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觉得,至少有一半米尔福德镇的居民已经设法挤进了诺顿的法庭。当然还有大批诺顿当地的居民三五成群地在法院门口乱转,他们满腹牢骚而又懊恼生气,认为这样一个引起全国关注的案子在“他们的”巡回法庭审判,他们应当有权利进去见证这一过程,而不是被蜂拥而至的米尔福德镇的外地人挡在门外。那些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外地人,竟然收买了诺顿的小青年为他们排队,这是诺顿当地的成年人从未想到过的计谋。

天气很暖,拥挤的法庭在庭前预备程序中一直不安地躁动着,而且在迈尔斯·艾利逊陈述犯罪事实的过程中也是如此。艾利逊与凯文·麦克德莫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脸白皙秀气,像是刻出来的一个模型而不像人的面孔。他的声音微弱沙哑,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他的陈述方式,也只是就事论事地罗列事实。然而由于他所讲述的故事,旁听席上的观众早就一清二楚,而且已经巨细无遗地谈论过多次,所以他们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陈述上,转而开始在法庭辨认亲朋好友来自娱自乐。

罗伯特坐在那儿,不停地翻弄着口袋里的一个长方形小纸片——昨天离开家时克里斯蒂娜塞到他手里的,同时在心里默诵着稍后要讲的陈词。那是一个亮蓝色的纸片,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写着:没有一只麻雀会跌落,右上角还有一张图片,是一只有特大红色胸脯的知更鸟。罗伯特在指间翻弄着那张小纸片,心中不停琢磨,要以何种方式告诉别人她们已无家可归的事实。

数百个身躯突然转动,加上随之而来的寂静,将罗伯特的思绪拉回到法庭,原来是贝蒂·凯恩在做举证之前的宣誓。“从未碰过除了书本以外的任何东西”,她在米尔福德调查厅宣誓的时候,本·卡利就曾这样评价。而那正是她今天再次给人的印象。那身蓝色的着装仍会让人们联想到青春年少和天真无邪,联想到乡间野花、篝火蓝光以及草地上的蓝铃花。她的帽子边檐向后微翘,露出的仍是孩童般的前额和迷人的发丝。罗伯特,虽早已知道了她在失踪那几周的所作所为,但看到她时,也不免再次感到惊讶。善装门面、博得信任是罪犯的第一禀赋,但目前为止,他所面对的这种貌似可信的伎俩已经是老把戏了,很容易就能看清她的底细。这是业余伪装者的作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看到了伪装背后的真相。

再一次,她以无懈可击的方式陈述了自己的证词,清晰年少的声音传到法庭上每个人的耳中。再一次,她让在场的观众屏气凝神,一动也不动地专心听她的陈述。而这次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法官不再有那种溺爱的表情。的确,这位法官——如果通过萨耶法官脸上的表情来判案的话——毫无溺爱的神情。罗伯特心想,法官眼中批判的目光有多少是出于对这案子本身的厌恶,若不是他们找到了那个惊人的辩护证据,凯文·麦克德莫特又有多大可能准备去为被告席上的那两个女人辩护。

那女孩对自己惨痛遭遇的陈述引发了她的辩护律师所没能引起的反应:听众席上一阵情绪骚动。不止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表示愤慨,虽没有公开到可以认为是公然示威、责难庭上,但足可见他们的同情所在。就是在一片窃窃私语的指控声中,凯文站起来执行交叉询问。

“凯——恩——小姐,”凯文以他最温和的拖腔开始,“你说你到达法兰柴思的时候,天色已黑,是真——的——很——黑——吗?”

这个问题,带着哄骗劝诱的音调,让她觉得他是在哄诱她说不黑,于是她做出了他预期的反应。

“是的,相当黑。”她说。

“黑到看不清房子外面的情形?”

“是的,太黑了。”

他看上去像是要放弃那个问题,转向另一个新事实。

“那么,你逃脱的那个晚上,也许天色没那么黑吧?”

