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算校园犯罪呢?”晚餐后一起上楼时,露西问亨丽艾塔道。她们走到敞开的扇形窗前停了下来,看着下面的小方院,腾出空间让给那些赶去教室的学生们。

“比如说从体育馆抄小路去校外的田间小径上。”亨丽艾塔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露西说。

亨丽艾塔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露西。一会儿之后她才说:“亲爱的露西,要是哪个人像这些女孩们一样辛苦卖力地训练,他是不会有这个闲情去策划一桩案件,更加没那个精力去实施它的。你怎么会想到要问这种事情呢?”

“今天下午喝午茶时,有人讲了一句关于她们犯下的‘唯一罪过’的话,好像和她们经常饿肚子有关。”露西说道。

“噢,你说那个啊!”亨丽艾塔舒展开紧蹙的眉头,说道:“那指的是偷窃食物,在我们学校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任何一个像这样人多的地方,总有些难以抵御诱惑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去学校厨房偷吃东西吗?”露西问。

“不是,她们都是偷拿同学宿舍里的食物,都是些小毛病而已,后来自然而然地就会改掉了。这实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顶多算她们意志力薄弱。即使一个学生不会想着偷钱,也不想着去拿任何物品,但她却无法抗拒一块蛋糕的诱惑,尤其当她面对的是一块甜甜的蛋糕。她们搞锻炼消耗了太多能量,身体需要补充大量糖分。尽管学校食堂对学生的吃食不作任何限制,可她们依然永远处在饥饿状态。”亨丽艾塔说。

“是的,她们训练的确非常辛苦。依你看,大约有多大比例的学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呢?”露西问。

“这些学生里面,”——亨丽艾塔朝着楼下一群穿过庭院往草坪走去的高年级学生点点头——“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能结业,这是平均水平。有些学生在第一学期,或者是第二学期便半途而废退学了。”

“不过,一定不是所有人都半途而废才退学吧,肯定也会出些意外状况不是吗?”露西问。

“噢,是的,确实有意外状况。”亨丽艾塔说完转过身,继续沿着楼梯往上走。

“那迪斯特罗替补的那个女孩呢,也是因意外才退学的吗?”露西问。

“不是,”亨丽艾塔简短地回答道,“她是因为精神崩溃了。”

露西爬上浅色的楼梯,紧紧跟在亨丽艾塔后头。她听出了亨丽艾塔话中的语气,这种语气就跟亨丽艾塔小时候当班长常说“衣帽间地板上不准放拖鞋”时一样,容不得任何商量的余地。

要知道,在亨丽艾塔眼中,这所她钟爱的学校可不是年轻学子的祭坛,它是莘莘学子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要是有人觉得学校对其而言是危害而不是机会的话,那么很遗憾只能说是志不同道不合,并不能怪罪于这所学校的缔造者。

“这里就像修道院一样,”昨天早晨纳什这样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象外界的生活。”事实确实如此,露西已经见识了这里一天的日常生活。昨晚学生们去用餐时,露西在客厅也看了两份尚未批阅的学生日常报告。不过就算是在修道院,修女也该是平静温和、与世无争、舒心自信的,不会像这些学生过着焦虑过度、极其费劲的生活。学校和修道院的生活只有两个地方一样,那就是二者都自我专注、见识狭隘。

然而果真那么狭隘吗?露西思索着,她想着眼前这会客厅的小聚。要是这所学校是任何其他类别的专科院校,那么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同一类型的人。比如说,如果是科学院校,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科学家;如果是神学院校,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神学家。但是在这间挂着极佳画作、铺着印花棉布装饰的漂亮长屋内,高高的窗户敞开着,温暖的夏夜青草玫瑰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就在这一间屋子内聚集了多个领域的人才。勒费夫尔夫人是戏剧界的代表,她优雅地靠在帝国主义式样的硬沙发上,用绿色滤嘴吸着一支黄色的香烟,代表着以油彩、艺术品和工艺品为主的领域;勒珂丝小姐是学术界的代表,她直直地端坐在硬椅子上,代表着以大学、教科书和学术讨论为主的领域;年轻的蕾格小姐是体育界的代表,她正忙着倒咖啡,代表着以身体锻炼、竞技和无须动脑为主的领域;还有今晚的客人伊妮德·奈特医生,客座教师之一,则是医学界的代表;弗茹肯小姐是异国世界的代表,她今晚没有出席,和她那不会说英语的母亲回房休息去了,那样她俩就能在屋里用瑞典话进行交谈了。

