屋所有的往来通行都汇集于此,就像某个中世纪庄园的主厅。只有在中餐和晚餐时,这一家才会用到其他屋子。一张大圆桌放在火炉旁,让茶点和早餐时的餐厅变得很舒适,其他房间是由办公室、客厅、音乐室、学习室和温室构成的完美自由的组合。格兰特想,无须改变任何细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在桌边乞食的小猎犬和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叉开腿的布里奇特。

金发的布里奇特是三个小孩儿中最安静的,她把时间都消磨在没完没了地把几样相同的东西排列成新的样式。劳拉说:“我都不确定她是个弱智还是个天才。”但是从介绍时看布里奇特那善意的几眼,格兰特完全可以判断出劳拉语调中的欢喜,这个被帕特称为幼稚的人,智商完全没有问题。

帕特这个绰号没有侮辱的意思,甚至没有明显的傲慢,仅仅是强调他自己属于成人范畴,年长六岁的他够资格。

红头发的帕特有一双冷峻的灰眼睛,让人胆寒。他穿了条破旧的绿色苏格兰方格裙,烟青色的长筒袜,还有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灰毛衣。他不拘礼节地向格兰特问好,但让人舒服,并不粗野。帕特说了一口被他妈妈称为“浓重的佩斯郡”的口音,他的知心朋友是村学校里出生于基林的牧羊人的儿子。当然,只要他想,帕特可以说一口完美的英语,但那往往是坏的迹象。当帕特不想和你说话时,他往往会说最好的英语。

喝茶的时候,格兰特问他是否决定了将来做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帕特从四岁开始就一成不变地回答:“我正在思考。”这是他从教父J.P.那儿学来的话。

帕特用一只空出的手抹着果酱,说道:“啊,我有想法了。”

“是吗?那好,你要干什么?”

“当一名革命者。”

“我希望永远都不必逮捕你。”

“不会的。”帕特干脆地说道。

“为什么不会?”

“老兄,我会是个好人。”帕特边说边把勺子又蘸了蘸。

劳拉把果酱从儿子那里拿走,说道:“我相信这是维多利亚女王用这个词的感觉。”

这就是他喜欢劳拉的原因。在她母性的溺爱中偶尔会闪烁出客观和冷静。

“我给你留了一条鱼。”帕特边说边把果酱抹在一片面包上,达到他要求的厚度,至少是面包一半的厚度(他实际上说的是:“俺给你牛了条鱼”,但是帕特的发音听起来的感觉并不比看起来的感觉好多少,他会让你自行想象)。“在卡迪池塘的岩石下。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我的假蝇借给你。”

因为帕特有一大盒分门别类用来诱杀鱼的钓饵,“我的假蝇”用单数只是意味着“我发明的假蝇”。

当帕特离开后,他问道:“帕特的鱼饵像什么?”

他的妈妈说:“我得说,令人发指,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用那鱼饵钓到过东西吗?”

汤米说:“很奇怪,钓到了。我想鱼类世界也像其他世界一样,有些容易上当的笨蛋。”

劳拉说:“那些可怜的鱼一看到那吓人的东西就目瞪口呆。它们还没来得及闭上嘴,水流一冲正好让它们上钩。明天星期六,你能看看它的使用情况。但是我想,现在这样的水况,即使是帕特那诡异的发明,也没法把卡迪池塘六磅重的鱼吸引上来。”

当然,劳拉是对的。星期六的早晨,没有下雨,天空晴朗。卡迪池塘里六磅的鱼被囚禁得很恐慌,很想到河流上游去,水面的鱼饵无法让它们感兴趣。格兰特接受建议去湖里钓鲑鱼,而帕特则当向导。湖就位于山里两英里外,是荒原中的一片池塘。当小度湖上起风时,一阵风就把你的鱼线刮起在水面,向右侧飞去,绷紧得像个电话线。当风平浪静时,蚊子就会把你当作美餐,鲑鱼游出水面公然嘲笑你。如果钓鲑鱼不是格兰特想要的消遣,那么当一个向导很显然是帕特的理想天堂。帕特无所不能,从达尔莫尔骑上一头黑色的公牛,到用半便士和胁迫从邮局的迈尔太太那里要来价值三便士的甜点。但是坐在小船上闲逛的快乐,他却不能凭一己之力提供给格兰特。因为湖上的船挂了锁。

