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她对他很理解,但故意找他的碴儿。“你得想办法让他现在就把你赶走。”
“什么叫赶走?难道我是他的奴仆吗?”
“反正我希望他把你赶走。”
“他不会把我赶走的。只要我尽力把事情做好,他就不会把我赶走。”
“难道他看不出你根本不愿意当副官吗?”
“也许他以后会看出来。但现在未必会察觉。如果他找人换我,那就得花一段时间跟这个人处熟,可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你知道他的工作情况吗?”
“我只知道你的工作情况。送送信啦,递递公文啦……”
“不完全是这样,”他沉住气说。
“不完全是,但总出不了这一套。只能是这一套,”她伤心地低声说。
他感觉到,她不是不相信他。她懂得他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去当谢尔皮林的副官,因为他不是去当别人的副官,而是当谢尔皮林的副官。但是她不能克制自己。她所以生气,是怕人家看不起他。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由于这个副官的问题而争吵起来,因为她对他讲了这么多刺耳的蠢话。但是,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却仍然把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要是他们没有偎依在一起的话,可能会吵起来。但既然他们偎依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吵起来。她嘴上虽跟他纠缠不休,但她的身体仍旧紧贴着他的身体,这说明她不会,也不想离开他。
她责备他,劝告他,态度显得异常严肃,仿佛今天说不服他,以后就不能再说服他了。
对于这一点,他只是想了一下,但没有想下去,因为去想这一点是荒谬的。但是,他毕竟想了一下……
她忽然沉默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改变了刚才急促的低语,用平静的语调小声说:“唉,归根到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总而言之,反正一样。”
“怎么会反正一样呢?”
“就是这么回事,反正一样嘛,”她重复了一遍。
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刚才还在为这件事生气,现在却突然完全失去了兴趣。但是,她终于不作声了,这使他感到满意,因为这场谈话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不管她怎么说,他已经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了。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她认为,人家会贬低他,可是对他来说,不能履行自己的诺言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贬低。
后来,塔尼雅第一次离开了他的身体,朝天躺着,她双手枕着头,出其不意地说:“当我软弱无力地躺在野战医院里的时候,我想,在遭受了这么些痛苦之后,我今后什么也不想要了,而且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了。”
“‘和谁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由得问。他并不是为了这句话本身才问她,而是听到她讲话的语调才不得不问。
“是的,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她重复说,“不管是和你还是和别人在一起都是这样!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只能和别人在一起……但是,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
“你为什么这样想?”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不知道。”
他觉得,这不是真话,不过是为了敷衍一下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仿佛是在继续她内心早已开始的默默无声的独白:“我的柯尔卡也被打死了。”
这使他感到奇怪,因为她以前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过自己的前夫……
“去年冬天,在科尔松一谢甫琴科夫斯基附近……医务人员常常是这样牺牲的。德国人突围的时候,经常要杀人。他们突围时,碰到我们的野战医院的人员,就要杀……”
“谁告诉你的?”
“我妈妈。她也是听他妻子说的。……四三年在厂里接待过我的那个老书记也死了。是妈妈在我身体快好的时候告诉我的。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和妈妈一起为他的死痛哭了一场!”
她只说是老书记,跟从前一样没说出他的姓名,所以辛佐夫一直不知道,玛里宁已经在塔什干的一家工厂——塔尼雅的母亲就在那里的翻砂车间于活——的工人居住区里与世长逝了,而这个人过去曾帮过他多少忙啊……
塔尼雅提到老书记时说,“我和妈妈一起为他的死痛哭了一场”,听她的口气,仿佛她是经常哭的,哭,对她来说,是很平常的事。
辛佐夫想,她流眼泪大概也有不同的情况。刚才她提到的那种痛哭,这是女人的眼泪,在女人之间是不把这种眼泪当作一回事的。可是,她当着他这个男人的面流的眼泪,那就不同了——这是一种不轻易流淌的、痛苦的眼泪……
辛佐夫开始问她生孩子的情况,问她怎么会早产的,后来的情况又怎么样。但是,看来她为此受尽了折磨,所以现在不大愿意谈。她显得很勉强,仿佛她已经把一切经过情况都跟他讲过了,现在又得重复一遍。
她把产院里的医生、护士、卫生员全都夸奖了一遍,想以此说明,她的不幸遭遇跟谁都没有关系,责任全在她自己身上。她甚至没忘了火车上的旅客,说她怀着孩子乘火车到塔什干去,一路上旅客们都很关心她,给她送茶递水,不让她出车厢,怕她滑倒摔跤。
可是她说到自己的时候,却是气呼呼的,好象在讲某个她早就感到讨厌的人似的:“就是有这种荒唐可笑的不幸的女人……她们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成,什么都不如人家……”
然后她讲起了女儿的事。这一点他没有问,怕引起她伤心,但她自己突然讲了。她说,女儿虽然没有足月,但是生下来的时候并不小。
“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长得挺秀气。他们抱来给我看的时候,样子挺健康。所以,当他们后来对我说,他们不抱来给我看是因为她受了感染,我就相信了他们的话,以为她还活着。”她最后伤心地说:“谁都没有错,全是我自己不好。我太瘦弱了,不能给你生个孩子。她就是由于我的缘故没活下来。因为我太瘦弱了。”
辛佐夫把身体向她靠近些,吻着她的手、脸和头发。他满怀柔情地吻着,吻了很久,竭力使她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情,使她了解到他是多么地爱她。
但是她满脸愁容,一动不动地躺着,默不作声。后来,她突然翻过身来,紧贴在他的身上。她不想再离开他,始终要和他贴在一起。她甚至跟他低声讲了许多以前从未讲过的话。然后,她又象刚才那样,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开始讲述地这次回来后会见卫生部主任的情景。她说,她感到自己象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因为她离开前线已达三个月之久。
“可我为什么离开前线呢?没什么理由!就这样离开了。而在那里,在后方,你可知道,人们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啊…我甚至不想多说。我这样回去,在他们面前感到难为情。到了这儿呢,我也感到不自在,因为我是空手回来的。因此我要求主任把我派到团里去。”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什么呢?你自己也没有跟我商量呀。可我感到难为情,所以想设法弥补。大家都认为,那边总要艰苦些。尽管我们这儿工作也不少。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不过……”她没说下去,但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是说工作艰苦不艰苦,而是说危险不危险。
“那他怎么说呢?”辛佐夫指的是卫生部主任。他想起了这个眉毛浓浓的阴郁的少将,昨天他刚到谢尔皮林那儿去作过汇报。
“他把我赶了出来。他说,你原来在哪儿工作就回到哪儿去工作,要是你敢胡闹,再打报告来,我就要撤你的职。我将委派一个委员会,审定你不够服役条件。说罢,便从军便服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塞到我面前说:‘瞧你象个什么样子’。可我倒觉得自己的脸色并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