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格兰特就给局长打了电话,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报告情况,布莱斯就打断了他。

“是你吗,格兰特?赶快让你那位得力的助手回来。宾尼·斯库尔昨晚把波比·普伦特里卧室的保险箱洗劫一空。”

“我还以为波比值钱的东西都在她‘叔叔’那里。”

“之前是,不过她又给自己找了个新‘干爹’。”

“你确定是宾尼干的?”

“确信无疑。到处都是他的踪迹。他打电话把大厅行李生支开,没有留下指纹,抹着果酱的面包和牛奶,从服务通道离开。除了没在来客登记本上签名,他所做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表明了是谁干的。”

“哈,好吧。要是哪天犯罪分子知道要改变作案技巧,我们就该失业了。”

“我需要威廉姆斯去把宾尼抓回来。威廉姆斯对宾尼了如指掌。快让他回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不太好。”

“不太好?怎么说?”

“我们没找到尸体。所以我想了两种可能: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塞尔已经死了;或是他出于某种目的,自己躲起来了。”

“什么目的?”

“恶作剧,没准。”

“他最好别和我们玩这把戏。”

“当然,他可能仅仅是失忆了。”

“最好是。”

“我需要两项协助。一是在电台发布寻人启事。二是从旧金山的警察那里了解点儿塞尔的情况。我们对塞尔一无所知。他在英国只有一个亲戚,是他的表妹,一个女画家,不过他们彼此不怎么联系。据说他没和她联系。她早上看了报纸之后可能会主动联系我们。不过她可能也不了解塞尔。”

“你觉得旧金山的警察会知道不少?”

“嗯,他冬天在海岸工作的时候,旧金山是他的大本营。他们一定能挖出点儿他的消息。让他们查查,他在那里有没有和谁结怨,有没有人有杀他的动机。”

“有一堆想杀摄影师的人呢,我想。好吧,我们就这么干。”

“谢谢您,长官。寻人启事呢?”

“英国广播公司可不想让他们可爱的小电台里搅和些警方消息。你想播什么内容?”

“我想问问周三晚上有没有人开车从威科姆和克罗姆之间经过,刚好让一个年轻人搭了车。如果有,请他联系我们。”

“好,我会想想办法的。我想,你已经查了所有的公共交通工具了吧?”

“一个都没放过,长官。没有找到他的一点儿踪迹。他很惹眼。除非他事先放了一架飞机在什么地方等他,不过这种情节只会在冒险的故事里出现,据我猜测,他从这个地方消失的唯一方法,就是徒步穿过田地,然后在主路上搭车。”

“没找到谋杀的证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今天早上会去搜集当地人不在场的证据。”

“不管你打算干什么,先把威廉姆斯弄回来。旧金山那边一有消息,我就告诉威科姆警局。”

“太好了,长官。谢谢。”

格兰特挂了电话便去找威廉姆斯。

“该死的宾尼。”威廉姆斯说,“我才刚开始有点喜欢这乡下。不管怎么说,今天可不适合和他纠缠。”

“他很难对付吗?”

“宾尼?不!他特别烦人。他会大喊大叫,说我们在骚扰他。说他前脚刚从监狱里出来,准备好好做人,‘好好做人’!宾尼!我们后脚就又把他抓起来审问。他现在处境尴尬,想得到公平对待比登天还难,嘟囔个没完没了。他让我反胃。宾尼但凡看到个正经的工作,都会唯恐避之不及。不过他倒是特别会装可怜。有一次,他甚至博得了一名国会议员的同情,这名议员还在国会上过问警察是如何对待市民的。你都得怀疑,有些议员是不是知道从他们家乡过来是要坐火车的。我需要坐火车去伦敦吗?”

“我想罗杰斯会安排辆车把你送到克罗姆,你好从那儿坐快车过去。”格兰特微笑着,看到他同事一想到要坐火车,一脸的厌恶之情。他自己又回到电话那里,给玛塔·哈洛德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磨房屋的住处打了电话。

“艾伦!”她说,“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哪儿呢?”