“哦,是的,那晚甚至还要更黑些。”

“所以,你不能看到房子外面的情形?”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好了,这点已经解决清楚了,让我们看看之前你是怎么说的,关于透过那个阁楼监狱的窗户你所看到的景色。在警方的笔录中,当你描述被囚禁其中的这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时,提到从大门到屋门口的车道‘进门后有一条车道,车道先是直行一段距离,然后分成两路各绕半圈,最后在房门前面会合,形成一个圆圈’。”

“是的。”

“你是如何知道车道是那样的?”

“我如何知道的?我可以看到啊。”

“从哪里?”

“从阁楼的窗户。从那儿看出去就是房子正前方的庭院。”

“但是从阁楼的窗户只能看到车道的直行部分,其余剩下的部分被屋顶边沿的矮护墙挡住了。那你怎么知道后来车道分岔开来延伸到门口形成一个圈?”

“我看到的!”

“怎么看到的?”

“就是从那扇窗。”

“你是想让我们理解为,你跟正常人看的方式不一样吗?就像爱尔兰人的枪,会转弯射击,又或者这些全是通过镜子看到的?”

“它就是我描述的那样!”

“当然它跟你描述的一样,但你所描述的是整个庭院一览无余的视野,比如说越过墙头看过来,那并非是从阁楼窗户看到的视野。而你已向我们保证,你唯一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观就是通过阁楼窗户。”

“我想,”法官说,“你应该有一个证人来证明从那扇窗看到的视野。”

“有两个,法官大人。”

“一个有正常视力的证人就足够了。”法官冷冷地说。

“所以你无法解释你是如何看到那景观的。如果你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那天你在艾尔斯伯里向警方述说时,就是描述了一个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奇异景观。你有出过国吗,凯恩小姐?”

“出国?”她说,对话题的突然转换感到惊奇,“没有。”

“从没有过?”

“没有,从没有过。”

“你有没有,比方说,最近有没有去过丹麦?像哥本哈根?”

“没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罗伯特认为她的声音中有着极微弱的不确定。

“那你认识一个叫伯纳德·查德威克的男人吗?”

她突然警惕起来。这让罗伯特想起,动物在放松之后突然再变谨慎的一种细微变化,并没有表现在姿势上,也没有实质的生理变化,反而只是表现出一种平静,一种警觉。

“不认识。”她的声音苍白冷淡。

“他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

“你没有,比方说没有跟他一起住在哥本哈根的一家旅馆吗?”

“没有。”

“你曾跟任何人在哥本哈根待过吗?”

“没有,我从未出过国。”

“那么,如果我说你失踪的那几周是在哥本哈根的一家旅馆度过的,而非法兰柴思的阁楼里,那应该是我搞错了。”

“错得离谱。”

“谢谢。”

正如凯文所料,这时迈尔斯·艾利逊站起来挽救局面。

“凯恩小姐,”他说,“你是坐汽车到法兰柴思的。”

“是的。”

“而那辆车,根据你的笔录,一直开到房子的门前。现在,如果当时天色很黑,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汽车一定有开灯,如果不是前车灯的话,那一定就是车的侧灯了,那不仅可以照亮车道,庭院的大部分都能被照亮。”

“是的。”他还没向她问话,她就插进来说道,“是的,当然我一定是那时看到的圆形车道。我知道我看到过它,我知道它。”她瞥了凯文一眼,这让罗伯特想起了初次到访法兰柴思那天,她知道自己猜对橱柜里手提箱样式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如果她知道凯文已准备好了什么等着她的话,罗伯特想,她就不会窃喜这暂时的胜利了。

接着来到证人席的是被卡利成称为“油画式石版画”的女孩,她为出庭诺顿法庭还买了新的裙子和帽子——番茄红的连衣裙,缀着深蓝色丝带和一朵粉色玫瑰的紫红色帽子——看起来比以往更加俗艳,更叫人厌恶。罗伯特感兴趣的依然是,注意到她对自己证词部分的添油加醋,即使是在这些更情绪化的观众面前,其可信度也大打折扣。他们不喜欢她,尽管对她有成见,但由于英国式对恶毒的不信任使得他们对她的态度冷静起来。当凯文执行交叉询问,提出事实上她是被解雇而并非她所谓的“递交辞工通知”的时候,法庭上所有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除了撼动她故事的可信性,凯文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于是就让她离席。他在等待她那可怜的玩偶小伙伴。

