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兰特上学期间,他就学会如果被一个问题困住了,就先把它晾在一边。前一天晚上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今天早晨却变得很简单甚至近乎明显。这个教训是他自己得来的,因此他从未忘记。他把这个教训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中。无论何时,只要他陷入僵局,他就会转移注意力。所以现在,尽管他没有采取布莱斯的建议执行每日的“祷告”仪式,但他确实有注意听他的话,那就是忽视“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塞尔这件事上他已经陷入了僵局,所以他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拇指汤姆上。眼下的这个大拇指汤姆是“阿拉伯”一位有权势的人,他在斯特兰德酒店住了两周,还没办理退房付款手续就消失不见了。

日常工作——总是做不完的日常工作——将他卷入一个旋涡里头,而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

六天后的一个早晨,他的思绪又回来了。

那天,他正沿着斯特兰德酒店南面的人行道走,去梅登路吃午餐,一想到待会儿要回苏格兰场向布莱斯汇报他就很开心。他一路悠闲地看着街道上女鞋的大展览,觉得那些鞋子就跟斯德兰特一样不受女人们的欢迎。那些女鞋突然让他回忆起多拉·西吉斯以及她为舞会所买的凉鞋。他面带微笑穿过了街。他想起她的活力四射,她的喋喋不休,以及她的朋友们的尖酸刻薄。他记得她完全忘记拿自己的鞋子了。尽管她因为买那双鞋子而错过了公交车。她把它们放在座位上,因为装不进购物袋里,然后他得提醒她她忘记拿了。那对鞋子打包得很凌乱,被放在廉价的棕色购物袋里,鞋跟——

他猛地一顿。

一个出租车司机又惊又怒,面部扭曲,在他耳边大叫大嚷。一辆卡车在他身旁紧急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一个警察在听到刹车声和抗议声之后,缓缓地朝他这边走来。但是格兰特没有停下来。他冲到另一辆靠近他的出租车,将车门打开,然后跟司机说:“苏格兰场,麻烦快点。”

“爱出风头!”司机说完便发动车子朝堤岸路开去。

格兰特听不见他说的话。他的整个心思都在那个让他绞尽脑汁的老问题上,而当他又把这个案子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有趣的东西。来到苏格兰场后,他开始找威廉姆斯,当他找到他的时候,对他说,“威廉姆斯,你记不记得你曾在电话里说过你在威科姆做的笔记都可以丢进废纸篓里面了,然后我告诉你永远别丢掉你的笔记?”

“记得。”威廉姆斯说,“那时候我正在城里找宾尼·斯库尔,而你在萨尔克特打捞那条河。”

“你有没有刚好听取我的建议了?”

“我当然听取你的建议了。我总是听从你的建议的。”

“你把那些笔记放在某个地方了吗?”

“我放在我的桌子上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长官。尽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

这当然很费劲。威廉姆斯写报告的时候,就像一个正在上学的小男孩一样,写得很工整。而当那笔记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时候,他喜欢用自创的象形文字速记。

格兰特在那笔记上飞快地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

“九点半从威科姆到克罗姆。”他喃喃自语,“十点五分从克罗姆到威科姆。然后十点十五分从威科姆到克罗姆。‘M.M’农场巷:老人——老什么和小孩?”

“老工人和小孩。我没有详细记录最初发车时车上都有些什么人。只记录了中途上车的人。”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明白。长渠十字路口,是在哪儿?”

“那是一片公共绿坪,很常见的那种,在威科姆郊区,有很多公共设施,类似旋转木马之类的。”

“我记起来了。两个换车的男人,已知,这里写的是‘已知’吗?”