“威科姆的白鹿旅馆。”

“可怜的家伙。”

“噢,没那么糟。”

“别装了。那地方太简陋了,在那儿念经忏悔还差不多。对了,你听说我们这里最近的爆炸性新闻了吗?”

“是的。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威科姆的原因。”

玛塔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玛塔说:“你是说苏格兰场对莱斯利·塞尔的溺水感兴趣?”

“对塞尔的失踪感兴趣,应该这么说。”

“你是说,最近的传言是真的了?沃尔特和他吵架了?”

“我想我不能在电话里和你说这个。我想问问你今天晚上在不在家,我想过去一趟。”

“不过,你一定要过来我这里住。你可不能住在那个破地方。我会让……”

“真是十二分感谢,不过我不能那么做。我必须待在威科姆,这里是调查的中心。不过,如果你愿意管顿饭……”

“我当然会管你饭啦,亲爱的,我会给你准备顿好饭。我给你做个煎蛋卷,让斯拉普夫人给你做份鸡肉,再从地窖里拿瓶酒,一定让你忘了白鹿旅馆啤酒的味道。”

憧憬着一天结束时的那顿像样的饭菜,格兰特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首先赶到了崔铭斯庄园。想要逐一搜集不在场证据,住在崔铭斯庄园的人理应第一个为自己做辩解。

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清晨的霜气散去之后,空气变得温暖舒适。就像威廉姆斯说的那样,这样的日子真是不该浪费在宾尼这种人的身上。一看到崔铭斯庄园异常招摇地耸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兰特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昨天晚上,崔铭斯庄园只是黑暗里灯光簇拥的一扇门。然而今天,它矗立在那里,格外高大,每个建筑细节都历历在目。格兰特欣喜若狂,不禁踩了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车道拐弯处,坐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能体会您的感受。”一个声音从他胳膊边上传出。是莉兹。她有些睡眼惺忪,他注意到,不过还是非常镇静和友好。

“早上好。”他说,“我早上有些郁闷,因为我没法放下手头的工作去钓鱼。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房子很漂亮,是吧。”她也这么觉得,“你甚至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你感觉没有人能想象出这样的房子,而它恰恰却出现了。”

她的思绪从房子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她马上要开口问他什么。

“真抱歉来打扰你们,不过我今天早上要忙着把这案子里的杂草拔掉。”

“杂草?”

“我想把和这案子不相干的人排除掉。”

“我知道了,您要搜集不在场证据。”

“是的。”他打开车门让她上来,载她来到不远处的房子那里。

“嗯,我希望我们都有合理的不在场证据。很不幸,我就没有。我知道您的身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不在场证据。非常奇怪,是吧?要是一个无辜的人说不清自己某天都做了什么,该多么内疚啊。您是要搜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据吗?拉维妮娅姨妈、妈妈和其他所有人的?”

“还有所有用人的。所有和莱斯利·塞尔或多或少能扯上些关系的人都需要有不在场证据。”

“好吧,你最好先问问维姨,赶在她工作之前。她每天早上都要口述两个小时小说,她很守时。”

“你当时在哪儿,贾罗柏小姐?”他们来到门口时他问。

“案发时间?”他觉得她只是佯装不为所动。“案发时间”就是莱斯利·塞尔可能死亡的时间。他觉得她不可能忘了这事儿。

“是的。周三晚上。”

“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回屋’了。别说那时候回屋‘有些早’。我知道的确有些早。我只是习惯早早就上楼。我喜欢一天结束的时候自己待着。”

“你读书吗?”

“不读,探长。不过我会写些东西。”

“你也写东西?”

“我让您失望了吗?”

“你让我很感兴趣。你都写些什么,我能问问吗?”

