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片朦胧,湿气很重,让露西心生厌恶。尽管是在汇报演出的次日清晨,早餐前都没有安排课程,不过起床铃还是照常在五点半响起。学校也许能做出让步,但不能抛弃作息习惯。她试着再次入睡,可日光照进来,把她带回了现实,黑夜里那些疯狂的想法,如今都成了冰冷的事实。再有一两个小时,她就要按下按钮,从而改变无数人的生命,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人的存在。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噢,天哪,她为什么要跑来这个鬼地方!

露西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头上的适当地方固定一些隐形发卡。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找过茵内斯,而在此之前,她都不能直接拿着玫瑰饰品去找亨丽艾塔。她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因为脑海里还残留着年幼时“公平游戏”的观念,抑或仅仅想找到一种处理方法,弱化她自己的个人责任。

趁着这股冲动还在,她赶忙走到茵内斯的门前,敲了敲门。刚听到茵内斯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声音,露西猜她这会儿一定是在穿衣服。

茵内斯打开了房门,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皮沉重,但是镇定自若。就这么面对面站着,露西发现自己很难将眼前的这个人同昨晚心烦意乱的茵内斯画上等号。

“可以到我房间来一下吗?”露西问道。

茵内斯有所迟疑,就那么一秒钟,脸上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接着很快恢复平静。“当然可以。”说完便跟在露西后头。

“昨晚的雨可真大。”茵内斯愉快地说道。

闲聊天气本就不像她的作风,况且如此愉快,简直完全不像茵内斯的风格。

露西从抽屉里取出那枚银质的玫瑰饰品,放在手心给茵内斯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露西问。

愉快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她的脸变得冷酷而又谨慎。

“你从哪里拿到的?”她厉声问道。

直到这一刻,露西才意识到自己心底多么期望茵内斯能有不一样的反应,潜意识中多么期待茵内斯能说出“看着像从舞鞋上掉下来的,我们好多人都有这种鞋”这样的话。她的心不再怦怦作响,直接沉入了胃里。

“昨天一大早,在体育馆里发现的。”她说。

冷酷谨慎的表情慢慢演变成绝望。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茵内斯的语气很无力。

“因为我知道,学校里这样老式的单鞋只有一双。”

双方陷入沉默。露西把东西放在桌上,静静等待。

“我做错了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不。”

又是一片沉默。

“萍小姐,你不懂,”她突然喊出声来,“不应该是……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在推脱责任,但事情根本不应该——不应该变成今天这样。错失亚林赫斯特让我非常痛苦,甚至一度因此丧失理智,像个傻瓜。那种情况下,除了亚林赫斯特我再没有其他念想。而且,这只是一个方法,让我——让我能有第二次机会。仅此而已。你一定要相信,一定要……”

“我当然相信。如果不相信的话,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她暗指玫瑰饰品。

过了一会儿,茵内斯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啊,老天,我不知道。”面对现实,可怜巴巴的露西多么无助。她基本只在老套的侦探小说里见过犯罪,而且小说里的女主角,无论嫌疑多大,总是千篇一律的无辜。不然就像犯罪史上的那些案件,顺利收场之后就搁到一边,不过是一了百了的事情。记录在案的罪犯们也有亲人朋友,他们肯定也曾像她这般震惊、不敢相信。即便了解到这一层面,她也并未从中得到丝毫慰藉或指引。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但就是不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要怎么相信,一个同你笑过、交谈过、一起生活过的人,你那么喜欢仰慕的人,竟然要为另一条生命的死亡负责?

她发现自己竟开始向茵内斯讲述昨晚不眠的一夜,讲述她的“安排”论,讲她不愿因为一个人的罪过,毁了一大堆人的生活。由于太过专注于自己的问题,她丝毫没察觉到茵内斯眼中渐渐涌现的希望。“当然,决不允许你用劳斯的死来为自身牟利”,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露西总算意识到,她已经在这条原本无意涉足的路上走了多远。

但茵内斯却紧抓这点不放,“噢,我不会的,萍小姐,而且和你捡到了这个饰品无关。昨晚听说她死了的消息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不能去亚林赫斯特了,还打算今天早上就去告诉亨丽艾塔。我也一夜没睡,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不光光是为劳斯的死负责,或者自己没办法接受失败这些。还有——噢,呃,很多事情,你不会感兴趣的。”她停顿了片刻,仔细打量露西。“你说,萍小姐,如果用我剩下的生命来偿还昨天早上犯下的罪过,你能——你愿不愿意——”即便听了露西对于公平的长篇大论,这样无耻的建议,她仍旧说不出口。

“当共犯吗?”

