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麦克德莫特非得穿成票贩子那样来乡下吗?”第二天晚上,在和罗伯特一起等待客人沐浴后下来用餐的时候,纳维尔这样问道。

在罗伯特看来,凯文在乡下的穿着倒像个不修边幅的训练员来参加小型会议,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对纳维尔说。再想起纳维尔这几年在乡下惊人的装扮,他暗自嘀咕纳维尔才无权批评任何人的品位。纳维尔自己今天穿了一件极为正统的纯色深灰西装,似乎认为这身不同寻常的新打扮,可以让他忘记之前怪异的着装历史。

“我猜,克里斯蒂娜又陷入往常那种激动不安的情绪了吧?”

“据我一直以来的判断,她激动得不得了。”

克里斯蒂娜把凯文视为“撒旦化身”,对他很是崇拜。他的撒旦式气质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尽管凯文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撒旦——而是因为他“为了世俗的利益而替邪恶之人辩护”。她之所以崇拜他,是因为他长相不错,而且是一个可能被改造的罪人,还有就是他对她的烘焙赞赏有加。

“我希望等下会是蛋奶酥,而不是酥皮类的东西。你觉得麦克德莫特能被说服到诺顿巡回法庭为她们辩护吗?”

“我觉得他忙不过来,即使他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但我倒希望他能派个跑腿的人过来。”

“受过麦克德莫特调教的人。”

“正是如此。”

“我真搞不懂玛丽恩为什么要让自己受累为麦克德莫特准备午餐。他知不知道,她必须得亲自准备、收拾并清洗每一件东西,更不用说一整天都在那个古董厨房里忙来忙去。”

“这是玛丽恩自己的提议,认为应该邀请他过去吃午餐。看来,她认为这个额外麻烦是值得的。”

“哼,你总是对凯文太过盲信,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欣赏像玛丽恩那样的女子。让那样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琐碎的家事上,这——这简直就是一种亵渎。她应该去丛林开辟道路,或去攀登悬崖,或去统治一个野蛮的种族,或去丈量星球。这世上有上万金发碧眼的蠢女人,穿着貂皮大衣,整天无所事事,只是慵懒地坐在那里,变换着她们善于掠夺的手指指甲的颜色,而玛丽恩,却在厨房搬运煤炭。煤炭!玛丽恩!我敢说,案子结束后,即使有人愿意过来,她们也不会再花一分钱来雇用女仆了。”

“那就让我们祈祷,案子结束时,她们不会被判去做苦役。”

“罗伯特,不可能会那样!压根儿就不可能。”

“是的,无法想象。自己认识的人去坐牢,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她们要站上被告席,这真是糟糕透了。玛丽恩,一生从未做过那种残忍、阴险或卑鄙的事情,却仅仅因为一个——你知道吗,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因为我找到了一本关于虐待折磨的书,我一直熬夜读到凌晨两点,就为选择可以用在凯恩身上的一种折磨方式。”

“那你应该跟玛丽恩一起讨论。那也是她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的又是什么呢?”纳维尔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屑,好像早知道温和的罗伯特对这一话题不会有强烈的兴趣,“还是你从未考虑过?”

“我不需要考虑。”罗伯特缓缓地说,“我要做的就是,在公众面前脱掉她的外衣。”

“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在公众法庭,一件件地撕下她伪装的外衣,好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的真实面目。”

纳维尔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阿门。”他平静地说,“罗伯特,我真不知道你对这件事的反应是如此强烈。”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房门已开,麦克德莫特走了出来,晚餐正式开始。

在琳姨精心准备的菜肴下,晚餐进行得非常顺利,罗伯特希望星期天带凯文到法兰柴思吃午餐不会是个错误。他真心希望夏普母女能成功取得凯文的支持;但又不可否认,凯文性情变幻莫测,而夏普母女的个性也不是一般人都能接受。法兰柴思的午餐——由玛丽恩亲自准备给美食家凯文的午餐,能否成为她们案件的一个有利筹码?他第一次读邀请函的时候——今早斯坦利交给他的——为她们的殷勤姿态而高兴,但隐隐的不安又在心中蔓延,感觉到有一种完美不知不觉地战胜了另外那种完美的殷勤姿态。他目光划过琳姨闪闪发亮的红木餐桌,又看到克里斯蒂娜充满慈爱的脸庞摇曳在烛光中,那种不安一股脑儿向他袭来,“惨不忍睹的饭菜”难登大雅之堂,这或许会让他产生一种温暖和保护的情感,但能不能引发凯文同样的情感就很难说了。

