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你应该少说话,多听听。”巴久克说。
“现在”这个词大概是他无意中脱口说出来的。他只是想到,从前和扎哈罗夫一起在集团军共事时,碰到争论问题,扎哈罗夫往往坚持己见,不肯后退一步。“现在”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说,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行事了,因为他们双方的地位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但是,让这个词脱口而出总是不应该的!巴久克从房间里出现的沉默气氛以及谢尔皮林的睑色上发觉了这一点。当然,他本来可以隐藏自己的不满。但是他没有隐藏,也不想隐藏。
“你也真不错,”巴久克想打破沉默,转身对谢尔皮林谈起了他今天本来不想谈的事情。“我看过领导干部的名单。一看,噢,你选中谁当副手啦!库兹米奇将军!找到了这样一个副手!难道不能找一个年纪轻一点、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人吗?你以为既然他在战场上没地方安插,那就该由你来收下吗?”
“没什么,他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谢尔皮林说。
“如果是因为他年岁大而给他一个中将的军衔,那就让他去当苏沃洛夫军校的校长算了!对他来说,这是最恰当的位置。他在那儿倒可以安度晚年!可是他又钻到前线来了,而且,明白吗。又偏偏是钻到我这儿来了。”
“实际上是在我这儿,”谢尔皮林忍不住说。
“他在你那儿,你可在我这儿。”
谢尔皮林本来想说,尽管他们两人对库兹米奇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在集团军里,一个副司令起不了特别大的作用。可是,他忽然想起,巴久克本人不久前也担任过这种角色,不过范围大一些,是方面军罢了。若是这样说了,他可能会多心。
“那他的身体怎么样?老腿还撑得住吧?”巴久克问。他见谢尔皮林默不作声,口气缓和了一些,因为他惯于把沉默看作是同意的表示。
“他的身体不坏,”谢尔皮林说。“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还负责检查战役伪装。他亲自坐飞机从空中检查——从德国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是不是有暴露目标的地方,有没有违反伪装规定的情况。已经飞过十二个小时了。昨天他汇报过。”
“居然还飞到天上去呐!你告诉他,明天可别躲着,我要见见他本人,看看他现在身体究竟怎么样。”巴久克站起身来说。
如果他能够克制自己,那么这会儿他也许会对扎哈罗夫说:“别见怪,康斯坦丁·普罗科菲耶维奇,我对你不是故意的—……”但他不能克制自己,所以在告别的时候,只是同扎哈罗夫握手握得稍微紧一些,而对谢尔皮林则说:“你的邻居接了我的电话之后,我估计是不会反对的……”
巴久克也该动身了。他到参谋长那儿去,要穿过他的房子和参谋长的房子之间的一条公路。他本来可以同谢尔皮林和扎哈罗夫一起走,但他留了下来,在房间里待了一分钟才动身,因为他不愿意在别人的心目中造成一种他出门送部下的印象。一般说来,已久克并不是等级观念特别严重的人,似是他在接任了方面军司令的职务以后,处处都考虑到了自己新的地位。
他迟走一分钟,桌子上的电话机恰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是一号。”巴久克拿起听筒说。
“您好,我是李沃夫。您给我打过电话了?”
“对。谢尔皮林来了。我想和您一起接接他……”
“他在哪儿?在您那儿吗?”