所有这些领域的代表们都一起参与培养了学校里的这些毕业生们,由此可见,至少学校的培养育人方式绝不狭隘。

“萍小姐,既然你已经和学生们相处了整整一个下午,你觉得她们怎么样呢?”勒费夫尔夫人问露西道,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露西。

真是个该死的蠢问题,露西心里想着,不知道一对值得敬重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怎么生出了像勒费夫尔夫人这样狡猾的人来。“我觉得,”她很乐于能够说出实话,“每个学生都很优秀,都可以被当成莱斯学校的活广告。”说完,她看到亨丽艾塔沉重的脸色变得欢欣起来,对亨丽艾塔而言,学校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生活在这,一切活动都是围着学校的事务转,学校就好比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她的孩子。

“他们确实都是善良的好孩子。”蕾格小姐高兴地赞同道,她自己结束学生时代还没多久,所以对待学生们很是关照。

“他们就跟饿得要死的猛兽似的,”勒珂丝小姐言辞犀利地说道,“居然认为波提切利[1]是某种意大利面。”她神情极其忧郁地审视着蕾格小姐递给她的咖啡,“说到这点,她们竟然也不知道意面是什么东西。不久前,戴克丝还在营养学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站起身,指责我毁了她的美好幻想。”

“我倒是很意外,没想到戴克丝还有能被毁坏的东西。”勒费夫尔夫人又用她那如棕色丝绒般有质感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你毁了她的什么幻想呢?”坐在窗户下的年轻医生问。

“我只是告诉她们说,意大利面之类的东西就是面团做成的,很显然,那话使戴克丝对意大利的幻想破灭了。”勒珂丝小姐说。

“戴克丝之前幻想的意大利是什么样的呢?”

“一大片朝她招手的通心粉,她是这么说的。”

亨丽艾塔往极小一杯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露西看后满怀渴望地想着,真好啊,身材都像一麻袋面粉了还能这样毫不介怀地吃糖),然后转过身说:“至少他们都没有犯罪。”

“犯罪?”大家疑惑不解地问道。

“萍小姐刚刚在问关于莱斯学校犯罪案件的事情,果然是个专业的心理学家啊。”

露西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那单纯的求知欲辩白一下,勒费夫尔夫人便开口说道:“那好,我们就遂了露西的愿,把那见不得人的羞耻过去都翻出来,说说我们学校曾经到底有些什么罪行。”

“去年圣诞节,法辛因为骑自行车没有开车灯而被起诉过。”蕾格小姐主动第一个说道。

“犯罪,我们说的是犯罪,不是那些琐碎的不端行为。”勒费夫尔夫人说。

“要是你指的是一般的小错事,还有那个丧心病狂的花痴,她每周六晚上都在拉博镇的军营大门口边晃荡。”

“是有这回事,后来被我们拽出来后她怎么样了呢,你们有人知道吗?”勒珂丝小姐边说边回忆着。

“她现在在普利茅斯的海员庇护所做些端茶倒水的工作。”亨丽艾塔说完大家便笑了起来,她睁大眼睛说道,“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也很清楚,十年来,我们学校唯一算得上犯罪的就是那起手表事件了。而且即便是那件事,”她进一步解释道,生怕影响了其钟爱的学校的美誉,“也只能说是执迷不悟,不能说成盗窃罪。那人只偷过手表,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拿,并且偷来了也没有使用,而是极其随意地将它们都放在书桌抽屉里。她总共偷拿了九块手表,就是死性不改,毫无疑问。”

“那根据以前的事例,我猜她现在应该跟金银匠一起共事咯。”勒费夫尔夫人说。

“这个我不清楚,”亨丽艾塔一脸严肃地说,“她家人应该把她留在家里吧,他们家境十分富裕。”

“好吧,萍小姐,看来我们学校的犯罪率不到百分之一。”勒费夫尔夫人摆了摆她那褐色的纤纤细手说,“我们都是些低调、不追求轰动的人。”

“校园里面正常得太过头了。”蕾格小姐主动说道,“要是时不时地发生点小丑闻,倒会有意思得多,就像从单手倒立到上翻运动,那就是个很好的改变。”