“我写的都是普通女孩的故事,来排解焦虑,仅此而已。”

“写天生兔唇的女佣蒂尔达有杀人倾向来缓解对莫林的不满。”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说道:“您真是个奇怪的警察。”

“我觉得应该是你想象中的警察比较奇怪才对。”格兰特精神抖擞地说。“你能告诉你姨妈我过来了吗?”

然而根本没有必要去通告了。莉兹跑上楼梯的时候,菲奇小姐已经在大厅等她了。她的语气中透着的惊讶之情远多于她的不满:

“莉兹,你迟到了五分钟!”接着,她看到了探长,她说,“噢,噢,他们是对的。人人都说您长得不像警察。请进,探长。我一直都想见见您,应该说是正式见面,我们上次遇到根本算不得见面,您说呢?请到晨室来,我在那里工作。”

格兰特为打扰到她早晨的小说口述而道了歉。不过她说她很高兴推迟和她“无聊的女孩”打交道,至少可以腾出十分钟来和他谈话。格兰特认为,她口中的“无聊的女孩”应该是新的菲奇女主角。

周三晚上,菲奇小姐似乎也早早回了房间。确切地说,是在九点半的时候回去的。

“像我们这样,一家人成天待在一起。”她说,“大家晚上都想早早回自己房间待会儿。”她看了集广播剧,然后醒着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她恍惚中听到她姐姐进来了一下。不过总而言之,她很早就睡着了。

“进来?”格兰特说,“贾罗柏夫人又出去了吗?”

“是的。她去参加乡村妇女协会的聚会去了。”

接着,他问了她关于塞尔的情况。问她觉得塞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看来,塞尔可能做些什么,不可能做些什么。他很意外,提到塞尔,她说话非常谨慎,言语之间似乎有所保留,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他问道:“您觉得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塞尔爱上您的外甥女了?”她看上去大吃一惊,说,“没有,当然没有!”说得太急也太过肯定了。

“他没有注意过她?”

“我亲爱的先生。”菲奇小姐说,“是个美国人就会注意女孩的。这是条件反射,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您觉得他对她不是真感兴趣?”

“我敢肯定,他不是。”

“您外甥昨天晚上告诉我,说他和塞尔沿河旅行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给您打电话。”

“是的。”

“您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周三晚上和您说了什么吗?我是说,知道他们俩在哪儿野营?”

“我想是的。家里人肯定都知道,用人们也都非常关心他们的进展。所以我猜大家都知道。”

“谢谢您,菲奇小姐。您真是太好了。”

她把莉兹叫了进来。莉兹带他去见了她妈妈,然后又回到晨室,记录起新的女主人公莫林的一举一动。

贾罗柏夫人是另一位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据的人。她去乡村礼堂参加了乡村妇女协会的聚会,九点半结束后她便离开了。开始时,她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结伴而行,不过在岔路口两人便分开了。她大概十点或是更晚些时候到的家。那晚的夜色很美,所以她一路慢慢溜达回家。之后她锁上了前门。后门一直是布雷特夫人负责的,她是家里的厨师兼管家。

艾玛·贾罗柏一下都糊弄不了他。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温和,内心却充斥着独断的母爱。塞尔是不是在破坏她给女儿安排好的人生?

他问她塞尔的情况,她一一如实相告。他是个有魅力的年轻人,她说。他的魅力格外与众不同。他们都特别喜欢他,这次的悲剧让大家痛不欲生。

格兰特发现自己只是嗯嗯地回应着她的话。

贾罗柏夫人让他烦闷到有些窒息。她起身去找爱丽丝的时候,他非常高兴。

周三晚上,爱丽丝和花匠一起出去了。他们十点一刻回来的时候,布雷特夫人已经把后门锁上了。他们喝了杯热可可,就一起回偏房的屋子里睡觉去了。爱丽丝的确对突然发生在莱斯利·塞尔身上的不幸大吃一惊。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年轻人了。她见过不少年轻人,像绅士啊什么的,可谁会在意女孩的脚踝?塞尔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关心女孩双脚的人。

“双脚?”

