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司令同志,”尼基津带着他不常有的那种表情说。“说不定,您会骂我一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还提这种事,可是我还是决定向您报告。今年春大,我们调到这里来的时候,您曾对军事委员说,如果能在这里碰到四一年一起突围出来的人,那么,即使花很高的代价,您也在所不惜,当时我也在场……”
“我说过,那又怎样呢?”谢尔皮林问,他由于预感到一种暂时还不知道的好兆头,心里感到高兴。“不仅仅是上帝的传者才相信奇迹,我们W人也相信奇迹。战争如果没有奇迹,那还成什么战争呢?”
“奇迹倒不是奇迹,”尼基津说,“不久之前,从莫吉廖夫那里派来一个人,他是在那里为我们工作的。过去,我们在刚开始收复失地的时候,由于情报工作做得不好,所以干了些蠢事,现在接受过去犯错误的教训,我们就不再惩办那些表面上给德国人做事,而实际上为我们工作的人了。”
“这是合乎情理的。平白无故地把人处死,这是糟糕透顶的事!”谢尔皮林回忆起他在去年冬天从扎哈罗夫那里听来的一件事;在他们集团军的地段内绞死了一个警长。这个警长在绞索已经套在脖子上的时候,还喊了一声:“苏维埃政权万岁!”
“我们本来考虑,获得情报之后,把这个工作人员重新空投到那里,后来改变了主意。因为万一德国人把飞机打下来,抓住他之后,就要逼他的口供……我们决定,在战役开始之前不冒这个险了,把他留在这里,等莫吉廖夫解放后再说。今天,他突然跟我纠缠不休起来,说:‘请您务必想个办法,让我见见司令,我是和他一起突围的……’”
谢尔皮林心里揣度着;这可能是谁呢?但是他克制住自己,没有问:反正马上就要看到这个人了。
“我可以带他进来,让您认一认,”尼基津没等谢尔皮林再问什么,笑嘻嘻地说,“他坐在我的‘爱姆卡’小汽车里,正在和您的副官聊天呢。”
“好吧,带他进来!”谢尔皮林说。
尼基津走出去之后,谢尔皮林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并不迷信,但是现在,在进攻莫吉廖夫的前夕,碰到一个当时和他一起从莫吉廖夫突围出来的人,他感到这是个吉兆。在尼基津走进来的时候,谢尔皮林一看到尼基津背后那个他早就忘却的人的脸,心里顿时感到,明天的一切一定会进行得非常顺利。
“祝您健康,司令同志,”谢尔皮林的这个老部下,趁尼基津闪在一旁的时候,走上一步说。他长着一头卷发,脸上稚气未脱。他那紧贴着身子的左手上拿着船形帽,他脱下帽子,大概是为了使谢尔皮林能够根据他的一头卷发,马上就把他认出来。“塞金大尉听候您的吩咐,”
“你好,塞金。看见你我很高兴。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自己也不相信,司令同志。””
谢尔皮林一步走到塞金跟前,和他拥抱,放开之后,又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好象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三年来他经历过的一切。
可是,从塞金的脸上恰恰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人说,从一个人的脸上总是能够看到他的经历,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人的脸,不过随着岁月的消逝,逐渐变得苍老而已。而眼前这个人却并不见老,他还保持着三年前谢尔皮林看到他的那副模样:那天早晨,谢尔皮林一行人渡过第聂伯河,进入一片树林,碰到了五二七团特工处特派员塞金大尉和克瓦尔楚柯准尉,他们两人率领一队战士,带着师的旗帜。
在以后的突围过程中,克瓦尔楚柯准尉一直把这面旗帜带在身边,藏在军便眼里面。塞金在突围出来前的一个星期,被一颗迫击炮弹打伤了大腿和脚,伤势很重。大家背着他走了一天,夜里,他失去了知觉,就把他留在斯摩棱斯克的一个荒凉的村子里。“他的情况很不好,”克瓦尔楚柯准尉亲自把他送到一所小房子里后,回来向谢尔皮林报告说。“可是,旅长同志,那两个妇女非常怜惜他,她们说,年纪这么轻,还是个卷发的小伙子!说不定,在她们的照料,他还能活?”
在她们的精心照料下,他毕竟活下来了。经历了三年战争,塞金竟一点也没有变,现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卷发的小伙子又站在谢尔皮林面前了。
“那么,您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司令同志?”塞金高兴地说。
“怎么会认不出你呢?尤其是你还留着那绺额发。”
“我要是把额发剃了,司令同志,再蓄起胡子,那恐怕连亲娘也认不得我了!”
“他的第一次报告,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谢尔皮林转过睑对尼基津说。“‘突围出来十九个人,师的旗帜也带出来了’。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作这样的报告,是永世也忘不了的。哪怕你的头发全脱了,光秃秃的象膝盖一样,由于你作了这样的报告,我还是能把你认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在你们那里表现怎么样,在我手下时,他是好样的。”
“在我们那里也不错,”尼基津说。谢尔皮林从他说话的语调中感到,他听到谢尔皮林夸奖他部门里的人,心里很高兴。
“你把他带来了,这很好,”谢尔皮林说。
“我可以走了吗?”尼基津说。他精明老练,一下子就明白了谢尔皮林的言外之意:谢谢你,但现在让我们两人在一起谈谈吧!
尼基津出去之后,谢尔皮林指了指放在桌子那一边的一张凳子,然后把两肘支在桌上,默不作声地望着塞金。
“你说,塞金,那里的人现在怎么样?”
“就在那里活下去。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路呢?”塞金回答。
他说这两句话,就好象把一块石头猛然投入深井似的,震动了人们的心灵,触痛了他们心底的创伤。那里的人们现在怎么样?自从我们的部队撤走之后,那里的人们只有一条路——他们留在哪里,就只好在哪里活下去……
“你受伤以后,我们把你留在那里,当时你不怨我们吗?”
“不怨。只是清醒过来之后,我感到很害怕。后来,躺了两个月,就明白了:我还能活下去。既然还能活下去,那就得找个事情f干。我把证件都挖了出来,重新开始工作。起先担任游击旅的侦察科科长。后来。我负了伤,就把我送回大后方,又从那里作为侦察机关的人派到敌后去做地下工作。先是在奥尔沙,后来到莫吉廖夫。”
“是你自己要求上级把你重新派到那里去的吧?”
“基本上是我自己要求去的。一方面,不想去,另一方面,既然那里留着我们的人,那怎么能不回去呢?等你们解放莫吉廖夫地区的时候,甚至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中也能看到,这些年来,那里的人尽心竭力,做了多少工作啊!就拿德国人的通信联络来说吧,有多少根电线杆给那里的人们锯断了!我们锯断一根电线杆,德国人就从邻近的树林里拖来一棵树,只是把小树枝砍掉一些。连树皮也不削掉,就把它竖在旁边作电线杆用。不消一个星期,又给锯断了下他们又竖起来……你们到了那里,就可以亲眼看到,每根电线杆周围有六七个树墩,好象蘑菇杆一样。这种情况到处都看得到。再说,德国人后方的铁路线又怎么样呢?这里刚修好,那里给破坏了,那里刚修好,这里又给破坏了,真使他们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德国人当然是非常残暴的罗。有时候,我们自己人中间这样讲:我们完成了一次没有遭受损失的行动!这看来好象是事实,然而,每进行一次行动,我们都要牺牲好几个人作为代价。德国人即使抓不到干这些事情的人,反正也要随手杀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