至少凯文在这里似乎很高兴,他心想,听着麦克德莫特对琳姨的高声称赞,还不时夸奖克里斯蒂娜几句,让她开心一下。天哪,这个爱尔兰人!纳维尔这次表现极好,全场保持全神贯注,言辞间偶尔谨慎地插入“先生”称呼,足以让凯文感到尊荣却又不觉得老朽。事实上就是那种微妙的英式奉承。琳姨粉脸生晕、容光焕发,十足像个少女一般;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溢美之词,并将其在体内进行一系列微妙的化学反应,而后转化成迷人的魅力散发出来。听着她的谈论,发现夏普母女在她心里的评价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罗伯特不禁觉得好笑。她们正面临着入狱的危险,而仅仅因为这一事实,她们的称谓就从“这些人”提升到“可怜的人儿”。这跟凯文的出现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善良本性和混乱思想的一种结合。

真是讽刺,罗伯特想,他环视餐桌,这个家庭聚会——如此欢乐、温暖、祥和——却是两个迫切需要帮助的无助女人促成的,而她们此时正待在无边荒野那栋黑暗寂静的房子里面。

他回到房间睡觉,聚会温暖的氛围依然没有散去,而他的内心,却是伴着冷冷的焦虑而隐隐作痛。法兰柴思的人睡了没?最近她们能睡几个安稳觉?

他久久未能入睡,第二天又早早醒来,聆听着星期天早晨的宁静,希望今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因为法兰柴思在下雨天看起来很是糟糕,那脏白色的围墙几乎变成了灰色——他还祈祷不管玛丽恩准备了什么样的午餐,都能“像模像样”。将近八点的时候,从乡下方向开进来一辆车,停在窗外,接着有人按响了轻柔的汽车喇叭声。那是公司行号的喇叭声,可能是斯坦利。他从床上起来,把头探出窗外。

斯坦利,像往常一样没戴帽子——罗伯特从没见过斯坦利头上戴过任何东西——他正坐在车里,用宽容慈爱的目光地看着罗伯特。

“你这个星期天的瞌睡虫。”斯坦利说。

“你把我吵醒,只是为了嘲笑我吗?”

“不是。夏普小姐让我捎信给你。她说你出来的时候,带上贝蒂·凯恩的笔录,决不能忘记了,因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事。而我会说这只是重要的事而已。她看起来就像是发现了一百万那样,高兴得晃来晃去。”

“看起来很高兴!”罗伯特表示怀疑。

“像个新娘子一样。事实上,自从我表妹比尤拉跟她的波尔结婚后,我这是头一回看到那样的女人。那张脸就像一张诱人的司康饼,比尤拉就是那样的,真的,那天她看起来就像是维纳斯、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以及特洛伊城海伦集于一身的女人。”

“你知道是什么让夏普小姐这么高兴吗?”

“不知道。我曾试探着问了几次,但她好像闭口不提。总之,别忘了带那份笔录,不然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谜底就在那份笔录里。”

斯坦利启动车子向西恩巷驶去,罗伯特疑惑不解,拿着浴巾走进浴室。早餐前,他从公文包的一堆文件中找出那份笔录,又仔细重新看了一遍。玛丽恩是想起或发现了什么,让她如此高兴?显然,贝蒂·凯恩一定是哪里出错了。玛丽恩那么高兴,还让他来的时候把凯恩的笔录带过去。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份笔录中的某些内容能够证明贝蒂·凯恩在撒谎。

他把那份笔录从头看到尾,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然后又开始重新翻查一遍。会是什么呢?她在笔录里说,那天下着雨,那天——或许——或许没下雨?但这对于那女孩故事的可信性,并不是至关重要的,甚至连重要都算不上。那么,米尔福德的巴士?她说她错过了那辆巴士,所以才被夏普母女的车带走,是时间错了吗?但他们很早之前就已经核对过时间,几乎完全吻合。还有巴士上“指示路线的灯牌”?会不会那时时间还早,不需要开灯?但这也可以说一时忘记了,并不会对她整篇笔录的可信性产生什么影响。