他对布雷特夫人和客厅女侍伊迪斯也这样说。他会说:“你可以这样或那样,省得再跑上来一次,是吧?”她唯一能想到的是,美国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凡是她见过的英国人,根本不关心她是不是还需要再多跑一趟。

伊迪斯似乎也是一样,对莱斯利·塞尔的事非常伤心。不只因为他会关心她的双脚,还因为他长得实在是英俊。伊迪斯优越感十足,还很清高,根本不屑于和花匠一起出去。她回屋看了集广播剧,和她女主人看的一样。她听到布雷特夫人和爱丽丝上楼睡觉去了。但是偏房的卧室离主楼太远了,根本听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并不知道贾罗柏夫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布雷特夫人也不知道。布雷特夫人说,晚饭过后,主人们就不再吩咐他们做事了。伊迪斯把睡前饮品摆好之后,就没人再去动大厅里的那扇绿呢大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人从那里进出。布雷特夫人已经跟了菲奇小姐九年,菲奇小姐对她管理用人和他们的住处十分放心。

格兰特向前门走去,准备开车离开。他看到沃尔特·惠特莫正靠着阳台的墙壁待着。他向格兰特问了声早上好,说希望这些不在场证据能够令人满意。

在格兰特看来,沃尔特·惠特莫似乎明显苍老了许多。从昨天晚上见到他到现在,虽然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却变了不少。他琢磨着,今天早上的报纸到底对沃尔特脸部结构的松弛负有多大责任。

“报社开始骚扰您了吗?”他问。

“刚吃了早饭他们就来了。”

“您和他们交涉了吗?”

“我见了他们,如果您问的是这个的话。我没有多少可说的。他们会在天鹅酒吧找到更多素材。”

“您的律师来了吗?”

“是的。他现在在睡觉。”

“睡觉?”

“他五点半就从伦敦出发了,我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一直在一旁听着。他手头的事儿得赶快处理一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两点才睡了会儿。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格兰特告别了他便直奔天鹅酒吧,感到一股莫名的释然。他把车开进酒吧后面砖块铺平的院子里,下车敲了敲侧门。

里面传出拨开门闩的声响,听上去很不耐烦。瑞武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你这样一点儿用都没有。”他说,“你要等到开门才能进来。”

“作为警察,我觉得你这招很管用。”格兰特说,“但是我想进去和你谈一下。”

“要我说,你像个军官,不像警察。”这位退伍的海军饶有兴趣地说,他把他带到了酒吧大厅,“你和我在海峡北面作战时认识的一个少校长得很像。他叫凡德勒尔。你认识吗?”

格兰特没有见过凡德勒尔少校。

“噢,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长官?是塞尔的事儿,我猜。”

“是的。你可以帮我做两件事。关于周三晚上惠特莫和塞尔之间的关系,我想听听你深思熟虑的意见,我是说深思熟虑之后的意见。我还想要一份那晚来酒吧的人的名单,还有他们离开的时间。”

应对突发事件,瑞武仍然具有军人持有的客观态度。他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像艺术家那样掺杂个人思想。格兰特感到非常放松,就像在听他的下属给他汇报情况一样。

他们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不合,瑞武说。要不是看没有人走过去和他们聊天,他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般情况下,他俩刚进酒吧的时候,会和别人闲聊几句,接着会有人走到他们的座位上,和他们继续聊之前的话题。但是周三那天,他们之间不知道哪里不大对劲,大家都不敢过去打扰他们。

“他们就像两只狗一样,一直围着彼此转圈。”瑞武说,“没有吵架,不过气氛不大对。不过他们随时可能吵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看到惠特莫出去吗?”

“没人看到。男人们都在争论谁在哪年代表澳大利亚参加的板球比赛。直到门一响,大家才停下来,仅此而已。然后比尔·马多克斯看到塞尔独自一人待着,就过去和他聊天去了。马多克斯在村头开了家汽车修理厂。”

“谢谢。现在,该做份来酒吧的人的名单了。”

格兰特把名单写了下来。里面的大多数人所属的郡名,从《英国土地志》颁布以来就没有变过。他走出去开车的时候问:“报社的人来过吗?”