那个玩偶小伙伴出现的时候,看上去比出席米尔福德镇的警察法庭的时候更加不快乐。那一排庄严的庭袍和头套把她吓得不轻。警察制服已经够糟了,但回想起来,跟这种庄严的仪式性的氛围相比,他们看起来还是会给人一种日常生活的感觉。如果她在米尔福德已招架不住,那在这儿显然就像是溺水的感觉。罗伯特看到凯文用思索的目光打量着她,他在分析推理,决定他接下来要采取的策略。她已经被迈尔斯·艾利逊吓呆了,尽管他对她相当心平气和;显然她将戴头套穿庭袍的任何人都视为带有敌意且可能实施责罚的人。于是凯文就采取讨好的策略,成为他的保护者。

听着凯文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罗伯特心想,凯文这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抚慰呵护的感觉,也真是猥琐。但那种温柔的、不紧不慢的节奏确实安抚了她的内心。她听了一会儿便开始放松下来。罗伯特看到那双皮包骨头的小手,原本紧紧攥着证人席的围栏,已经开始放松,缓缓张开向前伸展到自然姿势。他在询问有关她学校的事情。眼中的惊恐已渐渐退去,她已经可以相当平静地回答问题。很显然,她感觉这时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朋友。

“现在,格拉迪斯,我要开始暗示,其实你今天不愿意过来这里做证指控法兰柴思的这两位女士。”

“是的,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

“但你还是来了。”他说,并没有指控的语气,只是陈述事实。

“是的。”她说,面带羞愧。

“为什么呢?是因为你认为这是你的义务吗?”

“不,哦,不是的。”

“那是因为有人逼迫你来的吗?”

罗伯特看到了法官对这一问题的立即反应,但在眼角的余光中发现凯文更快。“有人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凯文流畅地把话说完,法官也不再制止。“有人对你说:‘你要照着我说的话来做,否则,我就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是不是?”

她看上去有点儿乐观又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说,拿无知来当作逃避的托词。

“如果有人以‘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就会对你怎样’来威胁你说谎,那么他们是会因这种行为而受到惩罚的。”

这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个新的认识。

“这个法庭,以及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他们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庭上坐的法官也会对威胁你到这里做不实证词的那个人进行严厉的惩处。而且,对于宣誓讲实情却撒谎的人,法律是要重罚的;但他们若是因有人威胁而被迫撒谎,那么受到重罚的则是那个威胁别人的人。你明白吗?”

“明白。”她低声说。

“现在,我要模拟真实情况,而你要告诉我,我是否正确。”他等着她同意,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继续说下去,“有人——?也许是你的一个朋友——从法兰柴思拿了一件东西——我们假设是一只手表。或许她自己不想要这只表,所以就把它交给了你。可能你也不想接受,但你的朋友一贯飞扬跋扈,你不敢拒绝,于是就收下了。我要进一步指出,现在那位朋友向你提出,让你支持她要在法庭讲述的故事,而你不愿意说谎,所以就表示拒绝。然后她就对你说:‘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说有一天你到法兰柴思找我,顺手把那只手表拿走了’——或者其他类似这样的威胁。”

他停了一会儿,但她看起来仅仅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现在,我要说,因为那些威胁,你确实去了警察法庭,也确实做证支持了你朋友那不真实的故事,但是回到家后,你满心惭愧和羞耻。正是由于这种惭愧与羞耻,你再也无法忍受保留那只手表,所以你就通过邮局把它寄还到法兰柴思,还附了一张字条说:‘我不想要它。’”他停了一下,“让我说,格拉迪斯,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但她又开始恐惧。“不。”她说,“不是的,我从没有过那只表。”

他忽略了那句承认,继续流畅地说:“我哪点搞错了吗?”

“是的。不是我把那只表寄回去的。”

他拿起一张纸,依然温和地说:“你在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个学校上学的时候,很擅长画画。因为你画得不错,所以你有作品在学校展览中展出。”

“是的。”

“我这里有一张加拿大地图——?一张十分整洁的地图——?是你的参展作品之一,而且你甚至还因此得了奖。你还在右上角那里签了名,我相信你一定很骄傲在如此整洁的一幅作品上签名吧。我希望你会记起它。”

那幅作品经庭上检查后传给她,这时凯文继续说道: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这幅加拿大地图是格拉迪斯在学校最后一年时候的作品。庭上检查过后,无疑会让你们传阅的。”然后,他转向格拉迪斯,“那幅地图是你自己画的?”