格兰特走在沙路上,穿过干枯的石楠,帕特跟在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就像一只规规矩矩的猎狗。当他走着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情不愿,并好奇它的原因。

在他今天早晨的快乐中,在他去钓鱼的喜悦中,为什么会有所缺憾?棕色的鲑鱼可能不是他运动的想法,但是能拿着钓竿度过这一天,就算毫无收获,他也该足够开心了。在这个熟悉的春季,他很高兴能来到充满生机而又悠然自得的户外,脚下踩着泥煤,丘陵就在眼前。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还潜藏着淡淡的不情不愿?为什么他想在农场周围转悠,而不是在小度湖上驾船度过这一天?

他们走了一英里后,隐藏在他潜意识里的原因冒了出来。今天,他想留在克伦,以便翻看送来的日报。

他想查明关于B7的事。

伴随着旅途的劳累和耻辱的回忆,他的意识已经把B7抛在脑后。从他抵达躺在床上那一刻起,到现在将近二十四小时,他都没有刻意地想起B7。但是,看起来B7仍然跟随着他。

“现在,日报都是什么时候送到克伦?”他问起帕特,而帕特仍然安静地、规规矩矩地跟在他后面一步远的地方。

“如果是约翰尼,十二点来,但如果是肯尼,快一点才能送来。”帕特好像很乐意在远途中交谈,他补充道,“肯尼会在达尔莫尔路东面停下来,去麦克法迪恩的科尔斯蒂喝一杯。”

格兰特想,世界正等着让这个国家喧闹的消息,而肯尼却在麦克法迪恩的科尔斯蒂喝茶,真让人愉快。在收音机发明之前,这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守卫去往天堂的路。”

歌唱的沙,

说话的兽,

停滞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这象征着什么?只是脑海里的一个世界吗?

在这辽阔、质朴的大地上,它会以某种合理的方式让怪异感减弱。今天早晨,你有可能相信,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会有行走的石头。难道就没有地方,一个已知的地方,甚至在高地,当一个人独自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行走,会被看不见的监视者所侵扰,于是他充满巨大的恐惧,惊慌失措地狂奔?是的,就算此前没有见过温坡·斯特里特,他也知道有。在某个古老的地方,万事皆有可能,甚至存在说话的野兽。

B7是从哪获得这古怪的想法?

他们从木制的轨道上让小船下水,格兰特把它拉进湖里,然后迎风行驶。天气很晴朗,微风让水面泛起涟漪。他看见帕特把鱼竿放在一起,弯着腰在鱼线上绑假蝇。格兰特想,如果他没福气有一个儿子,那么这个红头发的小侄子也是很好的替代品。

“艾伦,你曾献过华吗?”帕特一边忙着弄假蝇一边问道。他把“花”说成了“华”。

格兰特小心地说道:“我记不得了。怎么啦?”

“他们让我给女子爵献花,她来参加达尔莫尔礼堂的开幕典礼。”

“礼堂?”

“路口那个搭棚子的地方。”帕特不悦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明显是在考虑这事儿。“献花是件丢人的事情。”

劳拉不在时,格兰特需要承担起责任,他在脑海里琢磨了下,说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荣誉。”

“那就让幼稚的人享受这份荣誉。”

“对于这样的责任,她还太小了。”

“好吧,如果这责任对她来说太小了,像这样胡闹的事,对我来说就太大了。他们去找其他家的人做这件事。总之,全是胡扯。那个礼堂都开了几个月了。”