“是的,售票员知道他们是从别的公交来转车的。”

“一个要去沃伦农场的女人,已知。接下来写的都是些什么呢,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一一跟他解释了后面写的东西。

格兰特很想知道如果他用手臂围着他,给他来个大大的拥抱,威廉姆斯会怎么想,就像足协的球员给他们成功进球的足球射手一个拥抱那样。

“我能暂时拿着这个笔记本吗?”格兰特问。

“你可以永远拿着这个。”威廉姆斯说。现在这个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除非,除非,当然了……

格兰特可以看得出威廉姆斯已经开始意识到他对这笔记突然间这么感兴趣绝对不仅是因为出于好奇心,但是他没有等着回答他接下来的问题。然后他就走去见布莱斯。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坚信的事情,”布莱斯盯着他说,“局里的下级警员会故意拖延这宗酒店案件,这样他就可以和经理一起坐在饭店后堂喝免费的酒水。”

格兰特无视他故意开的玩笑。

“这是你悠闲地享用美味午餐前的例行汇报,还是说你有事要告诉我?”

“我想我得到了一些线索,这会让你很高兴的。”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你今天说的东西最好能让我开心。”

“我发现他非常喜欢樱桃白兰地酒。”

“我必须说,这非常有趣。真的很有趣。你觉得这对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好处——”突然,一个美妙的想法让他那双暗沉的小眼睛亮了起来,他盯着格兰特看,就好像一个同事之间那般心领神会。“不!”他叫道,“不会是汉保·威利吧?”

“看上去是的,长官。特征很明显。他借用他那副犹太人形象完美地扮演了一回阿拉伯人。”

“汉保!好吧,好吧。他冒这种险究竟有什么好处?”

“两个星期的奢侈生活,寻些乐趣。”

“真是昂贵的乐趣。我猜你现在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吧?”

“我记得他跟马伯斯·汉基住在一起,而马伯斯今年春天在尼斯的阿加西亚斯帮忙。然后我花了一整个早上打电话,最后发现我们的威利,或者对我们来说他就叫威利,化名为古绒先生待在那里。长官,我来是想问,既然是程序问题,能不能让别人去把他引渡回来,然后给我一两天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我对塞尔的案子有了新的眉目。”

“说吧,格兰特!”布莱斯大声警告。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这想法也很愚蠢。”他又对自己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是我想多花点儿时间研究这件案子,看看能不能破案,长官。”

“好吧,我猜,你觉得在你破了樱桃白兰地酒的案子之后,我就不好拒绝你了。”

“谢谢,长官。”

“但是如果行不通,我希望你能放下这案子,手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还有很多金银财宝等着你去挖掘呢。”

格兰特接着走出了警官的办公室,去挖掘他的“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那份旧金山警方送过来的关于塞尔的报告。他研究了很久,然后给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发了一份礼貌的请求。

然后他想起来他还没吃午餐。他想在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吃,以便他思考。然后他把那张宝贵的纸放进口袋里,走进他最喜欢的酒吧。在这个时候高峰期已经过了,不过他们应该能给他弄点儿好吃的。他仍旧不知道当他第一次读这份有关塞尔的美国生活的报告时,究竟是什么让他灵光一闪。不过他准备好好想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他警醒。

当他吃完午餐走出酒吧的时候,他知道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他回到苏格兰场,查了一本工具书。

是的,就是这个。

他把那份旧金山的报告拿出来,然后跟工具书上面的条目对照。

他甚是欢欣鼓舞。

他找到重要的线索了。他所需要坚持的线索。他找到了塞尔和惠特莫之间的联系。

他打电话给玛塔·哈洛德,那边告诉他她正在彩排《脆弱的心灵》。她今天下午会在标准剧院。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泡沫一样滑稽——那么请帮助我吧,你可以把我当作皮球一样拍打,他想到——飘到了皮卡迪亚广场。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大拇指汤米周日早晨的感觉一样,他想。我现在整个人胀了两倍那么大,而那灵光一现就像一把长柄面包叉一样将我戳破。

但是下午标准剧院艰苦的排练又将他打回原形,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他穿过门厅,跨越那些用来设置屏障的红绳子,走下阶梯,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也许他们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剧作家,他想。然后开始猜测是谁写了《脆弱的心灵》。没有人会知道剧作的作者是谁,剧作家一定很沮丧。准确地说,五十部剧中只有一部能够上演超过三个星期以上,而没人会去看节目单上那些剧作家的名字。

一部戏剧也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能够让人选择去排练。他很好奇《脆弱的心灵》的剧作家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他就是那千分之一,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很自信能成为那千分之一。