他希望玛丽恩不要因为急于找到对她们有利的一点点证据,而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夸大为撒谎的实证。燃起希望之后再失望,比没有一点儿希望更糟糕。

现在的忧虑几乎让他忘记了之前一直担心的社交性午餐,而他也早已不关心麦克德莫特是否会喜欢在法兰柴思的午餐。琳姨出发去教堂之前,偷偷问他:“亲爱的,你觉得她们会准备什么给你们做午餐?我敢说,她们都是靠盒装的冲泡脆片之类的东西生活,可怜的人儿。”他不耐烦地说:“她们懂红酒,那应该会让凯文高兴的。”

“年轻的贝内特怎么了?”凯文在他们开车去法兰柴思的路上问道。

“今天的午餐没有邀请他。”罗伯特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那强硬的控诉、不可一世的态度以及像《守卫者》那样的攻击性言论哪儿去了?”

“哦,他在这个案子上与《守卫者》意见不和。”

“啊,这样啊!”

“这是他第一次对《守卫者》夸夸其谈的案件,能够有自己真正的认知,看来那份刊物让他震惊不小。”

“他这番变化会持续多久?”

“怎么说呢,你知道,如果他继续这样的话,我也不应该感到一丝丝的惊讶。他已经到了人们通常不再孩子气的年龄,该有所变化了,除此之外,我觉得他一直都有做出改变,并思考是否还有其他《守卫者》的宠儿比贝蒂·凯恩更值得支持。比如科托维奇。”

“哈!那个爱国者!”凯文意味深长地说。

“没错。就在上周,他还滔滔不绝地大谈我们对科托维奇的责任,我们有义务保护他、爱护他——我猜最后就是要给他英国护照了吧。我怀疑如今他是否还会如此简单地看待事情。近来,他奇迹般地成长了不少,我都不知道他甚至还有昨晚穿来的那样一件西装,肯定是他参加学校颁奖典礼时留下的,因为自那之后,他从未穿过如此持重素净的衣服。”

“我希望他能看在你的分上继续保持这种状态。那小子很聪明,一旦摒弃了那些马戏团的把戏,他会成为你们事务所一大财富的。”

“因为法兰柴思的事情,他都跟露丝玛丽闹分手了,琳姨为此很是苦恼,担心他最后娶不了一个主教的女儿。”

“哇哦!那他会更有作为,我开始喜欢那小子了。你也多帮帮他,罗伯特——随便想想看——他娶了一个还不错的英国蠢姑娘,给他生五个孩子,在周六下午的阵雨间隙邀请周围邻居举行网球聚会。虽然这也是种愚蠢行为,但也要好过站在讲台上大谈特谈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我们到了吗?”

“是的,这就是法兰柴思。”

“完美的‘神秘之屋’。”

“这房子刚建的时候并不神秘。你看那大门上旋涡状的花纹装饰——也是相当不错的艺术品——所以从大路上透过镂空花纹就能看到整栋房子。只是门的后面简单装上了铁板,才让这所极为寻常的房子笼罩了神秘的气息。”

“总之,是正合贝蒂·凯恩心意的完美房子。她还能记住它,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事后,罗伯特感到非常内疚,因为他从没对玛丽恩抱有足够的信心,不管是在贝蒂·凯恩笔录的事情上,还是在准备午餐的手艺上。他应该记得,她是如何的头脑冷静而又善于分析;也应该记得,夏普母女拥有让人感觉宾至如归并得到心灵抚慰的天赋。她们没有努力去达到琳姨那种殷勤款待的标准,也没有花费心思去准备一场正式的豪华午宴。她们只是在阳光洒照的起居室窗边摆了一张四人餐桌,那是一张樱桃木桌,质地让人感觉很是舒服,但就是太需要打蜡磨光了。而玻璃酒杯,却干净得如同钻石般光亮(罗伯特心想,玛丽恩怎么只专注于要紧的事,而忽视了仅凭外观的东西)。