“来了三个。”瑞武说,“《号角报》、《晨报》和《邮报》。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要把村子里能找到的信息都搜罗一空。”

“苏格兰场也一样。”格兰特苦笑道。然后便开车去找比尔·马多克斯了。

村口有座隔板搭建的高高的房子,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威廉·马多克斯和他的儿子,木匠兼船匠。房子的一角有个涂着亮黑色和黄色的标志牌指向侧院,上面简单地写着:汽修厂。

“要我说,您这两份营生都做得红红火火的。”他歪着头看着标志牌,向比尔·马多克斯介绍自己的时候恭维了一句。

“噢,马多克斯和儿子说的是我父亲,不是我。”

“我还以为您没准就是那上面提到的‘儿子’。”

比尔被逗笑了。“噢,不是。我爷爷是上面提到的儿子。那是我曾祖父的买卖。算是我自卖自夸,不过我们这里的木匠的确是村里最好的。您是来搜集信息的吧,探长?”

马多克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格兰特。他正要离开时,马多克斯说:“您或许恰巧知道一个叫霍普金斯的记者?”

“《号角报》的霍普金斯?我们见过。”

“他今天早上在这附近转悠了好几个小时,您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吗?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书能大卖故意做了场秀。”

典型的霍普金斯式反应和比尔困惑的表情让格兰特一时无言以对。他靠着汽车大笑起来。

“真是低级趣味的人生,记者的。”他说,“吉米·霍普金斯就是天生的低级趣味创造者,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的那样。”

“噢。”比尔仍然一脸困惑地说,“我管这叫傻。傻透了。”

“对了,您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瑟智·拉托夫吗?”

“我觉得他应该还没起床。不过如果他起床了,一定是瘫软地趴在邮局柜台上呢。商店里的邮局柜台。就在这条路中间。瑟智就住在它边上,他的房子紧靠着它待着。”

然而瑟智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以他特有的姿势趴在邮局柜台上。他正从报亭那边往回走,胳膊下面还夹着张报纸。格兰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他对舞蹈演员的职业动作太熟悉了,一眼就在乡村街道上认出了他。软塌塌的衣服套在那个看上去瘦削的身体上,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憔悴的神情不禁让人觉得他身上的肌肉一定已经下垂,就像失去弹性的松紧带一样。格兰特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女芭蕾舞演员抛来抛去的光鲜角色,怎么一离开舞台,就变得如此潦倒,像个手推车货郎。

他把车开到瑟智身边停了下来,和他打了招呼。

“拉托夫先生?”

“是我。”

“我是格兰特探长。我能和您说会儿话吗?”

“人人都能和我说话。”瑟智傲慢地说,“你怎么可能不行?”

“是关于莱斯利·塞尔的事儿。”

“啊,对了,他被淹死了,太好了。”

格兰特告诉他说话要慎重。

“啊,慎重!”瑟智一字一顿地说,“资产阶级的东西。”

“据我所知,您和塞尔吵过一架。”

“不是那么回事儿。”

“但是……”

“我把装满啤酒的杯子砸到他脸上去了,仅此而已。”

“您不觉得那是吵架?”

“当然不啦。吵架的两个人要在同一个层面,要平等,怎么说,在地位方面。没有人会和贱民吵架。要是我祖父在俄国那会儿,一定会用鞭子抽他。不过这里是英国,比较颓废,我只是拿啤酒泼泼他而已。至少是那么个意思。”

格兰特把这话告诉了玛塔,她说:“要是没有那个俄国的祖父,真不知道瑟智还能干什么。他父亲离开俄国的时候,他才三岁。他连一句俄语都不会说,还有半个那不勒斯血统,不过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和他俄国的祖父脱不了干系。”

“您会理解的。”格兰特耐心地说,“警察需要了解所有那些认识塞尔的人在周三晚上的行踪。”

“是吗?那得多无聊啊。生活真是不幸,警察的生活。行踪。太单调了,太没有技术含量了。”瑟智开始打旗语,他的两只胳膊像提线木偶一样笨拙地比画着执勤信号,“无聊,实在无聊。清晰,当然,却没有技巧可言。”

“周三晚上从九点开始您在哪里?”格兰特觉得若不直截了当地问他,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在跳舞。”瑟智说。

“噢。在乡村礼堂里?”

