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明早要在七点四十五分用餐以便早一点儿到办公室,这让琳姨更为沮丧。这恰恰是法兰柴思事件带来的又一恶果。为了赶早班火车,为出远门赴约,或者参加某个客户的葬礼,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但是早早用餐只是为了像办公室员工那样早点儿投入工作,这真是一桩怪事,这不是布莱尔的风格。

罗伯特面带笑容地走向安静的商业街,阳光明媚,还没有开始营业。他一直喜欢清晨的光景,在他看来这时候的米尔福德最美。在温暖和煦的朝阳下,街景里的粉红、棕黑以及乳白看起来像一幅精美的水彩画。春去夏至,走在人行道上,已经可以感觉到它向凉凉的空气释放的温暖了。修剪过的莱姆树枝叶也繁茂了。季节转换,黑夜渐短,这对法兰柴思的孤独母女来说是好消息,他欣慰地想到。运气好的话,也许夏日真正到来之时,她们已沉冤得雪,她们的家不再是被围困的堡垒。

办公室的门还锁着,竟有一名高大瘦削、头发灰白的男子倚在门边,他骨瘦如柴,完全没有那种年龄段男人惯有的圆滚肚子。

“早上好。”罗伯特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的,”男子说,“是你想见我。”

“我?”

“至少你的电报是这么说的。我猜你是布莱尔先生?”

“但你不可能现在就到这儿了呀!”罗伯特说。

“并不远。”男子简单说道。

“请进。”罗伯特说,试着践行拉姆斯登先生简明的做事风格。

进入办公室,罗伯特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时问道:“你用过早餐了吗?”

“嗯,我在白鹿酒馆吃了熏肉和鸡蛋。”

“你能亲自出马,我感到万分放心。”

“碰巧我刚处理完一个案子。而且凯文·麦克德莫特帮了我许多忙。”

是啊,凯文看起来邪恶而又过于忙碌,但他愿意抽出时间帮助那些值得帮助之人,这一点和拉伯洛的主教截然不同,主教喜欢帮助不值得帮助的人。

“也许你应当先看看这份笔录,”说着递给拉姆斯登一份贝蒂·凯恩对警方做的笔录,“然后我再具体讲。”

拉姆斯登接过文件,坐在访客椅上,与其说坐着不如说是蜷缩在那里,对罗伯特的存在置若罔闻,这和凯文在圣保罗大教堂时同样专注。罗伯特也开始工作,不禁嫉妒起他们那种专注力。

“布莱尔先生,可以讲了吗?”不一会儿他说。罗伯特给他讲了剩余部分,包括那个女孩对房子及其主人的指证;罗伯特介入这个事件的始末;警察因证据不足而停止追索;莱斯利·韦恩的愤恨及《早间话题》报纸的公开披露;他自己对女孩亲属的调查结果;他发现女孩喜欢乘坐巴士闲逛,那段时间米尔福德的公交路线上的确有双层巴士;还有他发现的X先生。

“你的工作就是挖掘出X先生的更多信息,拉姆斯登先生。那个大堂侍者艾伯特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这是那段时间旅馆住宿登记名单。如果他真在米德兰酒店住过,那就太好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告诉艾伯特是我要你找他的。我们认识很久了。”

“非常好。我现在就去拉伯洛。也许你可以借给我你的《早间话题》小报,我明天才能拿到那女孩的照片。”

“当然可以。你打算如何拿到她的照片呢?”

“方法很多。”

“罗伯特推断苏格兰场接手女孩失踪案时应该有照片,他在警场总部的好朋友可以帮他复印一张,所以他没再细问。”

“那些双层巴士的司机也许记得她,”拉姆斯登准备离开时说,“拉伯洛地区汽车服务站位于维多利亚街。”