他走到剧场内部,来到标准剧院里面雅致的礼堂,也就是观众席。裸露的电灯散发出阴冷的灯光,看上去有点阴森森,却也一片安静无声。前排坐着几个人,背影昏暗,但是没有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

玛塔和一个一脸惊恐的男人站在舞台上,上面还有一只马毛沙发,玛塔开口说道,“我必须躺在沙发上,亲爱的波比。如果仅仅坐着,那就太浪费我的腿了,从膝盖以下看,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差别的。”

“是的,玛塔,你是对的。当然了。”波比说,他昏暗的身影在乐池前面来回徘徊。

“不管在何种情形下,我都不想改变你的设想,波比,但是我确实觉得——”

“是的,亲爱的玛塔,你是对的,当然,就是对的。不,这当然不会改变什么。不,我向你保证。这就是对的。效果会很好的。”

“当然,这对奈杰尔来说可能会很难——”

“不会的,奈杰尔可以走到你的后面然后再说他的台词。试一下,奈杰尔,可以吗?”

玛塔横躺在马毛沙发上,那个一脸惊恐的男人退场了,接着又登场。他排练了九遍入场。“好了,就这样入场。”波比说道,然后就让他通过了第九次入场排练。

前排有人出去了,拿了几杯茶回来。

奈杰尔坐在沙发上说台词,又站在沙发右边说台词,接着站在沙发左边说台词,最后根本不理会沙发,继续说台词。

有人走到前排,拿走那些空茶杯。

格兰特走近一个闲逛的身影,然后问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跟哈洛德小姐讲话?”

“如果她今天一直跟奈杰尔排练,那么今天谁都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你是服装造型师吗?”

格兰特说他是哈洛德小姐的一个私交,必须跟她谈一会儿。他不会跟她说太久的。

“哦。”那个昏暗的身影摸索着走开了,然后跟另外一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宛如在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

那个跑去跟别人商量的人离开了人群,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走向格兰特。他自称是舞台监督,然后问格兰特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格兰特问能不能请人马上转告哈洛德小姐,有一位叫艾伦·格兰特的人在这儿等她,想要跟她谈一会儿。

这果然奏效。那个舞台监督爬到了舞台上,跟玛塔鞠躬致歉,然后很小声地跟她说话。

玛塔从沙发上起身,然后走到舞台边缘,用手遮住眼睛,透过灯光费力地望向黑暗的观众席。

“你在那儿吗,艾伦?”她问,“你从侧门过来,可以吗?麻烦谁给他带一下路吧。”

她走去侧门见他,看到他时异常兴奋。“过来舞台侧边和我一起喝杯茶吧,那些年轻的情侣们还要排练。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和别人饰演年轻的情侣了!这是电影院里最无聊的一幕了。你以前没来看过排练,艾伦!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很想说是求知欲,但是恐怕得说是公事。我想你能帮到我。”

她确实帮了他很多,也从不过问那些问题的意图。

“我们还没和那位威廉姆斯警长吃过饭呢。”她说着又回到舞台,又把那些年轻的饰演情侣的演员衬托得好像业余演员似的,让他们都恨不得下台去。

“如果你多等一个星期左右,我和威廉姆斯可能会有一个故事说给你听。”

“好极了。我感觉自己赚到了。我这人,真是又友善又细心。”

“你是一个很完美的人。”他说。然后又走回街道上,又恢复了一点儿刚才下阶梯走进剧院时那些欢欣鼓舞的感觉。

他手头掌握了玛塔提供给他的信息,然后前往卡多根花园。他向一些精装公寓的管家问话。

“哦,是的,我记得。”她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哦,不,她不住这儿。这些是单身公寓。我意思是说,这些公寓都是只住一个人的。但是她经常来这儿。”

在这个时候,伦敦很多商店都关门了,在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警察给他送来他想要的信息之前,他也做不了什么。然后他首次早早地就回了家。吃了一顿简便的晚餐,然后上床睡觉。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事儿。

把细节都理清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理清楚。

托比·塔利斯一直都很想知道是什么支撑莱斯利·塞尔活下去的。而格兰特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持续了一个小时,也在想着莱斯利·塞尔的主要动机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