瑟智看上去像是要昏倒了一样。

“你是想说我,我,瑟智·拉托夫在演话剧?”

“要不然您在哪里跳舞?”

“河边。”

“什么?”

“我新编了支芭蕾舞。春天的夜晚总是能带给我很多灵感。它们就像喷泉一样涌到我的心里。那里的氛围好得让我如痴如醉。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就是给这支舞配上雅致的小河流水音乐。开场的时候……”

“河的什么地方?”

“什么?”

“河的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那里的气氛都一样。”

“好吧,您有从萨尔克特开始,沿着河岸朝上游或下游走动吗?”

“哦,去上游了,极有可能。”

“为什么是‘极有可能’?”

“我需要在宽敞平坦的地方跳舞。上游的河岸就是那样的。从村子往下游走,河岸陡峭不说,还种着烦人的根茎作物。根茎作物。又大又脏的东西。它们……”

“您能指认出自己周三晚上跳舞的地方吗?”

“指认?”

“把那地方指给我看。”

“怎么可能?我都不记得是在哪里。”

“您记不记得有什么人在那地方看到过您?”

“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

“我时不时地绊倒草丛里谈情说爱的人,不过他们——怎么说呢,和房子是融为一体的。他们是场景,场景的一部分。不值得注意。”

“那么,您记不记得周三晚上,您是什么时候从河岸走的?”

“啊,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时候?”

“流星滑落的时候。”

“那是几点?”

“我怎么知道?我讨厌流星。它们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我觉得让我的芭蕾舞以流星落幕倒是还不错。你知道,像《玫瑰花魂》一样的芭蕾舞剧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议论纷纷,让大家知道我还……”

“拉托夫先生,您猜莱斯利·塞尔是如何溺水的?”

“溺水?掉进去的呗,我觉得。太遗憾了。污染物。这河那么漂亮,应该为漂亮的事物而生,像奥菲莉亚、夏洛特还差不多。你觉得夏洛特的故事能改编成芭蕾舞剧吗?她从镜子中看到的一切?这是个好主意,对吧?”

格兰特放弃了。

他把车停在原地,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呼屋。呼屋正面是用平整的石头砌成的,突兀地矗立在村子里那一排粉色、白色和黄色的屋顶中间。这房子和其他村舍一样沿路而建,然而门前的三级石阶让屋子的一层比街道高出了不少。完全自然的高贵气质让它有种超凡脱俗的洒脱。格兰特拉了下亮铜色圆环里的维多利亚式门铃,不禁走神了一下,为那个负责修复这个地方的人,不管他是谁,祈福。他保全了房子的结构,却没有设法把它恢复原状,所以它看上去就像个老古董。从破旧不堪的骑马台到铜铃,几个世纪的故事都历历在目。显然,为了把房子修复成现在这样子,一定是花了大把的金钱。格兰特琢磨着,没准保全呼屋就足以证明托比·塔利斯存在的意义。

一名男仆来开了门,就像是从托比的剧作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站在门口,虽然谦逊有礼,却把门挡得严严实实的,俨然是个活路障。

“塔利斯先生午饭前不见任何客人。”他回答着格兰特的问话。“他早上一直在工作。下午两点才能接受报社采访。”他把手伸出去准备关门。

“我像报社的人吗?”格兰特尖锐地问。

“嗯,不,我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先生。”

“你不会连名片盘都不愿意拿过来吧?”格兰特温和地说。

男仆顺从地转身,到大厅的黑橡木色柜子里取了个银托盘。

格兰特放了张名片到托盘里,他说:“请代我向塔利斯先生致敬,转告他,如果他能抽出三分钟和我见见面,我会不胜感激。”

“我会的,先生。”男仆目不斜视地说,甚至都没有扫一眼名片,“您可以进大厅里等一会儿吗?”