“我很想看看学生们表演单手倒立和上翻,明天早上我能去看看高年级学生们练习吗?”露西说。

亨丽艾塔表示,露西一定得去看看高年级学生,她们都忙着练习自己的汇报演出项目,所以这次体育演练可以说是专门为露西一个人举办的。她还说:“她们是学校最优秀的一届学生。”

“那等她们期末考试那天,我能先去体育馆提前练练手吗?她们是周二考试对吧?”蕾格小姐问道,然后大家便开始讨论期末考试的时间安排了。

露西走到靠窗的座位边,坐到奈特医生边上闲聊起来。

“你是不是负责教有关‘肠绒毛’横截面的课程呢?”露西问。

“噢,没有,那是学校基础的生理学课程,由勒珂丝负责。”

“那你教些什么呢?”

“嗯,不同年级所教的内容不一样。我教公共卫生学,讲的是关于人们所谓的‘社会’病症,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百态’吧,和你研究的主题差不多。”

“心理学吗?”

“对,虽然我的职责是教授公共卫生学,但我的专长却是心理学,我非常喜欢看你写的书,你写得非常通俗在理,我很欣赏这点。人们在理解一个抽象话题的时候,往往容易变得浮夸不切实际。”

露西的脸微微泛红,能得到一个心理学行家的夸赞,果真是心满意足。

“当然了,我还是学校的医学顾问。”奈特医生饶有趣味地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个清闲的差事,因为这群学生个个都非常健康。”

“可是……”露西犹豫着说,她想到,坚持说学生们不正常的是迪斯特罗那个外来人,要是她说的情况属实,那这位同样来自外界,并且还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一定也能察觉出些异样。

“当然了,偶尔也会有意外情况。”医生说,她误解了露西说的“可是”二字的本意,“她们搞训练总免不了出些小意外,比如说摔伤、扭伤、指节脱臼等之类的状况,但确实极少出现什么重大事故。我来这里之后,只有班特丽——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的学生——伤得最严重,摔断了一条腿,要到下学期才能返校。”

“可是……学生们的训练强度那么大,每天都筋疲力尽,她们在这种环境下难道就从未崩溃过吗?”

“你说得没错,训练确实很艰苦,大家都知道,最后一学期尤其难熬,对学生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各种考核课程,还有……”

“还有考核课程?”

“是的,每个学生都必须当着所有教工和同学的面,表演体育项目和一段舞蹈,再根据她们的表现进行评价考核,真是够令人紧张的。考核课程就是这些了,不过她们还有期末考试、汇报演出、工作分配以及离校事宜等。你说得对,对这群可怜的孩子们来说确实是很艰辛。但是她们却出乎意料地精力旺盛,不然也没法坚持到现在这么久。我要去倒点咖啡,顺便给你也倒点吧。”

奈特从露西手里拿过杯子往桌边走去,露西往后靠到卷起的窗帘上,朝下望着花园。太阳落下去了,远方地平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感觉到空气中的细小水珠拂过自己的面庞。房间另一边的某处(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的公共休息室)传来弹钢琴的声音,还有女孩的唱歌声。女孩的声音悦耳动听,唱来自然不费力,音色纯净,迷人的四分音既没有那些专业的技巧,也没有流行的处理技能。此外,她唱的是一首民谣,古典中带着感性,但又不是那种自怜自哀的故作感伤。年轻清澈的声音唱着一首朴实的老歌。露西猛地意识到,她之前听的歌都是经过各种处理后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真切自然的声音了。这时候要是在伦敦,一定到处都是嘈杂的收音机响声,而在这清凉爽朗、花香四溢的花园里,却能听到一个女孩发自肺腑的歌唱声。

露西心里想着,自己在伦敦待得实在太久了,是时候做些改变了。或许自己可以去南海岸找个宾馆住下,要么出国去,人总是会忘记这个世界其实充满朝气。

“这是谁在唱歌呢?”露西接过奈特递给她的咖啡杯问道。

“应该是斯图尔特吧。”奈特医生漫不经心地答道,“萍小姐,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救我一命。”

露西表示,如若能挽救一个医生的命,那将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我想去伦敦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奈特医生压低声音悄悄说,“会议时间是星期四,那天我刚好有一堂心理学课要上。霍琪小姐觉得我总有开不完的会议,所以她是不会准许我走的。不过要是你愿意代我去上那节课,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我打算明天中午吃完午餐就回伦敦了。”露西说。

“不!”奈特医生极其失望地说道,“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说来也奇怪得很,我刚刚还在想自己有多不想回伦敦去呢。”露西说。

“那就留下来别走了吧,在这再待个一两天,也能帮我个大忙。别走了吧,萍小姐。”

“那我帮你代课的话,亨丽艾塔会怎么想呢?”

