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生气,也不可能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她只哭过一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仍旧紧握着他的手,用鼻子大声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象根本没有哭过似的,换了一种非常幸福的语调说:“你能来过一夜,这有多好啊!齐娜依达告诉我了。我刚才迎面碰到了她。我看见她肩上搭着一条被子,就知道你来了。”

他坐着,认为她迟早会问他为什么不早些来看她。这一点只有在离她很远的他们的指挥所里,才能够给她和他自己作出解释。在这儿是无法解释的。但是她大概自己也懂得这一点,所以她继续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后来,她说话了,但不是讲他,而是讲自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因为我一直没给你写信,使你苦恼了这么久……”

他想打断她,说他并没有生气,但她不让他插嘴,自己继续说:“我实在不能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你,我没有勇气写。我本来深信她会活下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医生们也答应过我。他们口头上答应我,其实是骗我。后来他们对我说,她受了感染,所以不能抱来给我看……可我却始终没想到他们会骗我。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为我担心才骗我的。你别生气,我自己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了解真相。后来,等到我知道了,心里却突然感到无所谓了。我想,我反正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差点儿死掉。但等我病愈之后,我多么想见到你,把一切经过情形都告诉你。哪怕你怪我不写信,生我的气,哪怕你打我,我也要亲眼看到你,亲口告诉你……”

他又想不让她讲下去,插嘴说,这一切他都能理解……但她仍然不许他讲,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后来,飞机没有起飞,我连妈妈也没告诉,就坐在飞机场上一连等了五天。起先是天气不好,后来又是人太多,所以没有带我走。我乘上火车之后,一路上渴望能见到你,差点儿绝望了,后来才又满怀着希望……”

她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拉着他说:“走,到我们房间里去……”

于是他们向她们的房间走去。他们走进堂屋,穿过一间有人在睡梦中轻轻地打鼾的房间,进入农舍最里面的一间夏季贮藏室。这很象搭在农舍旁边专供郊游的人住宿的小屋。当她点着了刚才齐娜依达讲起的蜡烛之后,他才看清了这个房间。

贮藏室很小,墙壁是用有许多裂缝的木板钉成的,窗口挂着一只麻袋当帘子,一扇朝外开的门也有许多裂缝。他不懂,塔尼雅为什么领着他穿过屋子,从几个睡着的女人身边走过,而不是让他从这一扇门进去。

地板上堆着被服袋,叠着两只他熟悉的箱子——一只是塔尼雅的,另一只是齐娜依达的。箱子上有一面小镜子,这就是两个女人的全部家当。

靠墙放着一张做得很粗糙的木床,床上垫的是草垫,草垫上一半铺着被子,另一半空着,大概这一半本来铺着齐娜依达的被子,现在已被她拿走了。看来,她们俩就一起睡在这个草垫子上面。

塔尼雅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没向辛佐夫转过身来,负疚地说:“请原谅,这儿弄得象猪窝一样脏,我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我们来到这儿已经三天,每天都是从早忙到夜…·到这儿来只是睡觉,连收抬都没收拾过。”

她仍旧没向辛佐夫转过身来,走到木床边,撩起被子,把下面的被单铺开,然后把枕头拍松,仿佛她必须把这一切都做好之后才能向他转过身来。

“我们认为反正是这个样了。”她终于朝辛佐夫转过身来,说。

她指的是这间没有收拾过的房间,并不是指她自己,但她讲得很伤心,好象是在讲她自己似的。

“我已经死心了,以为这几天看不到你了。不,不对。我是怕想这件事,不愿意预先作好准备,免得引起不吉利的后果①。所以就让它这样……”

①俄国人的迷信:事先说了好的话,会引起不吉利的后果。这里指塔尼雅不愿把房间预先收拾好,准备辛佐夫到来,她伯这样做了辛佐夫反而不能来。——译者

她说话时,他看着她。出乎他的意料,她并不显得消瘦,相反,她到了前线之后,这些天来,身体倒稍有好转了。他看到,在她那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睑上,有着一种过去没有的绝望的神色。

从她的睑色来看,好象她不准备同他团聚,而倒象是要同他分别似的,这使他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她又扑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没再说什么话。

以后的一切都是匆忙地、默默地进行的。他感到了她那急不可耐的心情,感到了她那异乎寻常、毫不害羞的亲呢劲儿,感到了她那不加抑制、也不想抑制的狂热的欲念。

他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同时也知道自己对她的思念是多么强烈,所以事先就警告过自己:决不能放纵自己,要为她着想,不能只想到自己。为此,他就更强烈地感觉到她这种急不可耐的心情。但是她却对他的这种温柔态度感到生气。他没马上迎合她的急切心情,低声问:“你的身体这么干能行吗?”她一言不答,紧偎着他的身体,生气地很快点点头,好象是在怨他: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要问。

于是他不敢再问她什么了。既不问她身体怎么样,也不问她怎么干行,怎么干不行。反正什么都不用问。他明白,她现在不希望听到任何问题。她只想让你感觉到,她仍旧象生龙活虎一样,你和她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她的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好象她力图向自己、向他,或者向他们两人证实什么似的……她此时成了一个放荡、贪婪的女人,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急于要满足自己的全部愿望。

后来,她抱住他,把滚烫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开始生气地低声责备他,说他不该去当谢尔皮林的副官。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这些话,仿佛这些话非要此刻说不可,一分钟也拖延不得。

他起先不想回答,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沉默不语。她虽然心里明白,他想不让她讲下去,但仍然一个劲儿地絮叨着:“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同意了呢?”

他回答说,在这之前,他刚请谢尔皮林帮忙,使他重返部队,同时,他还把到伊林团去的事讲了一遍。

她听了之后,低声说:“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我早就觉得你应当这样,只是没有讲,因为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既然能够做到,那你干吗去当副官呢?你应当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向她解释说,最后他肯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现在办不到,因为谢尔皮林需要,而他之所以能返回部队是叨了谢尔皮林的光。

“你没有叨谁的光,”她说完后又低声说:“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同意了呢?”她的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好象他同意当副官这件事完全不符合她对他的看法。

“我自己也不想当,”他终于说,“你怎么不理解我呢?”

“唉,你这个人哪!嘴上说不想当,可就是当了……”

“要是人家对你说,他需要你,你也会当的。”

“我就是不当,”塔尼雅生气地说。

他深信她会当的,但他不愿争下去。

“你应该辞掉这个职务,无论如何应该辞掉。”

“我会辞掉的。等打完这一仗,我就走。”

“可是这要等到哪一天?”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