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起来啦!”谢尔皮林没有听完他的问话,就喊了起来。

德军的坦克炮发射出来的一枚假弹,高高地从他们头顶上飞啸而过,打在后面林子里的一棵树上,锃的响了一声,好象有人在背后敲击着一只奇异的木琴似的。

继这枚假弹之后,有一连串杀伤弹开始爆炸,不过不是在头顶上,而是偏右一点,在靠近公路的地方。

“又是这个,又是那个,都干上了,”谢尔皮林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等到他们通过这里的时候,”加尔乔诺克指了指旧田界上那片野草杂树丛生的不高的狭长地带说,“我们的各种火炮就立即一齐开火。右首留出一条通道,放他们进去,到达我们的布雷区。只等他们一停下,两边立即开始短兵射击。”

“你去指挥战斗吧,”谢尔皮林说,但心里却在想:“瞧你怎么打好这一仗,够你伤脑筋的。事情可不简单哪!”

加尔乔诺克走了。谢尔皮林重又注视着爬得越来越近的德军坦克和自行火炮。

在这以前,坦克和自行火炮一直在利用地形迂回曲折地前进,等待步兵到来之后再一起行动,唯恐炮火把它们与步兵隔断。现在看到装甲运输车以及以散兵线的队形同它们交错行进的步兵已经跟上,坦克就来个快速猛冲,又停下来射击一阵,再来个猛冲。又射击一阵。

刚开头那阵子,他们的主力似乎是向公路和铁路之间的地方迎头扑过来的,而现在,他们在集结以后,却摆开楔形阵势,朝位于谢尔皮林待着的那个观察所右首的博勃鲁伊斯克公路行进。

“是的,终于逼近了,”谢尔皮林想,并且禁不住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已经逼近了!”

这没有说出来的“已经”两个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是与恐惧联系在一起的。

在战争中经历过大小场面制担任过不同职务的人,在对某些事物开始习惯的时候,往往对另一些事物就开始不习惯了。最近以来,谢尔皮林对此时此地亲眼目睹的这种场面,已经感到不习惯了。从库尔斯克会战之后,他再没有这样逼近地面对德军的坦克了。那一次他在师的观察所里,正赶上一场袭击战,当时他也没有离开。一个司令不应该去给自己寻找危险,这是愚蠢的,对战事不利的!但经常亲临前沿毕竟有助于了解下级的情况,而且这样做也有可能随时随地提醒你:什么叫做危险。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死的恐惧或者认为自己不知道死的恐惧,他就不能英明地指挥军队。如果自己不亲身体验死的恐惧,他就不懂得对下级应当要求什么,不应当要求什么。当你下命令的时候,你必须知道,在执行你的命令时,恐惧占有多大的分量。

对这种恐惧的作用考虑得过分,在这方面对下级采取容忍态度,你就不会向他提出应该和可以提出的要求;而对这种恐惧的作用考虑得太少,你又会提出不切实际的、无法达到的要求,也就是说,提出于事无补的要求。

当谢尔皮林看到德军的坦克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推进时,在过两三分钟时间里,他想得很多。假如能把他的想法整理一下的话,大致就是这些。

但是,要把他的想法层次分明地整理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想到,在战争中应当向别人要求什么,不应当要求什么的时候,他的思路不止一次被他亲身感受到的危险所打断。他看到坦克和自行火炮越来越近,感到危险越来越大,自己也正在不断地克服这种恐惧的心理。

“司令同志,您的命令执行完毕。”

辛佐夫已经沿着交通壕跑回来了。

“电台怎么样?”

“一切正常。”

“人呢?”

“也都安全。”

辛佐夫一边回答,一边却只管紧张地张望着前面的德军坦克。

“司令同志,”辛佐夫突然说。“给您端来了……”

谢尔皮林开头没有听懂,后来才发现在辛佐夫的背后站着加尔乔诺克的传令兵。传令兵手里端着军用饭盒,饭盒上盖着倒翻转来的盖子,盖子上面放着面包和一把匙子。他两手端着饭盒站在那里。脸色也同辛佐夫一样紧张,两眼虽然直望着谢尔皮林,但实际上目光却是越过谢尔皮林,投向那边空地上的德军坦克……