九点半,事务所的员工纷纷到达——最先到的竟然是纳维尔,他这一反常行为让罗伯特很是惊讶。纳维尔通常是最后一个到事务所,也是最后一个安定下来进入工作状态的人。他总是到处溜达,先到后面他自己的小办公室脱下外套,接着漫步到“办公室”道早安,然后再晃到后面的“等候室”跟塔夫小姐打招呼,最后信步走进罗伯特的办公室,站在那里用拇指翻阅一卷邮寄过来的行业期刊,对当今英国时政长期破败不堪的现状评头论足。罗伯特早已习惯在纳维尔的评论中把他的晨报浏览一遍。但今天,纳维尔却准时来到事务所,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然后紧紧把门关上,开关抽屉的声音足以证明,他已经立即投入工作中了。

塔夫小姐走了进来,拿着她的记事簿,戴着扎眼的白色彼得·潘领饰,于是罗伯特正常的一天开始了。二十年来,塔夫小姐一直是同一种装扮,黑色工装搭配彼得·潘领饰。现在若没有它们,她看起来就像穿着便服一般,几乎有失体面。每天早上,她都戴着崭新的领饰,而前一天戴过的则在当天晚上清洗干净,准备晾干后隔天再戴。只有在星期天,她才会打破这一惯例。曾经在一个星期天,罗伯特遇到了塔夫小姐,差点儿没认出来,就因为那天她戴的是一件花边领饰。

罗伯特一直工作到十点半,然后才意识到他今天吃早餐的时间比平时提早了一个小时,而现在,办公室的一杯茶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再吃点儿东西。于是,他想过去玫瑰皇冠酒店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在米尔福德小镇,要想喝到最好的咖啡,那你必须得去安妮·博林咖啡馆,但总有一大堆购物的女人们挤在那里客套寒暄(“见到你太高兴了,我亲爱的!在罗尼的派对上,我们都很想念你!你听说了……”),尽管那里有最好的咖啡,但罗伯特无论如何也不愿忍受那种氛围。他打算穿过马路到玫瑰皇冠酒店去,事后再替法兰柴思的女士们买些东西,午餐后,他就过去那里,然后平静地把有关《守卫者》的坏消息告诉她们。他无法通过电话做这件事情,因为她们的电话到现在还是不通。拉伯洛公司,已经派了人带着梯子、油灰以及厚实的玻璃过去那里,有条不紊地把窗户玻璃都换好了。但当然,他们是私营企业。而邮电部,作为一个政府部门,还要按程序把切断电话这件事情列入记录,重加考虑,并在他们充裕的“适当”时间作出处理。所以,罗伯特打算利用下午的一些时间,告诉夏普母女无法打电话告知她们的消息。

距离午前点心的时间还早,装饰着印花棉布和橡木家具的玫瑰皇冠酒店大厅空无一人,除了本·卡利,他正坐在窗边的折叠桌旁读着《早间话题》。卡利从来就不是罗伯特喜欢的那类人——他猜,卡利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但是他们因相同的职业而联系在一起(人们生活中最密切的联系之一),因此,在米尔福德这样的小地方,这让他们莫名其妙地近乎密友。于是,罗伯特很自然地坐到卡利桌旁。刚坐下来便想起,之前卡利曾提醒他关于在乡下的感受,这一提醒虽没有受到重视,但他还尚未对此表达谢意。

卡利放下报纸,看着罗伯特,那双黑眼睛生气勃勃,与英国中部小镇的宁静显得格格不入。“看来似乎没戏了。”他说,“今天只有一封读者来信,只是给大家留点儿谈资罢了!”

“《早间话题》,是的。但是《守卫者》到星期五就要掀起它的运动了。”

“什么,《守卫者》?它跟着《早间话题》凑什么热闹?”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罗伯特说道。

“不,我想不会。”卡利沉思着说,“仔细想想,其实这就是一个铜板的正、反两面。嗯,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那样的话,《守卫者》的总发行量才不过两万份左右。”

“或许吧。但那两万份订户中,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有个远房表亲在这个国家的公务员队伍中任职。”

“那又怎样?有谁听说过国家公务人员对自己日常职责之外的事情指手画脚?”