这样冰冷而又合理的表达让茵内斯失落不已。

“不。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但你知道,我一定会赎罪,绝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把我的命当——她的命,我很乐意这么做。”

“我当然相信你,可你打算怎么赎罪?”

“我昨天晚上考虑过了。开始想去麻风患者隔离区之类的地方,可太不现实,而且跟在莱斯的训练也不怎么挂钩。不过还有个更好的想法,我决定去追随我的父亲。尽管没有干医疗行业的计划,但我还挺擅长这个的,只是老家没有矫形诊所。”

“听起来不错,”露西说,“不过要怎么赎罪?”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的一大志向就是逃离那个小镇,来莱斯学院也是为了自由。”

“我懂了。”

“萍小姐,相信我,这真的是赎罪,但不是以某种沉闷的方式,更不是遭受鞭笞,而是活着一天就去做些有用的事情,做些事情——让这次交换物有所值。”

“好,我懂了。”

又是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

五分钟预备铃响了。自从来到莱斯学院,露西还是第一次对铃声毫不知觉。

“当然,我只能口头保证,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接受你的保证。”

“谢谢你。”

露西心想,这样的解决方式似乎太过简单。如果要惩罚茵内斯的话,仅仅让她这辈子过着无聊但又充满意义的生活,显然力度不够。当然,强制剥夺她去亚林赫斯特的机会,确实让她付出了点代价。可这能值回一条命吗?

究竟什么才能值回一条命?只能是另一条命。

况且茵内斯已经提供了她自以为是人间地狱的活法,或许这次的交换到底还没那么糟。

露西面临着一场抉择。所有的深思熟虑、矛盾挣扎此刻都汇聚成一个简单的问题: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孩,她要不要判处死刑?

毕竟,事情就这么简单。如果她今天上午带着玫瑰饰品去找亨丽艾塔,那茵内斯就活不到秋天一年级学生回莱斯学院上课。要是不死的话,二十几岁的年纪就要过着人间地狱的生活,而且真的很“沉闷”。

就让她囚禁在自己选择的监狱里,做个对乡民有用的人。

当然,她,露西·萍,完全胜任不了刽子手的任务。

就这样吧。

“这事儿彻底交给你了,”她慢慢对茵内斯说,“因为我实在不擅长把人送上绞刑架。我清楚自己的职责,可我做不到。”真奇怪,露西心想,她该尊敬我才对,而不是我反过来尊敬她。

茵内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她。

“你是说……”她用舌头舔过干燥的嘴唇,接着说道,“你是说,玫瑰饰品的事情,你不会说出去?”

“是,我永远都不告诉别人。”

茵内斯的脸霎时就白了。

白到露西觉得自己只在书里读到过,甚至从未见过。像他们说的,“同床单一样白”。好吧,或许是没被漂白过的床单,但确实“白了”。

茵内斯伸手抓住梳妆台前的椅子,一下坐了下去。看到露西担忧的表情,她开口说道:“没事,我不会晕倒,长这么大都从未晕倒过,很快就好了。”

茵内斯沉着冷静的态度,和准备好讨价还价的说辞——她觉得,在这件事上,茵内斯的思路极其清晰——一度让她觉得反感,可现在又悔恨不已。茵内斯终归没那么冷静。不过是一时情绪占了上风,过后又残忍报仇的老一套罢了。

“要不要拿杯水给你?”露西说着,走到了水池边。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只是因为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而且看见你手上的饰品,简直是致命一击,然后这一切突然又结束了,你给我判了缓刑,而且——而且——”

喉咙里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扯破嗓子抽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用手捂住嘴巴,可怎么也挡不住接连不断的啜泣声。于是又把脸盖住,竭力保持镇定,仍旧没有效果。最后她把双手都放在了桌上,头埋在中间,像是要把心都哭出来。

露西看着她,心想:换作其他女孩,指定一开始就这样,将其作为武器,以博取同情。但茵内斯没有,她自制冷漠,甚至主动牺牲。要不是那一下崩溃,没有人能料到她的痛苦,而眼下这般放纵正是先前所受折磨的体现。

校铃响了,由小声的低吟,渐渐增强起来。

茵内斯听到铃声,赶忙挣扎着站起身。“抱歉,”她说,“我要去冲点冷水,好控制住自己。”

露西心想,在这样泣不成声的状态下,还能如此超脱地为自己找解决方案,这个女孩可真是不同寻常。就像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侵占了她的身体,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她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行,去吧。”露西说。

手搭上门把的时候,茵内斯停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会好好谢你。”说完就离开了。

露西把玫瑰饰品丢进口袋,下楼去用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