他消失在房子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门内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不过他很快走了回来。“格兰特探长,请这边走。塔利斯先生非常高兴能见您。”

格兰特发现,房子后面的屋子面朝一座大花园,花园倾斜而下,一直通向河岸。与他刚刚离开的乡村街道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客厅,里面的家具陈设极其精美,格兰特只在博物馆里见到过。托比穿着件款式别致的晨衣,坐在一排银质咖啡器具后面。一个穿着更加别致便装的年轻人在他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个笔记本。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虽然稚嫩却满怀热切之情。他手里崭新的笔记本,更像是显示地位的神器,而并非是手艺人的工具。

“您真谦虚,探长!”托比向他问了好。

“谦虚?”

“三分钟!连报社都要占用我十分钟呢。”

这原本应该是对格兰特的恭维,但是所达到的效果却是在提醒格兰特,托比是英语语言国家中接受采访最多的人,他的时间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和往常一样,托比做什么都有点“不着调”。

他向格兰特介绍了这个年轻人,他叫贾尔斯·魏尔伦,是自己的秘书。接着给格兰特倒了杯咖啡。格兰特说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请塔利斯先生边吃早餐边和他说话。托比当真这么做了。

“我正在调查莱斯利·塞尔失踪的案件。”格兰特说,“非常抱歉,不过我不得不打扰那些和塞尔原本不熟悉的人。我们得调查萨尔克特镇上所有知道塞尔的人,要他们尽量描述出周三晚上在做什么。”

“探长,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获此殊荣。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能被问及我在十三号的周三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在做什么,但是从来没有奢望它能变成现实。”

“现在,它实现了。我希望您能提供充分有利的不在场证据。”

“至少,这再简单不过了。在那个美丽的夜晚,我和贾尔斯一直在讨论第一场第二幕的剧情。《健行者》,探长,很有必要的讨论。我是个生意人。”

格兰特的目光从这个生意人这里转到贾尔斯身上,觉得只要能让托比高兴,他的这个年轻弟子没准都能承认是自己杀了人。提供不在场证据这种小事,根本就是他的日常工作内容。

“而且魏尔伦先生当然也同意这种说法。”格兰特说。

“是的,噢,是的,我当然同意。是的。”贾尔斯为了讨好托比,一下子多肯定了好几次。

“这的确是场悲剧,溺水这事儿。”托比抿着咖啡说,“这世界上的俊男靓女本就不多,我们真是损失不起啊。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和雪莱的人生一样。您知道牛津的雪莱纪念馆吗,探长?”

格兰特知道那个纪念馆,不过它让他想起煮过了头的鸡肉,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出口。托比也没打算要他回答什么。

“美好的事物,溺水无疑是离开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

“我亲眼见了那么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我真的不敢苟同您的观点。”

托比抬起他的鱼鳞眼盯着格兰特说:“不要破坏我的幻想,探长。您比塞拉斯·威克利还要糟糕。塞拉斯总是直言不讳生活中的污秽所在。对了,您搜集塞拉斯的不在场证据了吗?”

“还没有。据我所知,他并不认识塞尔先生。”

“那也无法阻止塞拉斯。他要是用他的地方色彩来做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地方色彩?”

“是的。在塞拉斯看来,乡村就是强奸、谋杀、乱伦、堕胎和自杀的污水坑。没准塞拉斯觉得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是时候该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了。您读过我们塞拉斯的作品吗,探长?”