“我们的餐厅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黑暗惨淡之地。”夏普老太太说,“过来看看,麦克德莫特先生。”

这也是典型的夏普式作风。不是围坐在雪莉酒前进行无关痛痒的闲聊,而是进来看看我们糟糕透顶的餐厅。客人不知不觉地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跟我说说,”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罗伯特问玛丽恩,“到底是什么——”

“不,午餐前我不打算谈论那件事,它会作为你的餐后甜点。那真是一件最令人震惊的幸运事儿,我昨晚才想到那一点,今天麦克德莫特先生就要过来用午餐,它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我认为,虽然它还不足以让这个案子结案,但确实会完全改变我们现在的处境。那就是我曾一直祈祷的对我们有利的‘小小的证据’。你告诉麦克德莫特先生了吗?”

“你的口信?没,我还没说。我觉得最好——不要说。”

“罗伯特!”她说,用嘲弄似的好笑眼神看着他,“你不相信我,你担心我是在无中生有。”

“我只是担心你可能会基于一些微不足道的根据——而夸大了其实际的意义。我——”

“不用担心。”她信心满满地说,“这一点会站住脚的。你愿意到厨房帮我把汤端出来吗?”

他们甚至不动声色地就把午餐准备妥当了。罗伯特端来一个茶盘,上面放了盛着汤的四个平底碗,玛丽恩紧随其后,捧着一个带谢尔菲德(英国英格兰南约克郡城市——译者注)式盘盖的大盘子,这似乎就是所有的菜式了。他们喝完汤,玛丽恩把那个大盘子放到母亲前面,又拿了瓶酒放到凯文跟前。主菜是火锅炖鸡,而且鸡肉周围放满了各种蔬菜,酒则是蒙哈榭(法国白葡萄酒的酒中珍品——译者注)。

“蒙哈榭!”凯文说,“有品位的女人。”

“罗伯特告诉我们您很爱喝红葡萄酒。”玛丽恩说,“但留在克罗尔先生家酒窖的酒早就过期了。所以只剩下这一瓶和另外一瓶浓重的勃艮第葡萄酒,但后者适合在冬天的夜晚享用,不如这瓶正好适合在这种夏日配上斯特普尔斯牧场的鸡肉。”

罗伯特便说了一些如何难得看到女人会对除了气泡酒和分解酒以外的酒感兴趣之类的话。

“老实讲。”夏普老太太说,“如果这些酒能卖的话,我们或许应该早就卖了,可惜它们种类太多、又太零散,但我们现在很高兴没有卖掉它们。我从小就学着品酒。我丈夫曾有一个还不错的酒窖,尽管他的味蕾稍逊于我。但我的哥哥莱斯威有个更好的酒窖,而且他还拥有与之相配的品酒力。”

“莱斯威?”凯文说,眼睛盯着她,仿佛在寻找某个相似之处,“你不会是查理·麦瑞迪斯的妹妹吧?”

“我正是。你认识查理?但不可能啊,你太年轻了。”

“我拥有的人生第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就是查理·麦瑞迪斯培育的。”凯文说,“那匹马跟了我七年,从没出过任何差错。”

当然,那之后他们两人就不再对其他任何事情感兴趣了,也不管食物的好坏,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罗伯特注意到玛丽恩用愉快而又祝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说:“你说自己不会做菜真是过谦之词。”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就会发现,我根本就没下厨。汤是我从罐头里倒出来的,加热一下,又放了点雪莉酒和调味料;鸡肉呢,则是从斯特普尔斯牧场买来后直接放到锅里,倒了些开水,把我能想到的所有作料都放进去,然后放到炉子上祈祷;而奶酪也是从牧场直接买来的。”

“那搭配奶酪的美味面包卷呢?”