“是没有,但是他们会互相推卸责任。迟早会落入……落入一个……一个……”

“一块肥沃的地方。”卡利接腔,故意往那个隐喻上添油加醋。

“是的。迟早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爱管闲事之人,或感情用事之人,或者狂妄自大之人,因为无事可做,便想插手这件事情,开始进行幕后操纵。在行政部门内部施压同样会产生幕后操纵那样的后果。不管怎样,都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杰拉尔德把责任推给托尼,雷吉又归罪于杰拉尔德,等等,直到出现无法预料的后果。”

卡利沉默了片刻,“真可惜。”他说,“正当《早间话题》找不到任何话题的时候。再过两天,他们就会永远放弃这个故事。事实上,就他们通常对事件报道的时间表而言,这已经超过两天了。我从没看到过他们对一个事件的追踪报道超过三期。读者的反响一定非常强烈,他们才会给到那么多的版面来报道。”

“是的。”罗伯特沮丧地表示同意。

“当然,这是上天送给他们的一个礼物。对绑架女孩进行殴打,这是鲜有发生的。作为事件报道出来,其销路难以估价。而像《早间话题》这样的报纸,只提供三四道菜色,很难刺激读者挑剔的味蕾。像法兰柴思这种事件的报道,想必仅在拉伯洛一个地区,其销量就能增加数千份。”

“他们的发行量会下跌的,这只是一个浪潮,而我必须要处理的,则是浪潮之后留在海滩上的东西。”

“让我说,那是特别臭的海滩。”卡利评论道,“你认识那个涂抹紫红色化妆品、身穿上托胸衣、在安妮·博林旁边经营运动服饰店的金发胖女人吗?她就是那片海滩上你要处理的事情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

“她好像曾经跟夏普母女住在同一栋寄宿公寓,而且她知道玛丽恩·夏普一个可爱的故事,说她如何一怒之下把一只狗打得半死。她的顾客很喜欢听那个故事,安妮·博林的顾客也是如此。她是去那里喝早上咖啡的常客。”他揶揄地瞥了一眼罗伯特满脸愤怒的红晕,“不用我说,你知道她自己也有一条狗,那只狗从没有受到过任何惩罚,简直完全被宠坏了,但是它正因脂肪变性而迅速走向死亡,因为每当金发胖主人有所感伤时,就会滥喂一堆食物给它。”

罗伯特认为,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想要过去拥抱本·卡利,包括他那身条纹西装和所有的一切。

“嗯,不管怎样,这件事情终将会平息。”卡利带着顺从哲学的意味说道,“要先保持低调,让暴风雨吹过去。”

罗伯特看上去很是吃惊,心中充满了无数反对的声音,“我看不出那件事情就此平息有什么好处。”他说,“这对我的委托人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你能做什么?”

“当然是反击了。”

“反击什么?你是不会得到诽谤判决的,如果这是你正考虑的办法。”

“不,我没有想过诽谤。我打算查清楚这女孩在那几个礼拜到底做了什么。”

卡利觉得很可笑,“就这样?”他说,苛刻地评论着这一离谱的决定。

“这并不容易,而且很可能会花掉她们所有的积蓄,但是她们别无选择。”

“她们可以离开这里,把房子卖掉,在其他地方安顿下来。一年后,在米尔福德镇之外,没有一个人会记得这件事情。”

“她们绝不会那么做,即使她们愿意,我也不建议。你不能身后背着流言蜚语不管,然后若无其事地终己一生。而且,就这样让那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之后却逍遥法外,简直天理不容。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为了你那要命的原则,你可能会付出过高的代价。但不管怎样,祝你好运。你有在考虑请私家侦探吗?如果你要的话,我知道一个非常好的……”

罗伯特说他已经找到了,而且已经着手调查工作。

卡利那极富表现力的表情,对一向保守的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做出的这一迅速转变表示祝贺。

“苏格兰场最好能保住自己的名声。”他说。他的视线转向铅条玻璃窗外的街道,愉快的表情渐渐退去,一直凝视着一个地方,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噢!好大的胆子!”