“放下吧,”谢尔皮林说,心里却在骂加尔乔诺克,连开玩笑也不懂得。

传令兵把军用饭盒放在夯得很结实的掩体侧坑里。

“谢谢,您回去吧,”谢尔皮林说。

传今兵掉转身子走了。现在他已经背向德军的坦克,沿着交通场走了,但他走路的那副样子,却好象仍旧在注意着那边空地上的坦克……

这个时候,一连串一二二毫米炮的炮弹在德军坦克中间和坦克稍后的地方爆炸起来,把跟在坦克后面的装甲运输车和步兵迎头堵住。两个营一齐开炮。它们已经停止了对德军炮兵连的射击,把全部火力都转向这儿了。一阵排炮,第二阵排炮,随后又是第三阵排炮……有几辆装着步兵的装甲运输车也跟着先头的坦克冲上小路,沿树林边缘拐了个弯,在谢尔皮林的视野里消失了。

两辆装甲运输车和一辆坦克起了火,步兵开始卧倒,有的人往回跑。

在右首很近的地方,一门坦克炮突然开起火来——谢尔皮林先前没有发觉,我们的一辆坦克竟埋伏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接着,一门,又一门坦克炮猛烈地,带着后座力开起火来……

从左到右,沿着整个树林边缘,所有的坦克炮一齐猛吼起来。德军的一部分坦克在原地转来转去,另一部分加快速度沿着小路朝前面猛冲,一路走一路打炮。一枚假弹打到了我们的坦克上,又反跳了回去,嗖的一声贴地飞过。

有一个德军的炮兵连还没有被我们打哑,继续在朝树林里开炮。

大约有三四分钟时间,在树林边缘前面的空地上,德军乱作一团,不知奔向哪里是好。乱了一阵之后,他们又慢慢分散开来。步兵往回跑。两辆装甲运输车摇摇晃晃地穿过爆炸的炮弹和弹坑,也赶紧掉转头往回驶。有七八辆坦克和自行火炮就在树林边缘前面烧了起来,还有近十辆以各种不同的速度纷纷往回逃。

炮火筑成了一堵火墙,把德军一切两断。那些冲过了火墙的坦克,谢尔皮林已经看不到了,但还能清楚地听到它们的声音。就在林子后面靠右首不远的地方,坦克边打边走,正在进入给它们布下的伏击区,根据炮火声音判断,就在那个地方,我军正从它们的两侧用火力夹攻,给它们以迎头痛击。

坦克炮低沉地、猛烈地射击着,也有我军的,也有德军的。而后,反坦克地雷发出闷雷般的轰然巨响,使周围的空气震动了一下。突然,在这一片混杂的轰隆声中,传来一阵马达的狂吼声。一辆德军的重型坦克用最高速度冲出树林驶回空地,追赶着行动迟缓的步兵,追赶着已经向莫吉廖夫方向侥幸脱逃的那些强击炮和坦克。这辆坦克穿破密密的火网冲向前去。一发炮弹从斜角打中了它的后护板,另一发直接命中了它的炮塔。甚至可以看到,坦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又继续朝前冲去。

“到底还是让它溜了,”谢尔皮林气恼地说。他回过头来,向激动得睑色发白的辛佐夫看了一眼。

德军的一个炮兵连还在继续朝树林里射击。背后传来坦克炮的几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再次在几炮之后又打一炮。最后,炮声停歇了!只是还有人用机枪在扫射……

突然,一声长啸把谢尔皮林吓了一跳。我们的六架强击机飞到树林边缘的上空,正在朝空地进行俯冲。

“糟糕,”谢尔皮林说。“可不要朝我们头上来一家伙。”

但是从树林边缘立即升起了几颗标示前沿的信号弹。显然,不止谢尔皮林一个人想到了这一点。别让它们朝自己人俯冲下来……

德军的步兵已经撤到空地的那一头了,那些侥幸脱逃的德军坦克已经几乎爬到橡树林跟前了。就在这时,强击机对准它们俯冲下去。两辆坦克烧起来了。还有一件东西也烧起来了,但从这里看不出是什么。强击机拐了一个弯,又低低地在空地那一边的德军头上掠过。德军的“阿尔里空”高炮密集地、清晰地响了起来。一架强击机在半空中被击中了,其余的几架继续轮番朝空地俯冲……直到弹药用尽,它们才斜着穿过树林返航……

德军的炮兵连象是对刚才的空袭进行报复似的,还是继续朝树林里开炮。当强击机向空地俯冲时,它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又可以听到它的炮弹在背后树林里爆炸的声音了。

谢尔皮林突然想到:“现在战斗是结束了,但是在树林里,一定还会有人被最后的一两发炮弹打死。而且,好象偏要跟人作对似的,几乎每一回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