“是的。”

“还在角落签了自己的名字。”

“是的。”

“以及在地图的底端用大写印刷字体写了DOMINION OF CANADA(加拿大自治领)?”

“是的。”

“你在地图的底端用大写印刷字体写了DOMINION OF CANADA(加拿大自治领)。很好。现在,我这里是之前提到的那张字条,有人同样用大写印刷字体写了I DON’T WANT NONE OF IT.(我不想要它。)这张字条,跟手表放在一起寄回法兰柴思,而那只手表是萝丝·格琳在那儿做工的时候丢失的。我想说,大写印刷字体I DON’T WANT NONE OF IT.(我不想要它。)与DOMINION OF CANADA(加拿大自治领)的笔迹完全相同,也就是说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而那个人就是你。”

“不是。”她说,接过递给她的那张字条,又慌张地把它丢到前面的台子上,好像那可能会把她刺痛似的,“我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把那只表送回去。”

“你没有用大写印刷体写下I DON’T WANT NONE OF IT.(我不想要它。)这些字吗?”

“没有。”

“但DOMINION OF CANADA(加拿大自治领)这几个字确实是你写的,是吗?”

“是的。”

“好吧。稍后我会拿证据证明这两份字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同时,陪审团有时间也可以检查一下这两份字迹,并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谢谢。”

“我那无所不知的朋友向你提出,”迈尔斯·艾利逊说道,“你是被迫来这里做证的。他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你并不是因为害怕‘如果不过来,就会对你怎样’的威胁才来做证的,是吗?”

她花了一些时间仔细考虑着这个问题,显然在作思想斗争,“是的。”她最后壮着胆子说。

“你在警察法庭证人席上,以及在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的。”

“并不是有人要你这么说的?”

“不是。”

但这整个过程留给陪审团的印象却只是:她不是一个自愿为别人的故事复述做证的证人。

就这样结束了控方的取证问话,而凯文继续就格拉迪斯·瑞斯这部分进行了总结,就像按照家庭主妇的原则那样,在开始一天真正的工作之前“把脚清理干净”。

一位笔迹专家证明,那两份递交法庭的笔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他不仅对此确定无疑,还声称自己很少被交付如此简单的鉴定工作。那两份笔迹样本中,不仅单个字母本身笔迹相同,就连字母组合的笔迹也极为相似,比如DO、AN以及ON这些字母组合。显然,对于这一点,陪审团早已有了自己的决定——看过那两份笔迹样本的人,没有一个会质疑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结论——艾利逊对此作出的专家也可能出错的辩护,也只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其实他自己也不尽信。凯文又传出他的指纹证人,宣誓做证在两份字迹样本中采集到了相同的指纹,这就摧毁了对方所有可能的辩护。而艾利逊却辩称那可能不是格拉迪斯·瑞斯的指纹,这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他甚至都没有要求庭上进行确认检查的想法。

在她第一次出庭举证之后,凯文就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法兰柴思丢失的那只手表一直在格拉迪斯手里,而就在那次举证之后,她就立即将它送还回来,还附了一张良心发现的字条。既然解决了这一事实,接下来凯文就可以自由应对贝蒂·凯恩的故事了。萝丝·格琳以及她的故事是不可置信的,这足以让警察好好讨论一下如何对她惩处。而他也可以放心地将萝丝交给警察。

当传唤伯纳德·查德威克出庭时,观众席上的人们都努力向前伸长脖子,叽叽喳喳议论这是何许人也。那些报纸读者从未看到过这个名字。他在这个案子里可能做了什么?他出庭要说些什么?

他来到证人席,说他为伦敦一家批发公司负责采购陶瓷制品、精美瓷器以及各种各样的高档新奇制品。已婚,同妻子住在伊灵(英格兰东部城市——译者注)。

“你为公司在外跑业务。”凯文说

“是的。”

“今年三月份你到过拉伯洛?”

