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坐在一间昏暗的咖啡馆里,面前放了一杯咖啡,杯身沾着些洒出来的咖啡,她嘴里念着马路对面标志上的文字,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她已经念了不下百遍了。只见标志上写着:此处医院,机动车辆,请勿鸣笛。现在才早上七点钟,但这家咖啡馆六点就开门了,每次她坐在那,店里都至少有一位顾客在用餐。她根本不在意他们,只是呆坐在那儿盯着对面医院的墙,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她已经成为这间咖啡馆的老顾客了。“你最好出去吃点东西。”他们会善意地劝她,但她却会穿过马路,在路边坐一会儿,面前还会摆着杯咖啡,然后再回到这家咖啡店里。

她的生活已经被局限成钟摆似的节奏了,往返于医院和咖啡馆之间。她发现过去的事很难再回想起来,未来更无法想象。她的时间被定格在了现在,她的世界从此残缺不全,充斥着枯燥与痛苦。昨天晚上他们在护士间里给她支了张小床,前天晚上她是在医院里的候诊室度过的。他们只对她说个三言两语,似乎对她极其了解,就像是写在墙上的标语一样,熟悉得让她生厌:“没,没有什么变化”,或者,“你最好先出去吃点儿东西”。

一个懒散的姑娘会来到她跟前,将一杯咖啡推送到她面前,然后收走喝过的咖啡杯。“那杯凉了,”那懒姑娘会说,“你连碰都没碰过它呢。”新送来的咖啡也会溅得到处都是。她对这个懒散的姑娘心存感激,却对她的同情感到气愤。看样子,那姑娘很享受碧在这咖啡馆里上演的戏码,心里猜测着可能的结果。

机动车辆,请勿鸣……她必须停止念那些玩意儿,必须得看些别的东西。或许应该看看塑料台布的那些蓝格子图案。一,二,三,四,五,六……哦,不,不能数数。

门开了,斯彭斯医生走了进来,他红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的胡子也没有剃。他跟那个姑娘说了句“咖啡”,然后就滑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还好吗?”她问。

“还活着。”

“有意识吗?”

“没有。但情况好些了。我的意思是,他有恢复意识的机会,但他的生活能力……”

“我明白。”

“我们查出了颅骨骨折,但没办法断定是否还有其他损伤。”

“不。”

“你不该像这样就靠喝咖啡维持生命。你一直就只喝这个,不是吗?”

“她压根就没喝。”那个懒散的姑娘说着,把一满杯咖啡放在他跟前,“仅仅只是坐在那,看着咖啡发呆而已。”

对于那女孩的“关心”,她心里不觉升起一阵烦躁的愤怒。

“还是让我带你到城里吃顿饭吧。”

“不,不,谢谢!”

“安杰尔餐厅离这就一英里的路,你可以在那休息一下,然后……”

“不,不,我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喝我的咖啡吧,这咖啡既好喝又暖和。”

斯彭斯灌了一大口咖啡,埋了单。他犹豫了一会儿,仿佛不愿离开她似的。“我现在要回克莱尔去。如果没有可靠的人照顾他,我是不会离开的,这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他们照顾起来比我更妥帖。”

“你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奇迹,”她说,“我们没齿难忘。”

她开始喝咖啡了,而且不停地在喝,当门再次打开时,她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医院已经不会再来消息了,对她来说医院那边有没有消息已经不重要了。当乔治·佩克在她身边坐下来时,她才猛然一惊。

“斯彭斯告诉我应该来这找你。”

“乔治!”她说,“大早上的你在韦斯托弗干什么呢?”

“我是来安慰你的,西蒙死了。”

“安慰?”

“是的。”

他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了一些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虽经风雨侵蚀,但还能辨认。这是一根细长的黑色自来水笔,上面有一条黄色的螺旋纹作为装饰。

她看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去碰它,然后抬头看着牧师。

“那么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是的,他们找到了。你是想在这儿谈,还是想回医院再谈?”

“这有什么区别吗?都是去了一个,另一个就得空着的地方。”

“还要咖啡吗?”那个懒散的姑娘在乔治的肩膀后面出现,问道。

“不,不,谢谢。”

“好嘞!”

“什么……那有什么?我的意思是,还剩下些什么?他们找到了什么?”

“只是一些遗骨,亲爱的。一个骨架。在三英尺厚的腐叶下发现的。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

“那他的笔呢?”

“没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你是说,它是……它是事后被扔下来的?”

“不一定,但是……很有可能。”

“我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得到了些安慰,我想……但警察局的法医认为他没有了生命迹象……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意识了……当他……”

“当他被丢下去的时候。”她替他把话说完了。

“是的。我明白,是根据颅骨受伤的程度,让他得出了那个结论。”

“是的,是的,我是好受些了,这是当然的了。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便在一个美妙的夏天的下午终结了生命。”

“衣服里还有一些个小物件。这些东西很可能是放在裤子口袋的,但都由警察局保管着。斯莫利特上校给了我这个。”他拿起那只笔装进了信封,“然后让我拿给你看,也许你能辨认出来。医院这边有什么消息吗?我看到斯彭斯时,他正开车往外走。”

“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他还没意识。”

“我感到非常自责,你知道吗,”牧师说,“如果我当时能够体谅他,倾听他的话,他就不会神神秘秘地来冒险,半夜三更地疯狂搜寻什么证据了。”

“乔治,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搞清楚他是谁。”

“但是我知道那家孤儿院……”

“哦,我知道。他们做了例行的调查。但是我认为他们不够细致。我们肯定能做得更好。”

“那先从假设他是阿什比的血脉开始?”