“恐怕没有。”

“别道歉。这种品位需要慢慢培养。连他妻子都还没有培养出来呢,如果所有的报道是真的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可怜的女人,她整天忙着给孩子喂奶,受尽煎熬,哪有时间去考虑这种抽象的东西。似乎没有人告诉她她其实是可以避孕的。当然,塞拉斯对‘繁衍’有种情结。他觉得女人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女人该多伤心啊,您不觉得吗,拿她们和兔子比,到头来,还是觉得她们万般不是。生活,繁衍于丑恶之中。这就是塞拉斯看到的世界。他厌恶美丽,美丽对他而言是种冒犯,他必须把它捣碎,再让它重新繁衍。他非常看重这一点。当然,他只是有点疯狂,可怜的家伙,不过这种疯狂倒是有利可图,所以没有必要为它痛哭流涕。成功生活的秘诀之一,就是知道如何能疯狂到有利可图。”

格兰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托比平时的说话风格,还是他故意要把他支到塞拉斯·威克利那里去。当一个人的个性展露无疑的时候,就像托比·塔利斯现在这样,很难判断这种展露中有多少成分是因为自我保护,又有多少成分是为了炫耀。

“您周三晚上根本没有见过塞尔是吗?”他说。

没有,托比没有见过他。他晚饭前的确去过酒吧,但是晚饭后没有。

“我无意干扰您的工作,探长,不过在我看来,这桩简单的溺水案根本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是溺水?”

“为什么不是?”

“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塞尔溺亡,不过却有些确凿的证据显示他并没有溺亡。”

“他没有?您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没有溺亡?”

“河里已经被打捞个遍了。”

“哦,那个啊!”

“塔利斯先生,我们现在在调查的是周三晚上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那个人的失踪。”

“您真该去见见牧师,探长。他一定有办法帮您。”

“什么办法?”

“亲爱的牧师觉得塞尔从来没有真正来过这里。他觉得塞尔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的玩笑开完之后就消失了,可以说,是能量耗尽了。”

“很有意思。”

“我想您从来没有见过塞尔,探长?”

“哦,不。我见过他。”

托比大吃一惊,倒把格兰特给逗乐了。

“这个恶魔在来萨尔克特之前,刚刚参加了布鲁姆伯利的派对。”他说。

“我亲爱的探长,您一定要见见牧师。他对鬼神学的研究意义非凡。”

“您为什么问我见没见过塞尔?”

“因为他是人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恶魔化身。”

“他英俊的外貌,您是说?”

“仅仅是英俊的外貌?”托比问道,半是盘问半是质疑。

“不。”格兰特说,“不是。”

“您会不会觉得塞尔是坏人?”托比一时忘了装腔作势,说话突然自然起来。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啊,我啊。”托比又端起架子,嘲讽地叹了口气,“谨慎的官僚派。我这余生也没什么期望了,探长,不过还是特别想知道莱斯利·塞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能找出原因,一定不做谨慎的官僚派,会把实情告诉您的。”格兰特说着,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了望五彩斑斓的花园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里曾经可能是栋乡村豪宅,不论离哪儿都只有几英里的距离。”他说。

托比说这就是呼屋的魅力之一,不过当然,大多数沿河而建的村舍都有花园通向河岸,然而大部分花园都被改建成菜园之类的东西了。呼屋的花园里仍然覆盖着成片的草地和树木,因此显得十分宽敞。

“河流成了天然的分界线,然而并没有打破这里的景致。有好有坏,这河。”

“有蚊子?”

“不是。它时不时地想冲进屋子里来。大概六年左右会成功一次。去年冬天,我的看门人一早醒来,发现我的船顶在了他卧室的窗户上。”

“您有条船?”

“就是个道具。像艘平底船,夏天的午后躺在里面非常舒服。”

格兰特感谢他帮了这么大忙,并再一次为打扰到他吃早餐而道了歉,然后便离开了。托比有意带他参观一下呼屋,不过格兰特婉言拒绝了。一来他还有工作要做。二来他已经在报纸里见过呼屋的照片,知道里面大概的情况。三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让托比·塔利斯这样世故的家伙带他参观这座世界上最精美的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