“你这样谦逊地问我未免有些矫揉造作了,你得为此感到惭愧啊,我既不是名人,又不是畅销书作家,更不是心理学最新教材的编写者……”

露西做了个小手势表示自己刚才说错话了,眼睛却依旧看着窗外的花园。她为什么要回伦敦去呢?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回去吗?可事实是那边没有任何能吸引到她的人或事。她头一次觉得自己那美好、独立而又轻松的名人生活有些索然无味,而且狭隘怪异。是那样的吗?有没有可能自己一直以来颇为满意的生活其实是缺少温暖的呢?当然,她指的并不是缺少与他人的接触,她生活中有一大堆人要打交道,可是现在想来,与那些人的交集都是千篇一律。除了来自曼彻斯特郊外、每天来家里打理家务的蒙莫朗西太太,住在沃博威克镇、偶尔邀请她去共度周末的西莉娅阿姨以及一些小商贩之外,露西都没跟出版界和学术圈之外的人说过一句话。当然了,这两个领域的男男女女们既聪慧又有趣,尽管如此,依然无可否认他们的兴趣实在有限。比方说,你无法跟同一个人交流社会保险、乡间民谣和中奖这些事情,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项话题”。露西深有体会,那些人大多都只讨论跟稿酬有关的话题。而她自己对稿酬的概念极其模糊,对自己的稿酬问题更是不清不楚,因此在与那些人交谈时总是说不下去。

再说了,那些人一点也不年轻。

至少他们没有这里的孩子年轻,尽管有些人的年龄可能和这些学生们差不多,但他们却被社会的纷繁俗事和与自己利害攸关的事情压弯了腰,变得老成,所以在这里见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年青一代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改变。

再说了,在这里深受大家喜爱也是件不错的事。

露西决定不逼自己再去想她为什么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为什么她昨天早上准备放弃体面行为的乐趣,而那种乐趣似乎曾是她执意追求的,多想无益,反正被众人喜欢真好。

过去的年头里,她曾被忽视,遭人嫉妒,也曾受人欣赏,作为有教养的人被他人崇拜过,然而,自从有次得了第四名拿到一块手工抹笔布奖品并被某位同学真心夸赞一番后,露西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身边人真诚、温暖的喜爱了。能待在这样一个充满朝气、欢喜、温暖的地方,她愿意不去计较校铃、豆子和浴室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奈特,‘四大门徒’们有没有让你给她们介绍一些曼彻斯特的医生呢?”在他们身后聊天的年轻的蕾格小姐提高嗓音问道。

“嗯,她们一起来找我提过这事,我当然答应下来啦,说实话,我很乐意帮她们这个忙,我觉得她们将来会非常成功。”

“一个个来看的话,她们四个平淡无奇,没什么特殊之处。”勒珂丝小姐说,“但把她们四个看成一个整体的话,便有了四倍坚定的决心,而那将对她们以后在兰开夏郡的工作大有裨益。我从没遇到过像她们这样,四个人在一起形成的力量居然能抵得过六个半人。嗯,要是没人要看这本《周日时报》的话,我就拿去自己床上看咯。”

很明显,没人想看那本书,午餐后露西就看到它一直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而且到现在为止,也只有她和勒珂丝小姐翻看过。

“这一届的毕业生都把自己安排得非常好,基本上不需要我们插手帮忙。”勒费夫尔夫人说,“学生不用像往届那样心急如焚了。”她说心急如焚时的语气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而满是嘲讽。