“已经走了。”巴久克感到满意的是,李沃夫亲自给他打来了电话,总算把昨大的不愉快勾销了。
“您没别的事要跟我说吗?”李沃夫问。
“暂时没有。”
“我在自己这儿。”李沃夫首先放下听筒。
“他睡得倒不多,”巴久克心里想着李沃夫,“六点钟躺下,现在才十点……”
巴久克戴上制帽,刚想出门,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方面军参谋长打来的。
“伊凡·卡比顿诺维奇,已经十点零五分了。您有什么吩咐?要不,还是我到您这儿来吧。”
“我就来。”巴久克放下听筒。
“十点零五分!这个人也有一股子牛劲,还特地来提醒我别迟到。这儿谁都有一股子牛劲……”
他又想到谢尔皮林,这一位的牛劲也不小,不过他早就搞熟了谢尔皮林的脾气,知道他会怎么干,也知道他不会怎么干。他可能会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是决不会骗人。让一个他摸熟脾气的人顶在主攻方向上,他感到很满意。
巴久克想到明天将要到自己指挥过的集团军里去,感到很高兴。在他的方面军即将发动的第一个攻势中,正是他指挥过的这个集团军担当主攻任务,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这个集团军是巴久克编建的,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和这个集团军一起开始了战斗的道路,所以在它即将建树的功勋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不仅仅是现在的功劳,而且也包括过去的功劳。这一段历史,是不能抹煞的。
“我们怎么办?”谢尔皮林问扎哈罗夫。这时,他们已经从巴久克那儿出来,沿着公路,向停在拐角处的吉普车走去。“如果直接去迪亚特科沃,”谢尔皮林打开背包,取出地图看了看说,“至多只要五十分钟,打得宽一点也只要一个小时。但我们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们现在就走,沿路找一块地方,坐在云杉树底下讨论问题。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讨论问题我同意,”扎哈罗夫说。“不过,到友邻部队去我不奉陪了。我没必要老是在你身边碍手碍脚的。我现在就到方面军政治部主任那儿去一趟,我正需要去找他。我们一起到前面岔路口,在那儿坐一会,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行吗?”
“现在乘我的车,”当他们走近停在房屋阴影里的吉普车时,谢尔皮林说。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们坐的是扎哈罗夫的吉普车。
扎哈罗夫坐上后座,吉普车就开动了。第二辆车跟在后面。
途中,他们俩谈论着他们认为可以当着谢尔皮林的司机古特科夫的面谈论的事情。当着这个司机的面,除了那些规定不准当着任何人的面谈论的内容之外,什么都可以谈。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刚才来的时候就想问了;你怎么没带副官?已经打发他走了?”扎哈罗夫问的是叶弗斯吉格涅耶夫。
“我们在早晨就分手了。他上——一师去了。我把辛佐夫找来接替他。”
“如果你不担心他的那只手的话,”扎哈罗夫说,“那很好。”
“我不担心。又不是叫他抬担架。说起来,他用这只手还能够开汽车哩。”
“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很难过吧?”
“我自己也为他难过。说不定,他会因此而牺牲!那时候,我的儿媳妇会第二次成为寡妇,孙女儿也会又一次成为孤儿……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也许他不会遭到不幸,”扎哈罗夫说。“现在的伤亡应该说不象从前那样大了。我和你早晨乘车来,现在又乘车回去,路上一次也没有朝天上望。可是你记得从前怎么样?在那一段时间里,要从车子里跳到外面去多少次啊……”
公路右面是一个斜坡,上面长着一片云杉林,前面已经看得见他们即将分手的岔道口了。
“靠边,古特科夫!”谢尔皮林命令道,“这儿干燥。”
吉普车驶离大路,停了下来。谢尔皮林和扎哈罗夫向云杉林边缘走去。
“司令同志,要不要把两用油布带上?”古特科夫追上来,叫道。
谢尔皮林回过头来说:“我怕躺下就会睡着。今天没睡够……也好,带着吧。”
古特科夫给他们送来两块两用油布,铺在一棵云杉树下。谢尔皮林半躺着,一只手托着脸颊,胳膊撑在地上。扎哈罗夫没躺下,在一个被雨水冲洗成灰白色的、还很结实的老树墩上坐下,微笑着,做了一个扯起钓竿把鱼儿拉出水面的动作。他做得很逼真,使谢尔皮林也不由得笑了。
“我已经记不起还是什么时候钓过鱼了。”扎哈罗夫说。“这场战争把人弄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把我们拉回到石器时代去了。捕鱼用手榴弹去炸,就好象从前穴居人用石头去砸一样。”
他愉快地把话题扯远了,因为他猜到谢尔皮林马上会问他什么问题,而他很不乐议提到这个问题。
“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接到你的信以后,”谢尔皮林说,“我知道,形势要求我尽快回来。可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形势的要求,我的头上出现过乌云,也许现在还在头上呢。”
“你说什么,什么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