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雅住在哪儿,他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能见到她,要到今天夜里才能知道。
起先,她通过自己的首长给作战处的值班员通了一个电话,请他转告辛佐夫,她已经回来了。两天后的夜里,辛佐夫从火线回来,打电话到卫生部找她。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等人家去叫醒她来听电话,生怕有谁占用了线路,打断他们的通话。后来她又托人带来了一张便条。她的便条上是这样写的:看来人家不会让她到他现在住的地方来,同时,她也明白,他要到她那儿去同样是很困难的……
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谅解你,知道你为了能见她一面甘愿闯过布雷区,但由于职务羁身又无法前往,——在战时,这种谅解已经可以使你享受到幸福的一半了。而当你终于能够抽身去同这个女人见面,而且已经在计算,再过几分钟就能见到她的时候,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幸福呢?
过去,辛佐夫对塔尼雅遭到的不幸想得很多,怕会影响她的身心健康。现在,这些顾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怀着十分幸福的心情乘车去见她。
他原来以为,只要花三十分钟,至多四十分钟,就能驶完这十五公里路。但结果,却花了一个小时。先是碰到坦克通过,只好等待;后来又有一段路必须绕道行驶,因为从昨夜起实行了单向行驶,只准驶向前线的车辆通行。这一点他本来是知道的,但是因为脑子里想着心事,竟忘了预先告诉司机。
车子开到司令部从前驻扎过的阿威罗夫卡村之后,辛佐夫让吉普车停在后勤部设置的拦木旁边,他自己就朝村边第三所房屋走去。照塔尼雅写的便条来看,她就住在这所农舍或旁边的小屋里面。
究竟是哪一间呢?他正在寻思,恰好这时候,黑暗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台阶上叫他:“是辛佐夫吗?”
“是我,”辛佐夫答应了一声,朝暗处望去。
台阶上坐着齐娜依达·谢尔盖耶芙娜,通常大家只叫她齐娜依达。塔尼雅很喜欢和她住在一起,即使住在很小的角落里,也非要两个人住在一起不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男子汉讲义气的性格,一旦有什么需要,她随时都会帮你的忙,如果需要她让开的话,她也决无二话。
“我一眼就看出你了,”齐娜依达说。“高个子,准不会把你认错。请坐,一块儿抽支烟……”
辛佐夫在她身旁坐下,在黑暗中握了握她那只象男人一样又大又硬的手。
“塔尼雅在哪里?”他问。他已经料到塔尼雅不在这儿,否则齐娜依达不会对他说“请坐,一块儿抽支烟”的。他担心的是,弄得不巧,她恰恰今晚在野战医院里过夜。
“她在这儿,”齐娜依达说,“在科里值班。到二十四点交了班,马上会来的。”
“已经二十四点了。’
“你再等一会儿。你早就应该来看她了。”
齐娜依达跟塔尼雅和辛佐夫都很熟,而且已经习惯于自己走开,让他俩待在一起。他对辛佐夫称“你”,和他谈话时就象姐姐对弟弟那样,虽然她的年纪比他小。
“是戒烟了,还是没有烟?”
“有烟,”辛佐夫从背包里拿出纸烟来,对了个火。
齐娜依达把自己的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递给他对火。借着纸烟的火光,他看清了她那有着漂亮的厚嘴唇和扁鼻子的脸孔。齐娜依达是俄罗斯人,但由于她有一个扁鼻子,塔尼雅就叫她卡尔梅克人。
“你为什么不来看她?”齐娜依达问。“我们女人不喜欢这样。特别是在生了孩子之后……你知道她回来了,就是爬也得爬来!”
“要是能够的话,我早就爬来了。”
辛佐夫听了齐娜依达的话并不生气,他知道不管她怎样骂他。只要他和塔尼雅在一起,她总是愿意为他效劳的。要是塔尼雅不是和他在一起,而是和别人在一起,她也愿意为那个人效劳……
“我就是这样跟她讲的,”齐娜依达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就好了。”
“塔尼雅怎么样?”
“她来了你自己看吧。已经忍耐了多少时候了,再忍耐一会儿吧。我们这儿的发电机在二十三点之后只给司令部送电。不过我们有蜡烛。你可以借着烛光看,她到底怎么样。”
“我去打发司机回去,”辛佐夫站起来说。
“你能在这儿过夜吗?”
“能。今天准我假了。”
“到几点钟?”
“明天九点得回去。”
“唉!”齐娜依达叹了口气说:“塔尼雅明天早上六点得起床,七点钟就有汽车来接我们到后送医院去。”
“我知道了。”
辛佐夫让司机回汽车连去过夜,明天早上七点钟到这儿来接他。他回来的时候,齐娜依达已经不在台阶上了。
“她大概到屋子里去给我们俩安排住处了,”他怀着对齐娜依达感激的心情想。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丈夫是另一个方面军的野战医院院长。听塔尼雅说,她怨丈夫喜欢惹草拈花,所以尽管她仍然爱着他,却经常故意搞一些不幸的恋爱关系。这些事情辛佐夫本人没有看到过,只是听塔尼雅这么说,当然,她比他更了解。
他坐在长凳上静听着,屋子里寂静无声。在塔尼雅即将走来的那条路上,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只听见发电机在远处隆隆作响。
他想走过去迎接她,但是他忍住了。下班的时候,大伙是一块儿走的,可他想单独见到塔尼雅。他感到高兴的是,齐娜依达现在没坐在这儿,不和他一起在台阶上抽烟,而是走到屋子里去了。
塔尼雅走来了。他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听出了她的声音。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听到了什么:是她在被雨水淋过的土路上行走的异常轻盈的脚步声呢,还是她走路时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能在老远就分辨出来,但他却分辨出来了。等她走得更近一些时,他就完全肯定这是她了。
她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甚至使他感到有点儿痛。她让自己整个轻盈的身体,他所熟悉的同时又淡忘了的身体挂在他身上。起初她双脚离地挂在他身上,后来陪起脚尖,伸出双手,把他的头搂到自己怀里,长时间地吻他的嘴唇。最后她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们坐下吧,”并且推推他的胸部,让他坐下。他坐下后,她也在他旁边坐下,但没挨着他,接着,她双手捂住脸,突然悲痛地哭了起来,使他难受得心如刀割。
当他去拥抱她时,她推开他的手,依旧掩面痛哭。过后,她呜咽了几声,就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说;“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