“每年的学生们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这点一直都让我很是欣慰。”霍琪小姐说,她的语气不带丝毫嘲讽,“每次有了岗位空缺,我们的学生都能很好地去填补上,差不多就像是同一台机器的两个零部件,彼此配合得出奇完美。我在学校这些年来,还没遇到过不匹配的情况。对了,顺便说下,我收到科威勒斯学校的来信了,就是爱丁堡的那个科威勒斯学校,信中说玛卡斯特要结婚了,需要有人去填补她的空缺。玛丽,你还记得玛卡斯特吧?”霍琪小姐转过去对着勒费夫尔夫人说。学校里除亨丽艾塔外,资历最老的职工就是勒费夫尔夫人了,她的受洗名就叫玛丽亚。

“我当然记得她,就是那个长得像没有发酵的面团样的傻大个嘛。”勒费夫尔夫人说,她对任何人的评价都是根据其体型和力气来说的。

“玛卡斯特是个好女孩,”亨丽艾塔神色平静地说,“我觉得斯图尔特非常适合去填补她的岗位。”

“你跟斯图尔特说了这件事吗?”蕾格小姐问。

“噢,还没有,我一直都喜欢把事情先放一放。”亨丽艾塔说。

“放一放?你当孵小鸡啊。”勒费夫尔夫人说,“你一定昨天吃中饭前就知道了科威勒斯学校来信这件事,因为邮差最近一次送信就是那时候,可直到现在你才让我们知晓。”

“这事并不是很重要,”亨丽艾塔辩解道,然后又似笑非笑地加了句,“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个绝佳职位,对某些人来说那绝对是个大好机会。”

“跟我们说说啊。”大家齐声说道。

可亨丽艾塔不肯,她表示在没有接到正式通知或者确切消息之前,最好还是先不透露给大家,不过她的神情依旧神秘而欣喜。

“好吧,那我回房睡觉去了。”勒珂丝拿起那本杂志,没有理会亨丽艾塔刚才的一番闪烁其词,“萍小姐,你是明天中午吃完午餐再离开对吗?”

“这个,”露西突然在心里作了决定,她说,“我想在这再多留个一两天,你跟我说过,要我多留几天的。”她提醒亨丽艾塔说,“我在这儿看到了一片不一样的天地,这种感觉很美妙很有趣,而且,这里又是如此的迷人,如此的……”噢,天哪,露西觉得自己说的话听上去像个傻子一样,难道自己永远都学不会做个大名人露西·萍吗?

不过好在她的结巴都被大家的欣然欢呼声掩盖了,露西看到连勒珂丝小姐听到自己留下来的消息时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心里不禁觉得十分感动。

“那待到星期四吧,正好帮我代一下高年级的心理学课,这样我就能去参加伦敦的医学会议了。”奈特医生装作临时想到这件事的样子说。

“嗯,这个我不知道是否……”露西故意稍作停顿,看着亨丽艾塔。

“奈特医生总是离开学校,跑去参加各种会议,”霍琪小姐虽然心里不同意,但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对,“不过当然啦,萍小姐,要是你愿意给学生们再讲一次课,我们都会觉得荣幸之至、欣喜无比。”

“我很愿意给孩子们讲课,而且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临时教师,而不仅仅是一个客人,那样我会觉得更加高兴,所以我非常乐意去代课。”露西起身对着紧紧抓着她手臂表示感激的奈特眨了眨眼,“现在我得回学生宿舍去了。”

露西向大家道过晚安后,便跟勒珂丝一同走出了会客厅。

两人一起往房间后方走去,勒珂丝边走边装作看着路边的样子,不过露西还是从勒珂丝那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友好和愉悦。

“你真的喜欢这个像动物园一样的地方吗?”勒珂丝问道,“还是你只是想从这里找些生活素材去做你的心理学研究呢?”

这个问题跟昨天下午迪斯特罗问她的“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实验对象吗”如出一辙,好吧,露西决定对这个问题做出和昨天一样的回答,看看勒珂丝听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待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一所体育学院里也找不出什么不正常的事例来研究,你说是吗?”露西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了肯定语气,而不是真的询问,然后等着勒珂丝的反应。

“为什么没有呢?”勒珂丝反问道,“虽然训练到大汗淋漓可能会让思维变得迟缓,但一个人的情绪还是会变化波动的。”

“会变化吗?”露西听后觉得很惊奇,说,“要是我训练得无比疲累,一定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快点上床睡觉。”

“觉得疲累便上床睡觉,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是正常、愉快和觉得安定的反应。要是有人疲累不堪却依然醒着不睡,那就有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呢?”