“是的。”

“你在拉伯洛期间,见过贝蒂·凯恩吗?”

“见过。”

“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跟我搭讪。”

法官立即对此做出制止。不管如何攻击揭穿萝丝·格琳以及她的盟友,贝蒂·凯恩依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贝蒂·凯恩,看起来如圣女伯纳黛特一般,不允许以这样轻浮的语言对待。

法官对这种证词进行了斥责,尽管一直也不想这样。同时他还斥责了证人。他不是很清楚,他说,“搭讪”这个词究竟暗指什么,还表示希望证人还是只用标准英语来回答问话。

“请告诉法官,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凯文说。

“一天,我无意中走到米德兰酒店大堂喝茶,然后她——呃——开始和我攀谈起来。她也在那儿喝茶。”

“独自一人?”

“一个人。”

“你没有先跟她说话?”

“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

“那么,她是如何引起你注意的?”

“她对我微笑,我也冲她笑了笑,然后继续看我的文件。我当时很忙。接着她跟我说话,问我这些文件是什么,等等。”

“所以两人的认识进一步发展。”

“是的。她说她正要去电影院——去看电影——问我要不要一起。正好,我也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而她又是个可爱的孩子,于是我就答应了。接下来,第二天她又跟我碰面,然后坐我的车一起去了乡下。”

“你是指,跟你一起出差?”

“是的,她就是搭便车,我们会在乡下某个地方吃顿饭喝点儿茶,然后她就回她姑姑家去。”

“她有跟你谈论她的家人吗?”

“是的,她说她在家如何不开心,没有人关心她。她对她的家庭有一长串的抱怨,但我没怎么注意听。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套漂亮整洁的小装备。”

“一套什么?”法官问。

“一个娇生惯养的年轻女孩。庭上。”

“是吗?”凯文说,“你们就这样在拉伯洛的乡下待了多久?”

“后来发现,原来我们会在同一天离开拉伯洛。由于假期结束,她要回到收养她的那个家里——她已经告诉了家人要延期回去,这样就可以跟我一起到处跑了——而我要飞去哥本哈根出差。后来她说她并没有打算回家,还问我能不能带她一起出差。我说不行。我不再认为她是在米德兰酒店大堂看到的那个天真的孩子了——那时我对她已多少有了些了解——但我仍然认为她没什么经验。毕竟她才只有十六岁。”

“她告诉你她十六岁了?”

“她在拉伯洛过的十六岁生日。”查德威克那一小撮黑胡子下面的嘴巴苦笑地撇了撇,“我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了支金色的口红。”

罗伯特朝韦恩太太那边望去,看到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莱斯利·韦恩,就坐在她身旁,满脸难以置信和茫然的表情。

“你不知道实际上她才只有十五岁。”

“不知道。直到前几天才知道。”

“那么,当她提出和你一起出差的时候,你认为她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十六岁的孩子?”

“是的。”

“那后来为什么会改变对她的看法?”

“她——说服我相信她不是那样。”

“不是什么样?”

“没有经验。”

“所以在那之后,你带她一起出国并没有觉得良心不安?”

“我很是内疚不安,但那时我已经知道——她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旅伴,而就算我曾想过,我也不会把她留在那儿独自一人上路的。”

“所以你就带她一起出国了。”

“是的。”

“以你妻子的身份?”

“是的,以我妻子的身份。”

“你就没考虑过她的家人可能会因此而焦急担心?”

“没有。她说她还有两周的假期,她的家人会想当然地认为她还在拉伯洛的姑姑家。她告诉姑姑她回家了,却告诉家里人说会继续待在这儿。加之他们也从未写信给对方,所以她不在拉伯洛的消息,她的家人不可能知道。”

“你还记得你们离开拉伯洛的日期吗?”

“记得。三月二十八号下午,我开车到曼舍尔的一个巴士站牌处接她。她通常都是在那儿搭巴士回家。”

在这个回答之后,凯文故意停了一会儿,以便让大家充分理解这条信息的含意。罗伯特,聆听着这短暂的静默,心想若不是这里坐满了人,那整个法庭简直就是一片死寂。

“那么,你就带她一起去了哥本哈根。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红鞋子旅馆。”

“住了多久?”