“斯坦利的房东太太做的。”

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笑了起来。

明天她就要站上被告席,明天她就要成为米尔福德镇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今天,她仍然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可以与他分享快乐,还可以满足于当下。她那闪亮的眼睛足以证明这一切。

他们把盛奶酪的盘子从另外两人面前撤走,而那交谈甚欢的两人甚至并没有因此停下热烈的话题,他们把放脏盘子的茶盘拿到厨房,并在那里冲泡咖啡。那是一个极为昏暗的地方:厚重的石板地板、老式的水槽,看到这些,让他觉得很不舒心。

“我们只有在周一擦洗干净之后才把炉子放上去。”看着他对这个地方疑惑的神情,玛丽恩说道,“其他时间我们就用小煤油炉做饭。”

而今早,只要他打开水龙头,热水就会倾泻而出,直接流入闪闪发亮的浴缸,想到这些,他就倍感羞愧。多年的舒适生活之后,他简直无法想象现在竟还有人用燃油炉烧水洗澡。

“你的朋友真是个可爱的人儿,是不是?”玛丽恩一边把热咖啡倒进咖啡壶,一边说道,“有点摩菲斯特式(指的那些与魔鬼合作的人)的邪恶——?作为辩护律师会让人感到可怕——?但又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这就是爱尔兰人。”罗伯特闷闷不乐地说,“对他们而言,那自然得如同呼吸一般。而我们可怜的撒克逊人,则以我们粗野的方式蹒跚前行,真好奇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她已转过身来,要把茶盘交给他,恰好就站在她面前,两人的手几乎碰到了一起。“撒克逊人有两点特质,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看重的,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是他们继承了这个世界。那就是善良和可靠——或者你也可以说是宽容和负责。而凯尔特人从未有过那两点特质,这就是为什么爱尔兰人除了争辩之外,没有继承其他任何东西。哦,糟糕,忘记放奶油了。你等一下,奶油正在洗衣间‘冷藏’。”她拿了奶油回来,乡巴佬似的自嘲说,“我听人说现在有些人家里有个叫冰箱的东西,但是我们根本就不需要。”

把咖啡端到阳光洒照的起居室时,他想象冬天时候,那没有生炉子取暖的厨房角落笼罩着刺骨的严寒,而这所房子在兴盛时期,一个厨子就需要半打以上的帮手,还得需要订购一马车的煤炭才能过冬。他渴望能带玛丽恩离开这个地方。却完全不知道要把她带去哪里——他自己的家里到处都充满了琳姨的气息。他要带她去的那个地方,不需要清理,也不需要搬运,最好是只要按一下按钮,所有的事情就已准备就绪。他无法想象玛丽恩在年老时还在为一些家务琐事忙碌的场景。

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将来把法兰柴思卖掉而在别处买个小房子安顿下来的可能性。

“没人愿意买下这个地方。”玛丽恩说,“这里维护起来花销又贵又没什么用。做学校不够大,做公寓又太偏僻,让现在的一家人来住,又太大了。或许它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疯人院。”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眼睛望向窗外红色的高墙;罗伯特看到凯文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随即又转开,“至少这里是安静的,没有树林的沙沙作响,没有常春藤植物敲打窗户玻璃,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得你想要尖叫。对于人们疲惫的神经,这倒是个清静之地。或许有人会因此而考虑这个地方。”

所以,她喜欢安静,那种他曾认为是死寂般的安静。在嘈杂、拥挤而又物欲横流的伦敦生活之后,那或许就是她曾一直向往的安静。她曾经的生活一定焦躁不安而又拥挤束缚,而这个宽大、安静而丑陋的房子俨然成了一个避难所。

而现在这个避难所也不安全了。

某天——哦,祈求上天就让那发生吧——某天,他一定要拆穿贝蒂·凯恩的谎言,让她永远失去人们的怜爱。

“而现在,”玛丽恩说,“就邀请你们去察看一下那个‘致命阁楼’。”

“好的。”凯文说,“我应该很有兴趣去看看那小丫头宣称确认的东西。在我看来,她所有的笔录就是一系列逻辑猜测的结果。像第二层楼梯上较硬的地毯,或是那个木质抽屉橱柜——在任何一个乡村房舍,你几乎肯定都能找到这些东西。还有那个平顶衣箱。”

“是啊,当时真是让人震惊,她一直说中我们有的东西——我都来不及反应——还是事后才发现,她笔录中确认的内容其实很少。她确实犯了个绝对性的错误,直到昨晚我们才发现。那份笔录带了吗,罗伯特?”