“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假设性问题咯。”勒珂丝很自然地回答说。

“那你觉得,疲累不堪却依然要醒着不睡这种情况常见吗?”露西问。

“这个嘛,我又不是学生的医疗顾问,没有拿着听诊器跟在她们后面转,向她们询问情况,不过我敢说在最后一学期,六个毕业生里面有五个会累到觉得早上起床就是一场噩梦。人在极度困倦的状态下便无法正常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走路碰到一点小障碍便觉得那是世界最高峰,听到某句无心之谈也要极度哀怨一番,遭遇一点小失意也能突然演变成一起自杀事件。”

露西脑海里浮现出喝下午茶时和学生们围坐成一圈的场景,想起她们一张张开心的棕色笑脸,无忧无虑,大多都自信满满。在这群轻松健康的学生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压抑和坏脾气的迹象呢?完全看不出来。尽管她们确实抱怨过课业繁重,但那也只是一种自我调侃式的发牢骚而已。

学生们确实可能觉得疲累,事实上是一定会很疲累,这样训练不觉得疲累才怪呢,但说她们疲累到变得不正常的地步,那还是不会,反正露西觉得不可能。

“我的房间到了。”勒珂丝停下脚步说,“你有书看吗?我猜要是你本来打算昨天回伦敦的话,应该没有带什么书过来看吧,要不要我借点书给你看呢?”

勒珂丝推开房门,房间里面布置得整齐有序,装饰品不多,就只有一幅版画,一张相片,以及满满一壁柜的书籍。屋里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瑞典语的谈话声。

“可怜的弗茹肯。”露西正凑着耳朵去听时,勒珂丝出乎意料地说道。

“她一直都非常想家,能再度用自己的母语拉家常她一定觉得很高兴。”勒珂丝说完看到露西正盯着相片看,便告诉她说:“相片上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真可爱。”露西说道,希望自己刚才的语气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奇。

“是啊。”勒珂丝边拉着窗帘边说,“我不喜欢飞蛾,你呢?其实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有十多岁了,可以说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现在在医学院读三年级。”她走过来和露西一起看了一会儿相片,“嗯,你想看些什么书呢?从美国的鲁尼恩到法国的普鲁斯特,他们的书我这都有。”

露西拿了本《年轻的来访者》,离她上次读这本书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不过她刚才一看到这本书时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可以说是某种条件反射,看到这本书便下意识地笑了。等露西抬起头时,她发现勒珂丝也正微笑着。

“嗯,我永远都做不来这种事。”露西表示遗憾地说。

“什么事呢?”勒珂丝问。

“写一本让世上所有人都为之开颜微笑的书。”露西答道。

“并不是所有人看了都会笑的,”勒珂丝笑得更明显了些,她说,“我有个表亲看到一半就没看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完,她说‘写得太天马行空、太假了’。”

之后露西便拿着书微笑着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很高兴自己明天不用去赶火车,脑子里还挂念着那个相貌平平的勒珂丝,不仅爱着漂亮的妹妹,还喜欢看荒诞小说。当她走到楼房侧边的长廊时,看到宝儿正站在远处楼梯的拐角处,高高地举着个手铃,一秒后整个长廊便全是刺耳的响铃声。露西站在原地不动,用手捂着耳朵,远处的宝儿看到了,便故意摇着铃对着露西笑,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磨人的器具,可爱极了。

“高年级级长还要负责摇睡觉铃吗?”当宝儿总算停止了摇铃时露西问她。

“没有,我们高年级学生轮着摇铃,这周刚好轮到我了。由于名单是按姓氏排列,而我的名字比较靠后,所以一学期下来我只会轮到一次。”纳什看着露西,压低声音假正经地说,“对于只轮到一次这件事我其实是假装很高兴,因为大家都觉得对着手铃是件无聊透顶的事,不过说实话,我很喜欢摇铃。”

露西想想觉得也对,宝儿既不觉得焦躁,又没什么压力,身体状况也很好,她当然喜欢摇铃来制造响声了。接着,她脑子里又自动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会不会宝儿其实喜欢的不是摇铃本身,而是喜欢权力在握的感觉呢?不,不是这样,她立马否定了这种想法。宝儿的人生一帆风顺,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只要开口伸手,便能得偿所愿,所以她没必要从这种事上寻求一种替代的满足感,她的生活本来也不缺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摇铃罢了,仅此而已。

“总之,”纳什追上露西的步伐说道,“我刚刚打的不是睡觉铃,是熄灯铃。”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那我也一样要熄灯吗?”露西说。

“你当然不用啦,你就是这里的神,想怎样就怎样。”纳什回答说。

“即使是外来神也可以随心所欲?”