“两个星期。”

这时法庭里充满了窃窃的议论声,或是对此感到的惊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四月十五号一起回到英国。她之前曾告诉我,她应该在十六号回家。但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又说实际上她应该十一号回家,而现在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已经失踪四天了。”

“她是在故意误导你?”

“是的。”

“她有说为什么要误导你吗?”

“说了。这样一来,她就可以不用回家了。她说要写信给她的家人,就说她找到了一个工作,而且过得非常开心,让他们不用找她也不要担心。”

“这会让一直悉心呵护她的养父母承受多大的痛苦,难道她一点儿都不感到内疚吗?”

“不会的。她说那个家无聊透顶,有时闷得她想要尖叫。”

罗伯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望向韦恩太太,随即又迅速移开。这对韦恩太太来说,也真是残忍。

“那你对出现的这种新状况是如何反应的?”

“一开始我很生气,那让我很为难。”

“你是担心那女孩吗?”

“不,并不特别担心。”

“为什么?”

“那时我已经很清楚,她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

“你这句话确切的意思是指什么?”

“我意思是:在她制造的任何困境中,谁都有可能受苦,但唯独贝蒂·凯恩自己不会。”

提到她的名字,听众席上的人们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刚刚他们一直在听的故事女主角就是“贝蒂·凯恩”,是“他们的”贝蒂·凯恩,那个如圣女伯纳黛特般的贝蒂·凯恩。随后,大家不安地稍稍挪动一下身体,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呢?”

“然后,在一段冗长的咀嚼破布之后——”

“一段什么?”法官问道。

“一段冗长的讨论,庭上。”

“继续。”法官说,“但注意请用英语说,用标准或基本的英语来说明。”

“一段冗长的讨论之后,我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带到位于伯恩河附近的我的一栋小别墅。我们只是在夏天的周末或暑假的时候才住到那里,其他时间很少过去。”

“当你说‘我们’的时候,是指你的妻子和你?”

“是的。然后,她很容易就同意了,于是我就开车带她过去。”

“那晚,你是和她一起在那儿过夜的吗?”

“是的。”

“那第二天晚上呢?”

“第二天晚上我住在家里。”

“在伊灵?”

“是的。”

“之后呢?”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大部分都是在别墅过夜的。”

“你妻子对你不在家过夜不感到奇怪吗?”

“她勉强还可以接受。”

“那么,别墅那边的情况是如何结束的?”

“我有一天晚上过去那边,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你觉得她发生了什么事?”

“实际上,她在最后一两天变得非常烦躁——头三天她还觉得料理家务很有趣,但后来就厌烦了,而且在那里又无事可做——所以,发现她离开了的时候,我只是以为她对我厌倦了,并且找到了更令人兴奋的人或事情。”

“你后来知道她去了哪里以及离开的原因吗?”

“是的。”

“你听说那个叫贝蒂·凯恩的女孩今天会出庭做证?”

“是的。”

“听说她要举证自己一直被迫关在米尔福德镇附近的一栋房子里面?”

“是的。”

“那个女孩,就是跟你一起到哥本哈根、一起在那儿住了两个星期,随后又跟你一起住在伯恩河附近别墅的那个人吗?”

“是的,就是那个女孩。”

“你确定?”

“确定。”

“谢谢你。”

凯文坐下来后,观众席上一片叹息,而伯纳德·查德威克在等待迈尔斯·艾利逊的询问。罗伯特好奇,除了恐惧和窃喜胜利的表情之外,贝蒂·凯恩的脸上是否还能有其他任何的情绪变化。他已经看到过两次那种窃喜胜利的表情了,还有一次——就是她第一次到法兰柴思,夏普老太太从起居室走向她时——他看到她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然而她刚刚所有的表情,就像是在听人念一长串无聊的股票价格数字那样没有任何变化。表现出来的那种内在平静,他想,也许是她的外表造成的。那双距离很远的大眼、平平的眉毛,加上那个没有表情的小嘴,让整张脸看起来始终像孩童一般。就是这种生理构造,在那么多年里,一直将真正的贝蒂·凯恩掩盖起来,甚至她身边亲近的人都没有察觉。那一直都是一个完美的伪装,伪装之下,才是真正的她自己。如今,那面具就在这里,就像他在法兰柴思的起居室第一次看到的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一样童稚,一样平静。然而,面具之下真正的主人,想必一定沸腾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查德威克先生,”迈尔斯·艾利逊说,“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故事,不是吗?”