那种语气充满了赞赏,没有丝毫的愤怒不满,罗伯特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让他如此欣赏。

街道对面,正是夏普家那辆破旧不堪的老汽车,颜色与众不同的前轮赫然就在眼前。后座上,夏普老太太如往常般安坐王位,脸上稍稍带着不满的神色。汽车就停在食品杂货店门口,玛丽恩大概在里面买东西。她们应该是刚到没几分钟,不然本·卡利早就会注意到的。但此时已经有两个跑腿的男孩停在那儿盯梢了,他们靠在自行车上,贪婪得像是在观看免费秀场。就在罗伯特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人们也都蜂拥而至,围在附近的商店门口看热闹,因为这一消息早就口口相传不胫而走了。

“真是难以置信的荒唐行为!”罗伯特生气地说。

“一点儿也不荒唐。”卡利说,视线仍停留在那幅场景,“真希望她们是我的委托人。”

卡利摸索着口袋找零钱付他的咖啡,而罗伯特则从房间飞奔出去。他来到车前,玛丽恩正好也从店里走出来,就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夏普太太。”他严肃地说,“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你们只是在加剧……”

“哦,早上好,布莱尔先生。”她用礼貌的社交语气说,“你用过早上的咖啡了吗?或者你愿意陪我们去安妮·博林喝杯咖啡吗?”

“夏普小姐!”他转向玛丽恩,当时她正在往后座上放购物袋,“你必须知道,这样做太不明智。”

“老实说,我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她说,“但这似乎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我们过于关注自己的生活,或许太孩子气了,却发现,我们谁都无法忘记在安妮·博林受到的那种冷遇,那种未经审判的谴责。”

“我们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布莱尔先生。而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以毒攻毒。也就是图洛夫小姐一杯上等的咖啡。”

“可这完全没必要!所以……”

“我们认为,早上十点半,安妮·博林那里一定有许多空桌子。”夏普老太太刻薄地说。

“别担心,布莱尔先生。”玛丽恩说,“这只是一种姿态而已。一旦在安妮·博林喝完我们那杯象征性的咖啡,我们绝不会再踏入那家店门一步。”她很有个性地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可是,这只会为米尔福德镇提供免费的……”

夏普老太太还没等他说完就将其打断,“米尔福德必须要习惯我们成为一大看点。”她冷冷地说,“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完全只生活在那四面高墙里,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可是……”

“他们将很快适应看到怪物,然后再次把我们视为理所当然。如果你一年只能看到一次长颈鹿,那么它依然是一大看点;而如果你每天都能看到它,它也就成为日常生活场景的一部分了。我们就打算成为米尔福德镇的一道生活场景。”

“你们这个打算很好。但现在请为我做一件事情。”此时二楼窗户的窗帘已经拉起,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放弃到安妮·博林的计划——至少今天作罢——然后跟我一起去玫瑰皇冠酒店喝咖啡。”

“布莱尔先生,和你一起在玫瑰皇冠酒店喝咖啡一定是件愉快的事,但那一点儿也不能减轻我的精神折磨,用流行的说法就是,‘简直要了我的命’。”

“夏普小姐,我请求你。你说过你意识到这可能是你的孩子气,而且——不管怎样,我是你们的代理人,我有义务要求你们不要继续你们的安妮·博林计划。”

“你这是威胁。”夏普老太太说。

“好吧,我们说不过你。”玛丽恩说,朝他淡淡一笑,“看来我们必须得去玫瑰皇冠酒店喝咖啡了。”她叹了口气,“我都准备好要摆姿态了呢!”

“噢,真是大胆!”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卡利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此时的声音却没有卡利的那种赞赏,而是满满的愤慨。

“你们不能把车停在这儿。”罗伯特说,“且不说违反了交通法规,事实上它也是案件的证物之一。”

“哦,我们不是故意的。”玛丽恩说,“我们正要把它开到汽车修理厂,让斯坦利用那里的工具,给车身做些技术维修。斯坦利呀,他对我们这辆车嫌弃得很呢。”

“是这样啊。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过去。你们最好赶紧上车,以免吸引更多围观的人群。”

“可怜的布莱尔先生。”玛丽恩说着,同时把车启动,“度过了那么多年舒适安稳的生活,如今不再属于以往的安宁状态,你一定很讨厌这种感觉吧。”