“带了。”他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

他们——玛丽恩、罗伯特和麦克德莫特——已经登上最后一阶没有任何铺设的楼梯,她把他们领进阁楼,“我昨晚上来,例行每周六用拖把打扫整个房子的清洁工作。如果你们好奇的话,这是我们解决家务问题的办法。每周一次用浸泡了清洁剂的大拖把把每个楼层打扫一遍。每个房间只需五分钟,就可以打扫干净。”

凯文在房间来回走着,检查从窗户所能看到的视域,“所以,这就是她描述的视野了。”他说。

“是的。”玛丽恩说,“那就是她描述的视野。如果我没记错她笔录中的描述的话,就像昨晚记起的那样,那么她说过她不能——罗伯特,你能不能把她描述窗外视野的那部分读一下?”

罗伯特找出相关的段落,开始念起来。凯文身体微微前倾,透过小圆窗凝视着外面,玛丽恩就站在他身后,带着淡淡的微笑,依稀像个女巫。

“‘我从阁楼的窗户,’”罗伯特念道,“‘可以看到一面高高的砖墙,砖墙中间有道大铁门。墙外不远处有条路,因为我能看到电线杆。不,我看不到路上行驶的车辆,墙太高了,有时卡车装货多,倒是能看到一点儿货物。大门那里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因为门扇内侧安着铁板。进门后有一条车道,车道先是直行一段距离,然后分成两路各绕半圈,最后在房门前面会合,形成一个圆圈。不,不是花园,只是——’”

“什么?”凯文突然挺直身子大叫。

“什么什么?”罗伯特问,吓了一跳。

“再把最后那部分读一遍,关于车道的那部分。”

“‘进门后有一条车道,车道先是直行一段距离,然后分成两路各绕半圈,最后在——’”

凯文的一声大笑打断了他。那是一种愉快胜利的突然大笑。

“你看到了?”玛丽恩在这乍然停顿中说道。

“没错。”凯文轻轻地说,他那苍白明亮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望着窗外的景观,“那是她没有料到的事。”

玛丽恩把自己站的位子让给罗伯特,罗伯特移身过去,便看到了他们所谈论的。屋顶边沿有一道矮护墙,挡住了望向庭院的视线,只能看到直行车道,无法看到分岔部分。关在阁楼里的任何人都无法知晓一直延伸到门口的两个半圆。

“你看,”玛丽恩说,“探长是在我们都在起居室的时候读的这一描述。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它是正确的。我是指,庭院确实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不自觉地就把它视为既定事实了。甚至探长也是这么认为。我记得他望向窗外,但仅仅是无意识的动作而已。我们谁都没想到会有与描述不符的地方。实际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是不符的。”

“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符。”凯文说,“她在黑暗中到达,又在黑暗中逃脱,还说她一直被锁在阁楼里,所以她不可能知道那个分岔车道。关于她到这里时,她又是怎么说的,罗伯?”

罗伯特找到后念道:

“‘最后车停了下来,那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就是那个黑发女人下了车,打开了通往车道的双扇大铁门,然后上车,把车开到了房子前面。不能,天色太暗了,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房子,就知道上几级台阶才能到房门口。不,我不记得有多少级台阶,我想是四级或五级吧。是的,确定是小台阶。’接着她就说自己被带到厨房喝咖啡。”

“那么,”凯文说,“她对自己逃脱的说词呢?是晚上什么时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晚饭后。”罗伯特说着,来回翻查着那几页笔录,“反正是天黑之后。找到了。”然后他念道:

“‘下到第一个楼梯拐角时,就是大厅上面的那个,我能听到她们在厨房说话。大厅里没开灯,我一直爬到最后一级台阶,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她们其中一个人会出来把我抓住,然后我就冲向门口。门没锁,我就径直跑了出去,冲下门口的台阶,奔向马路。我沿着马路一直跑——是的,那条路很硬,像公路一样——累得再也跑不动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直到感觉恢复过来,可以继续往前跑。’”

“‘那条路很硬,像公路一样’。”凯文重复道,“就是说当时天色太暗,她无法看到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面上跑?”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母亲认为这足以证明她是在撒谎。”玛丽恩说。她先看了看罗伯特,又看了看凯文,然后又转回来,略带失望,“但是你们不这么认为,是不是?”她这句话几乎都不能认为是一个问题。

