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倒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他前天被召到莫斯科去,回来之后,就出院走了。”
“一定是得到了新的任命。真有意思,不知现在派他到哪儿去了?……”
今天天亮前,他们醒来之后,她忽然对他说:“我认识你们的集团军卫生部主任。”
“涅菲杜夫将军?”
“现在是将军,从前是病理解剖学教授。他在我们学校给三年级讲课。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觉得他年纪不轻了。”
“他的年纪的确不轻了,和我同岁,”谢尔皮林笑了笑说。
“这跟你不相干,”她笑了起来,接着问道:“要是我们有了孩子,那会怎么样?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没想到过。”
“你应该想到。我完全有能力生孩子,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还是不要。我想还是不要好。太晚了。”
他不作声。
她在半明不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睑,觉得他在听到自己还可能有一个儿子或女儿时,感到挺可笑。
“这的确可笑,”她想。但她想到的不是她们两人,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她想到这一点就笑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问。
“中年人应当少谈热烈的爱情,虽然有时想谈。旁人看到我们这样,一定会觉得可笑。”
“谁要看我们?”
“可能谁都不要。”她继续逗他说。“可是你不能禁止别人。总会有人看见的。人家又不是瞎子。我在这儿的生活情况都在人家眼里。我的女邻居昨天早上就直截了当问我:‘你跟他怎么啦?你是当真跟他好吗?’”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当然!’我为什么要回避事实呢?可是,象我这样年纪的人,发生了这种事总觉得非常可笑。你有这种感觉吗?”
“这种事用不着隐瞒,但我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所以我也没细谈。只是回答她说:‘是的’。至于该怎么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我那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我至今还没考虑好。”
“你不用考虑了。你就写,我向你求婚,而你回答说,等战争结束后再作决定。别的什么也别写了。”
“我不能这样写。如果要写,就得把事情写明自。如果要讲,也得讲明白。不过,这件事该怎么办?怎么才能鼓起勇气来呢?”
的确,怎么才能鼓起勇气,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儿子呢?他们两人,一个在前线,另一个也即将上前线,而你在这儿,儿子不在身边,却感到幸福……怎么能够这样写呢?虽然事实如此,而且这也不会使他们失去什么……
“不,不对。这种想法恰恰不对。他们会失去什么的!至少你将不仅仅想念他们,也不仅仅为他们的生命担忧。你的心只有一颗,但已经不只挂念两个人,而是在挂念三个人了。因此,必须鼓起勇气才能给他们写信。”
“要我来给你整理行装吗?”她问。“你们的行装总是你们的妻子或者副官和传令兵给整理的,你们自己一般都不会整理。”
“我不在此例。我自己会整理。等你来的时候,我一定都准备好了。最好能在动身之前坐上十分钟。”
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把窗户敞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于是她想到他将乘车上前线的事儿。他已经好久没乘吉普车了,这一次车子颠簸,会不会使他感到难受——毕竟有五百公里路,而且还得绕道行驶……
她站在敞开的窗户旁穿衣服。他们两人之间交往的情景,断断续续地掠过她的脑海。
一定要请求他,别把那两本书还给图书馆:一本是他给她看过的西考尔斯基写的书,还有一本他曾对她谈到过,是描写梁赞和弗拉基米尔之间的麦谢拉森林的书,他就是在这地方出生和长大的……还有,在开碰头会的时候,该吩咐护士给他准备好路上用的药品……
她还在扣军便服纽扣的时候,隔壁的女邻居就已经来敲门了,她们每天早晨总是一块儿上诊疗大楼的。
“可以进来吗?”
“进来。”
女邻居爱克司光科医生罗扎丽雅·巴甫洛芙娜走了进来。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戴着眼镜,一头染过的灰白头发。她现在不知为什么留着长发,过去头发剪短,倒比现在好看些。
虽然罗扎丽雅·巴甫洛芙娜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大家并不用父名称呼她,而只叫她的小名罗卓奇卡。她很注意自己的外表,经常修指甲,做体操,现在甚至还留长头发.但是,这都无济于事,人家看到她,还是会感到她好象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她的身材并不匀称,特别是穿上军装之后,更加显得难看。
“怎么样?”罗卓成卡问。
“你静一会儿不行吗?”
“你干吗这么冲人哪?”
“我不是冲你。我不爱说话。走吧,要不就迟到了。”
她把女邻居轻轻地推了一下,让她走在前面。
在林荫道上,她们碰到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卫生员。她迎面走来,跟她们打招呼,脸上的表情仿佛她也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也许,这不过是巴兰诺娃的感觉罢了——做贼心虚嘛!
看到了女卫生员,她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女卫生员和其他所有的女卫生员一样,都叫她青年医生,而管罗卓奇卡叫老医生,虽然罗卓奇卡并不比她大多少,总共只大七岁。
“你笑什么?”罗卓奇卡问。
“没什么,”她这么回答,但心里却在想:“再过七年,我也要四十七岁,和现在罗卓奇卡一样年纪了。那时,我也要变成老医生了……不,我不会……可是,整个说来,七年以后的情况将会怎么样呢?难道现在能够设想,谁在七年之后会怎么样吗?”
于是,她又一次不安地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