她没有任何恶意——事实上,她的声音中还带着真挚的同情——但这句话印在了他的脑海,永驻在一小块温柔的地方,他们开车来到西恩巷,避开了从车马行尾随跟来的五辆出租马车和一辆小马车,最后到了昏暗的汽车修理厂。

比尔出来迎接他们,在一块满是油渍的抹布上檫着手。“早,夏普太太,很高兴看到您出来。早,夏普小姐,您把斯坦利前额的伤口包扎得太好了,就像是用针缝合的一样。您真应该去做护士。”

“我不适合,我对人们的时尚不感冒。不过也许我会去做一名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你就不可能过于追随时尚潮流了。”

斯坦利从后面走出来,也没有跟两位女士寒暄打招呼,因为她们现在已经排在他的密友之列了,他直接接手车子,问道:“什么时候要这辆破车?”

“一个小时可以吗?”玛丽恩问。

“一年都不够,但我会尽力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他将目光移向罗伯特,“有积尼斯(赛马名——译者注)的什么消息吗?”

“我知道一条关于巴立·卜吉(赛马名——译者注)的好消息。”

“胡说。”夏普老太太说,“那种带有甜酒血统的东西到了竞斗场一点儿也不行,它们就是出来亮个相而已。”

三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

“你对赛马有兴趣?”罗伯特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是,是对马感兴趣。我哥哥曾经培育过纯种马。”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她发出了几声干笑,跟母鸡咯咯的叫声像极了,“布莱尔先生,你是不是以为我每天下午休息的时候,都是拿着一本《圣经》在消遣?或是一本关于黑巫术的书?不是的,事实上,我看的是日报的赛马版面,而且还会奉劝斯坦利不要把钱浪费在巴立·卜吉上,也只有那样的马才会取个如此粗俗的名字。”

“那换哪匹呢?”斯坦利用他一贯的简洁语气问道。

“据说马匹会本能地避免人们对其下注。但如果你非要做赌博这种蠢事的话,最好还是把钱押在康明斯基(赛马名——译者注)上。”

“康明斯基!”斯坦利说,“可它都老成那样了!”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让自己的钱血本无归。”她冷冷地说,“我们走吧,布莱尔先生?”

“算了。”斯坦利说,“康明斯基就康明斯基。赢了算你十分之一。”

他们走回玫瑰皇冠酒店,当他们从相对隐蔽的西恩巷来到敞亮的大街时,罗伯特忽然有一种暴露在外的感觉,就像曾经糟糕的空袭带来的那种暴露感——不安之夜里,所有的注意力和怨恨似乎都集中到他脆弱的身躯上。所以,即便此时,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中,他穿过街道的时候,仍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看到身旁的玛丽恩如此放松淡然,他很是羞愧,又暗自希望自己的心神不安不要那么明显。他努力让自己很自然地讲话,但忽然又记起,她总是很轻易就看透他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当时表现得很糟糕。

孤零零的侍者收起本·卡利留在桌子上的咖啡钱,除此之外,整个大厅空空荡荡。他们在碗形壁画装饰的黑色橡木桌旁坐下,玛丽恩说:“你听说了吗,我们的窗户修好了?”

“是的,昨晚哈勒姆警官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告诉我了。这件事还挺有效率。”

“你有贿赂他们吗?”夏普老太太问。

“没有。我只是提到,那是一群流氓恶棍的杰作。如果你们家损毁的玻璃是暴风所致,无疑你们仍然还待在那个带破窗户的房子里生活。暴风肆虐是不幸,是不得不承受的。而流氓恶棍的行为却属于那种‘必须得管管’的事情,所以你们现在就有了新窗户。我真希望整件事情都像更换窗户那样简单。”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任何异样,但是玛丽恩端详着他的脸,说:“有新进展吗?”

