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稍晚,新日报社的晚报再度让整个大阪沸腾起来。
社会版头条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将二十日上午十一点左右,从曙公寓被运出一个重得离谱的行李箱一事写成重点新闻。相较之下,行李箱中装有原樱女士的尸体这个可能性则被避重就轻、含糊带过。不过,看到这种报导,只要是稍微敏感一点的读者应该都能察觉事有蹊跷。报导中不止提到行李箱的重量,甚至连形状、大小及特征等,也都尽可能地详加描述。不但如此,还连行李箱的持有人是一位把脸遮住的绅士也写了出来。
其实这篇报导是我依照浅原警部和由利大师的指示所写的。
“目前我们警方正全力调查行李箱是打哪儿来的。也就是说,在河边驾驶于三越百货侧门外将行李箱搬上车之前,嫌犯是怎么到三越百货的?因此我们想要借助报社的力量,你能不能在今天的晚报上尽可能引人注意地报导这件事?”
浅原警部如此向我要求。
“三津木,别忘了还要将行李箱从这里被运到什么地方也写清楚!”
由利大师从旁提醒我。
当我一回到报社立刻和岛津讨论,谨慎地完成了这篇报导。当时岛津亢奋的不得了。
“这么说来,曙公寓的那间套房就不是杀人现场哩?”
“似乎是这样。那里只是用来换装尸体的地方,换句话说就像是舞台的后台一样。”
“假如那里不是杀人现场的话,那么原樱是在哪里被杀害的哩?”
“天晓得。不过如果想要确定这一点,就必须找出行李箱是从哪里来的。”
岛津边看我写的报导边说。
“要扛着这么大一个行李箱,嫌犯是不可能在城里到处乱晃的哩。无论他打哪儿来,一定有部车送他到三越百货的侧门旁。”
“就是这样没错。所以警方要借由这篇报导唤起载过嫌犯的驾驶的印象。照由利大师所说的,我们至少还得找到三部汽车。一部是你刚才说的,将行李箱运到三越百货侧门的车,一部是将空行李箱从曙公寓载走的车,还有一部则是将低音大提琴从大阪车站送到曙公寓的车。可是凶手为了隐藏线索,也许不止换了这几次车,所以我们可能还得找出更多部车。”
“唷喝!可是犯人干嘛没事找事做,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哩?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先将原樱的尸体塞进低音大提琴箱之后再送到公会堂吗?”
“天晓得。这件事一定隐藏了这起命案当中最深不可测的谜。由利大师也曾说这是一起经过缜密计划的杀人案。岛津,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我现在要回去N饭店一趟。”
“安哩!还有什么事,你尽量吩咐没关系,都包在我身上哩。”
我在三点左右抵达N饭店。当时饭店门口刚送抵一批标有原樱歌剧团标帜的服装箱与大皮箱,我想他们大概是要将摆在演出会场里的服饰道具等物品搬回饭店。站在玄关前指挥众人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他正是原樱的经纪人——土屋恭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土屋的本来面貌。很久以前,大约在我国中一年级时,我曾看过两、三次他的演出。那时浅草歌剧已经过了全盛期,正逐渐凋零没落。土屋的歌剧生涯仿佛就象征了浅草歌剧的悲惨命运。土屋是帝剧歌剧部(注:帝剧是东京帝国剧场的简称,自1911年起招收歌剧部学生。)第一届学生,他的歌喉曾被大肆宣传为日本人罕见的嗓音,可惜的是他肺活量不足,演唱中途歌声就变得嘶哑,喘不过气来。他的歌剧生涯才正要开始就已落幕。虽然他改用拙劣的肢体动作和低俗的台词来掩饰,但这却使我更加看不下他的表演。既便如此,我还是永远忘不了他饰演梅菲斯特(注: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Faustus)故事中前来诱惑浮士德的魔鬼,象征了欲望沉沦。《浮士德》一剧有多种版本,英国剧作家马罗(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剧本与德国诗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诗剧是最著名的两出。)的扮相。
岁月催人老,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虽然土屋恭三如今已不复见当年的俊俏容貌,但是他眉眼之间依稀仍存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这件命案发生至今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原樱女士的经纪人,这就是失去美妙歌声的金丝雀的悲惨命运吧。我从土屋先生的身旁经过,走进玄关。当时我看到一个看似快被沉重的行李箱压垮的年轻人,他步履蹒跚地穿过大厅的样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弯着腰,满脸通红地搬运着行李箱,即便他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汗衫,瀑布般的汗水还是从他的额头、脖颈处不断流出。
当我踏进大厅的瞬间,那个年轻人“碰”地一声把行李箱弄掉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从我的背后传来的怒骂声。
“混账东西!你不会小心一点吗!”