他对成人的虚伪表现出清醒的蔑视,让格兰特哑口无言。

他们以一种男性友好的关系,背对背钓鱼。格兰特慵懒而又漠不关心地轻轻抖着鱼线,帕特则带着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在钓鱼。中午时分,船漂到了和小码头平行的一个位置,然后他们靠向岸边,想在小屋里用煤油炉泡茶。当格兰特朝最后几码划去时,他发现帕特的眼睛盯着岸边的某个东西,便转身看看是什么引起了他如此明显的厌恶。他看见一个穿着华丽却不得体、走路大摇大摆的人向前走来。他询问那人是谁。

帕特说:“那是小阿奇。”

小阿奇挥舞着牧羊人的曲柄杖,就像汤米后来所说,没有牧羊人死时会拿着那东西,他所穿的苏格兰短裙,也没有一个高地人想到会有活人穿。那根曲柄杖立起来比他的头还要高两英尺,后面的苏格兰短裙从看不见的臀部垂下来,就像拖着的衬裙,但穿的人明显毫无感觉。他那条糟糕的花格呢小裙,可笑得像个孔雀,显得很闹腾,和荒原格格不入。他那鳗鱼似的黑色小脑袋上,戴着一顶系着方格帽带的浅蓝色无边帽,软帽拉到一边,形成一种雄赳赳的气势,松垮地盖着右边的耳朵,帽带上边冒出一大片的植物做顶饰。他瘦瘦的腿上穿着孔雀蓝的袜子,上面长出了不良产物的毛球。瘦削的脚踝上交叉缠绕着皮带子,那种气魄就连马伏里奥都未曾有过。

“他在这周围做什么?”格兰特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住在摩伊摩尔的旅馆。”

“噢,他是做什么的?”

“革命者。”

“真的?和你一样的革命者?”

帕特很轻蔑地说道:“不是!哦,我不是说他没有影响我。但是没人注意到像他那样的人。他还写诗。”

“我认为他是个废物。”

“他!他根本不该出生,老兄。他是一个——一个蛋。”

格兰特推断,帕特想找的那个词是变形虫,但是知识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他所知道的生命最低级的形态就是蛋。

这个“蛋”沿着石滩愉快地朝他们走来。他大摇大摆地走着,可怜的衬裙像尾巴在后面摇晃,他在石头上一瘸一拐地行走,看起来很不舒服。格兰特突然确信他有鸡眼。粉色脚上长着鸡眼很容易出汗。有这种脚的人常常在出版物上撰写医学专栏(每天晚上洗脚,然后彻底擦干,尤其是脚趾之间。撒上滑石粉,每天早晨要穿上干净的袜子)。

当阿奇走到可以相互问候的距离时,喊道:“乔玛塔什?”

格兰特想,难道只是巧合,所有古怪的人声音都是很尖很虚?或者这种又尖又虚的声音属于失败者和受挫者,而这种受挫和失败导致渴望离群索居。

自从儿时起,格兰特就再没听过盖尔语,这矫揉造作的话让他失去了欢迎的热情。他向那个男人道了句早安。

阿奇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边说:“帕特应该告诉你,今天阳光太刺眼不适合钓鱼。”格兰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到更加不快:是讨厌的格拉斯哥口音还是不必要的恩赐态度。

帕特白皙脸上的雀斑被一阵红潮掩盖,话语在他的唇边颤动。

“他是不想让我扫兴。”格兰特心平气和地说道,他看见帕特的红潮退去了,慢慢地透出感激。帕特发现对付蠢人有比直接攻击更有效的办法。这个新想法,他也想尝试一下,舌头在嘴里转动着。

小阿奇响亮地说:“我认为,你们上岸是来喝上午茶的。如果不反对,我很乐意加入你们。”

于是他们带着郁闷和礼貌请小阿奇喝茶。阿奇给自己做了三明治,当大家吃着东西时,他开始高谈阔论关于苏格兰的荣耀,它强大的过去,它光辉的未来。他没有询问格兰特的名字,从口音认为他是英国人。格兰特惊讶地听到,英格兰不公正地对待一个受奴役、无助的苏格兰(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会比苏格兰更受奴役、更无助)。英格兰就像是一个吸血鬼、掠夺者,吸干了苏格兰的新鲜血液,留下的是苍白无力。苏格兰在外国人的枷锁下苟延残喘,她在征服者的战车后蹒跚而行,她给暴君付出贡品,出卖才智。但是她将挣脱枷锁,解除束缚,燃烧的十字架将再次出发,很快战火就像这里的石南干柴一样被点燃。小阿奇没有放过一句陈词滥调。