“是的。”凯文说,“不,仅凭一点是不行的。如果有一个聪明的辩护人帮忙,她可能会设法逃避这一点。她可能会说,是通过抵达时车子的转弯判断出半圆形车道的。一般认为,她推测的当然是常见的车道设计。没有人会自然想到如此不方便的环形车道。那种车道图案倒是很漂亮,就是这些——大概就是她能记住的原因。我认为这一点还是保留到巡回法庭的辩护中吧。”

“没错,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玛丽恩说,“我也并不真正感到失望。反而对此很是高兴,倒不是因为我认为这会让我们免予指控,而是至少可以消除对我们的怀疑,那种怀疑一定——?一定——”她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躲闪着罗伯特的目光。

“一定搅乱了我们理智的头脑。”凯文立马接着替她说完,还带着调侃地瞟了罗伯特一眼,“你昨晚过来打扫房间的时候,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我也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向外望去,看着她所描述的外面的视野,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小小的、哪怕是小得不起眼也好的、对我们有利的证据。然后,也没多想,耳边就回响起了格兰特探长在起居室念这一段描述的声音。你知道的,这个故事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他用自己的话转述给我们的。但促使他来法兰柴思的那部分,他是念的那小丫头的说辞。我听到他的声音——很好听的声音——念到关于环形车道的那部分,而从我当时站的位置,是无法看到车道的。或许这就是上帝对我默默祈祷的回应。”

“所以,你仍然认为明天我们最好给他们‘让步’,然后把一切赌注都押在巡回法庭上?”罗伯特说。

“没错。实际上,这对夏普小姐和她母亲并没什么影响。在一个地方出庭跟在另一个地方出庭几乎是一样的——除了诺顿的巡回法庭可能会比家乡的警察法庭感觉舒服一些。站在她们的立场来看,明天出庭时间越短,对她们越有利。你方没有任何证据要提交给法庭,那它应该就只是一个极为简短而正式的程序。对方罗列展示他们的证据,你则声明保留自己的辩护权,然后再申请保释,就这些!”

这让罗伯特感觉再好不过了。他不想明天对她们的折磨延续太长时间;对于米尔福德镇以外任何案件的审判,他都比较有信心;最重要的一点是,既然案子已经到了司法程序这一步,他就不想让其悬而不决或者以驳回诉讼的方式结案。这对于他打算要贝蒂·凯恩受到的惩罚,是远远不够的。他要当着贝蒂·凯恩的面,在公开法庭揭开那个月发生的全部故事。到诺顿的巡回法庭开庭时,愿上帝保佑,他已准备好所有的证据。

“我们应该找谁为她们辩护?”在开车回家喝茶的路上,罗伯特问凯文。

凯文把手伸进口袋,罗伯特想当然地以为他在找通信地址簿。但是他拿出来的显然是一本记事簿。

“诺顿的巡回法庭什么时候开庭,你知道吗?”他问。

罗伯特告诉了他,然后屏气凝神。

“或许我可能亲自出马。让我想想,好好想一下。”

罗伯特让他静静地思考,不发出任何声响。他觉得,哪怕一个字,就可能会破坏了这一奇迹的发生。

“是的。”凯文说,“我想不出不去的理由——除非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出现。我还挺喜欢你那两个女巫呢,替她们跟那个难缠的小东西辩护,会给我带来极大的乐趣。更奇怪的巧合是,她还是老查理·麦瑞迪斯的妹妹,那个很优秀的老男孩,几乎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诚实的马贩子。我一直都很感激他给我那匹小马。一个小男孩一生中的第一匹马是很重要的,那让他以后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不仅是在对待马的态度上,还延伸到其他所有的事情上。小男孩和良驹之间存在的信赖和友谊有一种——”

罗伯特听着,倍感轻松愉快。他不含任何恶意而略带讽刺地意识到,在看到窗外真实景观的证据之前,凯文就已经放弃了夏普母女犯罪的任何猜疑。老查理·麦迪瑞斯的妹妹会绑架任何人的说法,是绝对不可能的,简直是荒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