声音的主人是土屋恭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头抽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在骂我。
“因为……,土屋先生,这个行李箱真的很重耶。”
遭到责骂的年轻人将行李箱放在一旁,气喘吁吁地用手帕擦拭脖子上的汗。
“你说什么?也不过就那么一点重量的东西。我说雨宫啊,你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儿?你动作再不快一点,玄关这些东西就整理不完了,这样我很伤脑筋啊!”
我刚才还以为那个年轻人是饭店的服务生,听了土屋先生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经纪人助理——雨宫顺平。
土屋先生和雨宫形成一种奇特的对照。雨宫看起来好像不到五呎二吋高,年龄大概是二十六、七岁,不论是样貌还是言谈举止都有点孩子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还没长大。不管土屋怎么歇斯底里地骂他,他仍旧维持着同样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狡诈感。我想他大概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吧?
雨宫深吸一口气,再次扛起巨大的行李箱,摇摇晃晃地走着。看到他这副模样真的很有趣,害我在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得不忍住笑意。环顾厅内,只见由利大师和一位绅士面对面地坐在大厅一角。那位绅士约五十岁上下,身穿一件苏格兰格子上衣,配上一条色彩鲜艳的领带,头发里虽然混杂了部分白发,但粉嫩的皮肤却像少女般细致。他举止优雅地抽着雪茄,不知道在跟由利大师聊什么。我一看见他的脸,便在心中揣测,这位一定就是原聪一郎先生。果然不出我所料,当我一走近,由利大师立刻将我引荐给聪一郎先生。
“久仰大名。这一次也要麻烦你了。”
聪一郎先生定定地看着我,亲切和蔼地说。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不会过分热络,也不会刻意逢迎。感觉上那就是财经界人士在俱乐部中交际时常用的说话方式。
我想要是打扰到他们谈话可就不好了,于是静静地待在一旁。但是他们两人似乎不是在谈什么要事,只是闲聊。聪一郎先生甚至还聊到了大阪的食物,看在我这个旁人的眼里,实在不敢相信他的妻子才刚被人杀害。我对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格外在意。
这个时候又传来土屋先生怒斥雨宫的叫骂声,原本微笑着说话的聪一郎先生听到这种毫不客气的骂法,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他关注地朝玄关的方向望了一眼,当他发现土屋先生没有停止骂人的意思之后,便显得不耐烦了起来。之后他似乎忍无可忍地倏然起身。
“我先失陪了。有什么事请跟我联络。”
聪一郎先生丢下这么一句话,大步走出了大厅。
事发突然,让我略微吃了一惊。看着聪一郎先生离去的背影,我以为聪一郎先生一定是认为土屋先生骂人不看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对助理骂个没完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所以要出面当个和事佬。但事情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聪一郎先生瞧也不瞧他们两人一眼,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我看傻了眼,回头一看,当时大师的表情看起来高深莫测,微微浮现一抹带有挖苦意味的笑容。大师低下头说:“看来就算是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也隐藏不住心中的不快。”
当时我并没有把大师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我才猛然警觉,原来大师的话语当中隐藏着关于这起命案真相的重大意涵。
大师似乎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转而问道:“上次拜托你的那篇报导怎样了?”
“写好了。再过三个小时晚报应该就出刊了。要是顺利地找出那几部车就好了。”
“嗯。” 棒槌学堂·出品
“歌剧团那行人是怎么回事?好像一个个都不见人影。”
“刚才小野和相良在那边……”
由利大师正环顾大厅寻找他们两人的身影的时候,从玄关那边又传来了土屋先生斥喝雨宫的声音。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由利大师却露齿笑道:
“经纪人好像心情不太好。大概是他意识到警方在怀疑他,才会显得这么焦躁不安吧。”
“警方果然盯上他了吗?”
“看来似乎是如此。因为在警方推断的可能犯案时间内,他是待在大阪的人中唯一符合条件的。不管怎么说,就属他的嫌疑最大。”
“那么,大师有何高见?”
“我……?哈哈哈,我的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光看脸就知道谁是凶手呀。再说,我又不是千里眼。不过,三津木,无论凶手是谁,这家伙犯了一个非常大的败笔。”
“什么败笔?”
“就是他偷了项链这件事。你也认为这起命案是经过缜密计划的,对吧?毕竟嫌犯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租下了曙公寓的套房做预谋。不过当时凶嫌就已经决定要偷项链了吗?我想不见得。不管凶手是偷走项链还是把它藏起来,总之这件事一定是凶手在犯案后才临时起意干的。假如命案的其他细节都经过计划,只有这一点是凶手临时起意,那么说不定这个意外就会让凶嫌的计划出现破绽。毕竟价值五万圆的珍珠项链不可能那么容易处理掉。”
由利大师边说边将手伸进胸前的口袋。
“这个问题我们就暂时交给警方处理吧。在知道那个行李箱打哪儿来,目前被藏在哪里之前,我不打算做任何猜测。不过话说回来,三津木,你要不要研究看看这个暗号?”
由利大师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竟然是从警方那边得来的乐谱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