“姗姗来迟?”

“是的。在过去的三个星期,或者将近三个星期的时间里,这个案子一直是媒体报道和公众谈论的热点。想必你一定知道那两个妇人是被诬陷的——?假设你的故事是真的。如果,如你所说,贝蒂·凯恩那几周一直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被关在那两位妇人的房子里,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警察局讲出实情?”

“因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这两位妇人被指控,或者说不知道贝蒂·凯恩所讲述的故事。”

“怎么可能?”

“因为我又一次因公出差,一直都在国外。直到前几天,才听说这件事情。”

“我知道了。你听说了那女孩要出庭做证,想必也听说了她回到家时医生对她的殴打状况做出的检查证明。你对此有何解释呢?”

“没有。”

“殴打那女孩的人不是你?”

“不是。”

“你说有一天晚上你到达别墅,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是的。”

“她是收拾了行李离开的吗?”

“是的。当时看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她所有的随身物品和行李,以及她整个人都不见了?”

“是的。”

“但她回到家的时候,没带任何随身物品,而且只穿了贴身裙子和鞋子。”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些的。”

“你是想让我们理解为,你到达别墅后,发现那里整整齐齐,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匆匆离开的迹象。”

“是的。我看到的正是那样。”

当传唤玛丽·弗朗西丝·查德威克出庭做证的时候,她人还没出现,法院里就一片轰动。显然,这就是所谓的“那个妻子”,甚至连那些在法院门外张望窥探的好事者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下酒小菜。

弗朗西丝·查德威克身材高挑、相貌姣好,天生的金发碧眼,一身穿着打扮就像杂志上的模特儿,但现在已开始变得有点丰腴,如果从温和善良的脸庞来评判一个人的话,那她并不算是个有爱心的人。

她说,前一个证人确实是她的丈夫,她和他一起住在伊灵,他们没有孩子。她现在偶尔还会在服装界工作,并不是因为她需要维持生计,就是想多挣点儿零花钱,而且她也喜欢那工作。是的,她记得她丈夫去了拉伯洛,随后又去了哥本哈根出差。他从哥本哈根回来的时间比约定日期晚了一天,那天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接下来的一周,她开始怀疑丈夫在外面有了新欢。后来一个朋友证实了她的疑虑,说她丈夫带了一个人住在河边的那栋别墅。

“你有跟你的丈夫谈论过这件事吗?”

“没有。谈了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他就像一坛蜜浆,总是会招来一些苍蝇。”

“那么,后来你做了什么?或打算做什么?”

“就像我对付苍蝇那样呗。”

“那是怎样呢?”

“我痛打它们。”

“所以,你出发去别墅,打算不管那里是什么样的苍蝇,都要痛打一顿。”

“没错,就是那样。”

“那你在别墅发现了什么?”

“我深夜才过去那里,希望可以抓到伯纳也在那儿——”

“伯纳就是你丈夫?”

“以及如何——嗯,我是说,是的。”她看到法官的眼睛,慌忙回答道。

“然后呢?”

“门没锁,于是我就直接进去,到了客厅。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是你吗,伯纳?你让人家等得好寂寞哟。’我走了进去,看见她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十年前在荡妇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那种睡衣。她看上去邋遢不堪,我对伯纳的品位还真有点吃惊。她当时正在啃一块超大的巧克力,盒子就放在身边的床上。整个场景,就像糟糕的三十年代的样子。”

“请注意只说故事的重点,查德威克夫人。”

“是。不好意思。然后,我们进行了一番通常的对话——”

“通常的?”

“是的。就是‘你在这儿做什么’之类的。你知道的,那种委屈的正室与受宠的新欢之间通常的对话。但不知怎么地,她令我十分恼怒,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之前我从未对这种事太过在意。我的意思是说,之前的时候,双方只是会痛痛快快大吵一架,如此而已。而这个小贱人就是让我恶心反胃。所以——”

“查德威克夫人!”