“恐怕有。我本打算今天下午过去告诉你们这件事情的。就在《早间话题》即将放弃这一报道——今天只有一封读者来信,而且反应也没那么强烈——不再对贝蒂·凯恩事件感兴趣的时候,《守卫者》似乎要起而代之。”

“精益求精啊!”玛丽恩说,“《守卫者》从失败的《早间话题》手中夺过这一烫手山芋,真是好极了。”

“跟着《早间话题》凑热闹。”本·卡利曾这样评价,但二人的语气是一样的。

“你在《守卫者》办公室安排了侦探吗,布莱尔先生?”夏普老太太问。

“没有,是纳维尔听到的风声。他们打算让他未来的岳丈,也就是拉伯洛主教,发表一封信。”

“哈!”夏普老太太说,“托比·伯恩。”

“你认识他?”罗伯特问,心想她刚刚说话的声音尖锐得足以刮掉木质家具上的油漆。

“他曾和我的侄子一起读书,就是那个‘寄生虫’兄弟的儿子。托比·伯恩,确实是他,他一点儿没变。”

“我猜你并不喜欢他吧。”

“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曾经有一次,他和我侄子一起回家度假,但之后再也没被邀请过。”

“为什么?”

“第一次发现马厩做工的小伙子们天刚破晓就起床,他着实吓了一跳。说那是奴役制度,并在那些小伙子中间说教,让他们站出来争取自己的权利。他还说,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就能够争取在早上九点之后才开始马厩的工作。后来那些小伙子们还模仿取笑了他好些年,但是他再也没被邀请回来过。”

“是的,他没变。”罗伯特表示同意,“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对所有的事情采用同样的方法,不管是南非的卡菲尔人还是托儿所的事情。对某件事情知道得越少,他的态度就越强烈。纳维尔也表示对那封将要发表的信毫无办法,因为主教已经写好了,而且主教写的东西,是不会被视为废纸的。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所以晚饭后我打电话给他,尽量婉转地指出,他正卷入一个疑点重重的案子,同时还会对两个很可能无辜的人做出伤害。但是我真不该枉费口舌。他说《守卫者》的存在,就是让人们自由发表意见,还推断我正在试图妨碍这种自由。最后,我直接问他是否赞同私刑,因为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正努力引发这样一个后果。在觉得回转无望之后,我才放弃了委婉的策略。”罗伯特端起夏普老太太为他倒的咖啡,“他之前的那一任主教,让五个乡村里每个行为不端之人都感到害怕,觉得难以对付,相比之下,他只是代表了一种可悲的退步。”

“那托比·伯恩是如何坐上主教位子的?”夏普老太太不解。

“我猜考恩蔓越莓酱产业在他事业上的作用不可小觑。”

“啊,没错,还有他妻子呢,我怎么忘了。要糖吗,布莱尔先生?”

“顺便说一下,这里是法兰柴思大门的两把备用钥匙。我这里留一把,另外一把你最好交给警察,以便他们随时到房子周围巡逻。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们,我现在已经为你们雇了一个私家侦探。”然后又给她们介绍了关于亚历克·拉姆斯登的具体情况,说他早上八点半会出现在事务所门口。

“仍没有人认出《早间话题》上的照片并写信给苏格兰场吗?”玛丽恩问,“我曾对此满怀期待呢。”

“目前还没有,但仍有希望。”

“自《早间话题》刊登照片以来,已经过去五天了,如果曾经真的有人打算站出来辨认,那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出现。”

“你是没有考虑那份报纸被丢弃之后的命运。事情几乎总是这样发生的。或许有人打开薯条包装纸,说道:‘天啊,我在哪儿看到过这张脸来着?’或许有人拿那卷报纸铺在酒店的抽屉里,或许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要放弃希望,夏普小姐。在上帝和亚历克·拉姆斯登的帮助下,我们最终会取得胜利的。”

她冷静地看着他,“你是真的相信,是吗?”她说,仿佛是在观察一个杰出的大人物。

“是的,我相信。”他说。

“你相信正义终会胜利。”

“是的。”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我无法想出其他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比那更积极更难能可贵了。”

“如果上帝没有让托比·伯恩当主教的话,我应该会对他有更大的信仰。”夏普老太太说,“对了,托比的信什么时候刊登?”

“星期五早上。”

“我迫不及待呢。”夏普老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