“你的房间到了。”纳什说,她打开屋内的电灯,然后站到一边,好让露西走进明亮的小屋内,柔和的灯光下,房间看上去令人十分愉悦。在感受了夏夜的丝丝凉意和乔治亚风格的典雅会客厅之后,这小房间就像是用亮光纸印刷的美国杂志上的插图一样。“真高兴刚好碰到了你,因为我得跟你忏悔一件事,那个,明天我不能送早餐来你房里了。”

“噢,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该起床……”露西正准备说却被纳什打断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啊。是这样的,有个低年级学生叫茉莉,她请求要来给你送早餐,而且还……”纳什说。

“是那个拿了乔治模型的学生吗?”

“噢,对了,我忘了你当时也在场了。是的,就是她。茉莉斯觉得,要是她没能在你离开学校前的最后一个早上亲自给你送早餐,她便会抱憾终生,她的人生都不会完整了。所以我叮嘱她说,只要她不向你索要签名或者对你造成困扰,我就答应让她给你送早餐。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而且能给你送早餐真的能带给她极大的欢乐。”

露西才不在意谁来给自己送早餐呢,患白眼病的人也好,杀人狂也罢,只要她能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内吃着那硬邦邦的烤吐司就满足了。她对宝儿说,她很感激茉莉斯的好意,并表示无论如何,明天并不是自己待在这的最后一天,她会留下来并且周四还要给她们上课。

“你留下了!噢,真是太好了!我太开心了,大伙儿要是知道也会很高兴的,你简直就是我们的良药。”纳什说。

“你说我是药?”露西皱起鼻子抗议道。

“不不,是让我们精神振奋的大补药!”

“是某些人的糖浆吧。”露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高兴。

露西真心觉得高兴,高兴得即使是整理头上小发夹这种平时让她懊恼抓狂的事,此刻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她往脸上抹着面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脸,在亮眼的强光照耀下她的素颜显得油光发亮。毫无疑问,小圆脸的人不容易有皱纹,要是一个人实在长着一张烤饼样的脸,那她至少也可以庆幸那是块光滑的烤饼。这时露西想到,其实每个人的脸都长得恰如其分。要是自己长着明星般秀挺的鼻子,她还得好好梳洗一番来与之相衬;要是像勒珂丝一样颧骨突出,她就得努力不辜负其背后的深意。而露西从没在任何事上达到自己的期望,即使是“那本书”也一样。

这时露西及时想起,房内是没有床头灯的,因为学校不提倡学生在床上看书学习,于是她便关了电灯,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看向窗外的园子。她站在大敞开的窗户边,呼吸着夏夜里凉爽的空气。此时的学校一片静谧,白天的谈话声、校铃声、嬉笑声、抗议声、鼓点般的脚步声、澡堂内放水声等各种人来人往的声响,在此刻的静寂中都归于平静,沉寂的校园里一片漆黑。

“萍小姐!”

露西对面的一个窗户传来一声低语。

那儿的学生们能看见自己吗?不,肯定看不到,一定是有人听到自己刚才拉窗帘的声响了。

“萍小姐,你能留下来我们真是太高兴啦!”

学校里的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距离她跟纳什道完晚安还不到十五分钟,而她留下不走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对面楼层了。

露西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便从小院子四周的看不见的窗户传来。

“对啊,萍小姐,我们都高兴极了!”

“萍小姐,真是太好了!”

“真的好开心啊,萍小姐!”

“大家睡吧,晚安。”露西说。

“嗯,晚安,太好了,萍小姐,晚安。”

露西给手表上好发条,然后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将手表放在上面,这样她明天就不用在枕头下面翻找手表了。生活真是奇怪啊,她留下来不走了,而就在昨天早上,她还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呢。

而且,也许是因为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学家,露西并不相信任何像预言这种过时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那种所谓的热心小精灵飞到熟睡的露西的耳边说:“离开这里吧,趁现在一切都尚好赶紧离开吧,离开,离开这里。”

注释

[1] 波提切利是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意大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