“好嘛,对不起。但你确实说过让我用自己的话讲。好吧,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我是说,她已把我激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就把她从床上拖下来,狠狠在她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好笑的是,她当时满脸讶异,看来从小到大没挨过打。她说:‘你打我!’就那样;然后我说:‘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这样打你,我的小乖乖。’接着又给她一巴掌。接下来呢,就是一场厮打了。坦白讲,我很占优势,一来我比她高大有力,再者我当时正怒火中烧。我把那件愚蠢的睡衣从她身上扯了下来,只听咚的一声,她被地板上她的一只拖鞋绊倒,摔了个仰面朝天。我等着她爬起来,但她没有,我就以为她昏过去了。于是我走到浴室拿了条湿毛巾,把她的脸擦了擦,然后到厨房去煮咖啡。那时我已经冷静下来,想着等她醒来后也会冷静下来。我将咖啡冲泡好,放在桌子上。然而当我回到卧室的时候,才发现她刚刚的昏倒只是逢场做戏。那个小——那女孩已经跑掉了。她是有时间穿衣服的,所以我就以为她匆匆穿上衣服跑开了。”

“然后你也离开了吗?”

“我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想着伯纳——我丈夫可能会过来。那小丫头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于是我把它们全部丢到她的行李箱里,塞到阁楼拐角下面的橱柜里。然后又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她一定是用勺子来擦香水的,满屋子都是她的气味。后来,伯纳没有过来,我也就离开了。我一定是刚好跟他错过了,因为那晚他确实去过那儿,但几天后我才告诉他那天我做的事情。”

“那他有何反应?”

“他说,真遗憾她母亲十年前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他不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吗?”

“不担心。我倒有一点,直到他告诉我她家就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她很容易就能搭上便车回家。”

“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已经回家了?”

“是的。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最好确认一下,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那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弗朗西丝,亲爱的,那个“孩子”比变色龙还知道如何自我保护。’”

“所以你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是的。”

“但是,当你看到法兰柴思事件的相关报道时,应该会再次想起来吧?”

“不,没有。”

“怎么会呢?”

“一是,我从来就不知道那小丫头的名字,伯纳管她叫莉兹。还有就是,我根本就没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学生——在米德兰地区遭绑架又被殴打——跟伯纳的那个小贱人联系起来。我是说,那个在我的床上吃巧克力的小丫头。”

“如果你早知道这两件事的主角是同一个女孩,你会告诉警方有关她的所有事情吗?”

“当然会。”

“你不会因为之前是你殴打的那女孩而犹豫不决吗?”

“不会。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明天还会再打她一顿。”

“我再替我那无所不知的朋友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跟你的丈夫离婚吗?”

“不,当然不会。”

“那么你的证词和他的证词不是串通好的完美说辞吗?”

“不是。我不需要串通。但我确实没打算跟伯纳离婚。他风趣幽默,还有能力养家。对于一个丈夫来说,你还能再要求什么?”

“我不知道。”罗伯特听到凯文低声说。然后他又恢复正常的声音,请她指认她所谈论的女孩就是刚刚出庭做证的那个女孩,就是此时此刻坐在法庭里的那个女孩。接着他向她致谢,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而迈尔斯·艾利逊并没打算要交叉问询。于是凯文准备请他的下一位证人出庭,但陪审团的主席抢先一步。

那位主席说,陪审团希望庭上知道,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需要的所有证据。

“你下一个要传唤的证人是谁,麦克德莫特先生?”法官问道。

“他是哥本哈根那家旅馆的经营者,庭上。来举证他们在那段时间是住在那里的。”

法官用探询的目光望向陪审团主席。

主席征求了所有陪审员的意见。

“不需要了,庭上。我们认为没必要再询问这位证人了,还请庭上指正。”

“如果你们认为已经听到足够多的证据来作出公正裁决的话——而我自己也认为不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澄清事实——那就这样吧。你们还要听辩护律师的辩护吗?”

“不需要了,庭上,谢谢。我们已经作出自己的裁决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我的结案陈词显然也是多余的了。你们需要退席评议吗?”

“不用了,庭上。我们已作出了一致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