“是的。我无法相信如果没有血缘关系还能长那么像。这个巧合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很好,亲爱的。那你希望开始吗……现在?”

“是的。现在就开始,时间宝贵。”

“我会跟斯莫利特上校谈谈这事的,他知道该如何去做。我跟他说过验尸的事,他认为有可能会在你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南希让我问问你是否希望她来韦斯托弗陪陪你,还是有个人在你跟前反倒会让你心烦。”

“好心的南希。请告诉她我想单独待着,好吗?但是非常感谢她。告诉她,让她多关心关心埃莉诺。她的心情肯定是糟透了,整天还得不停地在马厩里干那些无足轻重的活儿。”

“我倒觉得,把自己的精力专注于打理马厩里的事儿不失为一种宽慰。”

“你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了吗,如你所承诺的那样?告诉她博莱特并不是帕特里克?”

“是的。我曾经很害怕,碧,我都如实告诉她了。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可算得上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困难的事。她刚从西蒙去世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我当时还非常担心。可结果却令人惊讶。”

“她什么反应?”

“她吻了我。”

门开了,进来一个实习生,面色红润,穿着件淡紫色的印花布和白色亚麻布衣服,看着既年轻又漂亮,站在昏暗的门口,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访客。她看到碧后便朝她走来。

“请问您是阿什比女士吗?”

“是的,怎么了?”碧说道,欠了下身子。

“碧翠丝·阿什比女士?哦,太好了。你侄子醒过来了,但他谁也不认识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一直喊着碧的名字,所以我们想那可能是您。因此护士就让我看看能不能找着您。很抱歉,打扰您了,你的咖啡还没喝完呢吧,但你看……”

“是的,是的。”碧说着话,人都已经到门口了。

“他可能比从前安静,到那你就知道了。”那实习生说着,跟着她往外走,“经常都是这样,看到认识的人近在眼前,哪怕他们当时的确记不起来了,也会立马安静下来。说来也有趣。就好像他们能透过皮肤认出他们来似的。我对这种场景已是见怪不怪了,他们往往会说,艾琳?——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名字。然后艾琳就会说,是我,之后他们就会安静一会儿。但如果是别人应了声,十有八九会被他们发现,然后他们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容易动怒。真是奇怪。”

真正让碧感觉奇怪的却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博莱特,嘴里竟然会连珠炮似的吐出那么多话来。她坐在他的床边两天一夜了,听他不停地在焦躁不安地说话。“碧?”他会问,就像刚才实习生描述的那样。然后她会回答:“是我,我在这儿呢。”于是他这才安下心来,重新回到自己刚才做梦神游的世界里去。

他始终认为,自己还是因为上次摔断了腿住的院呢,并且还是在同一家医院;这让他忧心如焚。“我还能骑马,对吗?我的腿其实没有什么大碍,是吗?他们不会把我的腿锯掉,是吗?”

“是的,”她会说,“一切都好着呢。”

曾经有一次,他非常镇静地问:“你生我的气吗,碧?”

“不,我不生你的气。去睡觉吧。”

医院外面的世界还在继续;船只抵达南安普敦海域,进行了验尸,尸体交给了岸上的人,但对碧而言,她的世界变窄了,被局限在了博莱特的房间和护士房里自己那张小床之间。

星期三早上,查尔斯·阿什比到了医院,他那双大脚轻轻地踏过抛光的走廊。碧到下面接了他,把他带到博莱特的房间。他还像碧小时候时那样拥抱了她,碧感到十分温暖,内心宽慰。

“亲爱的查尔斯舅姥爷。我真庆幸你比父亲年轻十五岁,否则你就不会到这来安慰我们大家伙儿了。”

“我比他小十五岁的一大好处在于,不用穿他的旧衣裳了。”查尔斯说。

“他才刚睡下,”她在博莱特门口停下,说道,“所以你得轻点,好吗?”

查尔斯看了一眼这张年轻面孔,只见他下巴松弛,双目紧闭,眼圈明显,胡楂儿凌乱,于是开口说道:

“沃尔特。”

“他的名字叫博莱特。”

“我知道。我不是在叫他。我只是在说他和沃尔特长得很像。这的确是沃尔特过去的样子,在他这个年龄,沃尔特总是宿醉。”

碧往跟前凑了凑,仔细瞧着。“难不成是沃尔特的儿子?”

“毋庸置疑。”

“不知为何,我倒没有看出任何相似之处。他现在这个样子跟谁长得都不像。”

“你从没见过沃尔特睡觉的样子。”他盯着那个小伙子又看了一会儿,“比沃尔特的脸长得更漂亮。真是张帅气的脸蛋。”他跟着她进了走廊,“我听说你挺喜欢他的。”

“我们都很喜欢他。”她说。

“好吧,这让人很难过,非常难过。谁是他的同伙,你知道吗?”

“一个在美国的人。”

“是的,乔治·佩克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但那会是谁呢。有谁从克莱尔去了美国?”

“威力特一家去了加拿大,而且他家都是姑娘。那是个女人,你知道吗?或许他们最后又去了美国。”

“如果是个女人,我情愿把帽子吃进肚子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好姑娘。你真是一个令人钦佩的聪明女人,碧,长得也很漂亮。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小伙子呢?我是指将来。”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将来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