格兰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新鲜的人物。他确信这个男人比他所想的还要老。至少四十五岁,或者接近五十岁。老到无可救药。任何他所垂涎的成功都会和他擦身而过,除了这身可怜的奇装异服和陈词滥调,他将一无所有。

格兰特望向那位苏格兰的年轻人,想看看这扭曲的爱国主义对年轻人的影响。不过,让他心生喜悦的是,苏格兰的年轻人朝湖而坐,甚至不想多看小阿奇一眼。帕特用一种固执的冷漠咀嚼着食物,他的眼睛让格兰特想起了罗瑞·诺克斯:“一双像石墙一样的眼睛,上面嵌着碎玻璃。”革命者想用枪炮来影响同胞而不是阿奇的言论。

格兰特想知道这个人以什么为生。“诗”不能维持生计。自由新闻撰稿人也不行,或者像阿奇可能会写的那类新闻也不行。或者他靠“评论”勉强糊口。一些没什么地位的报刊会招聘资历浅的评论家。当然,他还有可能获得资助,不是来自当地一些不满现状又渴望权力的人,就是来自一些想制造麻烦的外国机构。他是政治保安部很熟悉的一类人:失败者,严重的病态虚荣心患者。

格兰特仍然期待着约翰尼或肯尼在中午会送到克伦的报纸,他想提议帕特收竿,既然鱼儿无意咬饵,就不要钓了。但是如果他们现在离开,就得和小阿奇一起走回去,这是避之不及的事。所以他准备继续慵懒地拍着湖水。

不过阿奇好像渴望加入这个钓鱼团队。他说,如果船上能坐下第三个乘客,他很乐意陪伴他们。

帕特的嘴唇再次颤动着话语。

格兰特说:“行,来吧。你能帮着舀水。”

“舀水?”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有些畏缩地说道。

“是的。这船的接缝不太好,进了很多水。”

阿奇想了想,决定是时候赶往摩伊摩尔了(阿奇从来不是走去那儿,他常常都是赶路)。邮件该到了,他还有信要处理。然而,担心他们想起了他从未用过船,于是便向他们介绍自己对船多么在行。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能活着抵达赫布里底群岛的沙滩,都该感谢他的行船技术好。他越是意气风发地讲述这个故事,造谣的嫌疑也越大,好像怕人提问,一讲完就赶紧转移了话题,问起格兰特是否知道这个岛。

格兰特锁上小屋,把钥匙放进口袋,说自己并不知道。于是,阿奇用一种所有者的宽宏大量给予了他们一起分享这座岛屿的权利。刘易斯岛的鲱鱼舰队,明古莱岛的悬崖,巴拉岛的歌曲,哈里斯岛的群山,本贝丘拉岛的野花,还有沙,伯纳雷岛上无边无尽的美丽白沙。

“我想沙子不会唱歌。”格兰特打断他的夸夸其谈说道,然后踏进船里,把船撑离岸边。

小阿奇说道:“会,会唱。它们在克拉达岛。”

格兰特惊讶地问道:“什么?”

“歌唱的沙。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不过你知道,今天不适合钓鱼,阳光太刺眼。”

阿奇轻轻拍了拍脑袋,再次拿起牧羊人的曲柄杖,沿着河岸大摇大摆地朝摩伊摩尔走去。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里,目送着他离去,直到快要听不见说话声时,突然朝阿奇大声喊道:“克拉达岛上有行走的石头吗?”

“什么?”

“克拉达岛上有行走的石头吗?”

“没有。它们在刘易斯岛。”

蜻蜓般的身影带着蚊子一样的声音消失在棕色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