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说了。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巴威尔吗?难道你会做这种蠢事?”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没有你,他那儿的事也够他操心的了。”
“问题就在于——没有我。假如我跟他一起在那儿,这儿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你以为我要这样吗?如果巴威尔和我在一起,你以为我还需要旁的什么人吗?没有他,才发生了所有这一切……”
这番话看来是真诚的,她说了实话,没为自己开脱。所以辛佐夫没打断她的话。
“嗯,事情就是这样……”娜佳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然后她抓住酒杯,但没把它举起来,转动了一下,仍放回原处。“我愿意上前线,到他那儿去,就是明天动身也行。”
“请你原谅,”辛佐夫说,“根据你的话来判断,事情只能是这样:要么让巴威尔把你带在身边,要么让他跟你一起住在莫斯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
“对,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出路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呢?剧场里才有各种出路:大门、边门、太平门,还有别的什么门。可是在生活中,每一种处境都只有一种出路。我不会一个人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别人不肯老实说,而我愿意坦白承认。差别就在这里。要是命运在另一个时候使我和你碰到一起,我大概也会看中你。你什么也不告诉巴威尔,这对他更好。假如你告诉了他,我反正会想尽办法,对他撒谎的。我会发誓赌咒,什么都干得出来,因为我怕失掉他。我怕失掉他,因为我爱他。老实对你说,甚至我在嫁给柯赛廖夫以后,我仍旧记着巴威尔。命里注定我是属于他的。我这样的人正好配他这样的人。你们男人应该理解这些……”
辛佐夫一面听着,一面在思忖,“你们男人”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恨的——两者兼而有之。对她而言,他本人也是这个概念的一部分,也是一个她可能看中的男人——如果不是现在,那就象她所说的那样,在另一个时候。从“你们男人应该理解这些……”这一句话,可以引出离题很远的话……
他举起酒杯:“其他的都不谈了,来,为巴威尔干一杯。”
“不过你得相信,我是爱他的。要是不相信,就不用干杯了!”
辛佐夫一句话也没回答,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爱,还是不爱,全都是空话!让他们自己去考虑吧。他想:“巴威尔又不是小孩子。愿他在前线身体健康。让他至少在战争时期,跟这一切离得远一些!”
“谢谢,你到底同我一起为他干杯了,”娜佳感动地说。她也干了一杯,随即又倒上一杯。“现在我要为你的塔尼雅干杯!祝她一切顺利,假如有什么灾难的话,我愿意代她承受!我心甘情愿。我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真心!”
辛佐夫皱了皱眉头。他心里想:“就算是一片真心吧,但是,你的话里包含着人们通常不应该相互明说的东西,即使他们的谈话真是出于肺腑,他们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要这么说,”他开口说。“战争使我变得迷信起来。”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她也喝了。喝完后,她好奇地问:“战争真的使你迷信起来了?”
“怎么对你说呢?有真有假,真假参半。战争中有促使人迷信的因素。”
“我可不迷信。柯赛廖夫去世前,我一点预感也没有。相反,当我送他上战场时,我想别人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辛佐夫的目光从盘子上抬起来,朝娜佳看了看。在斯大林格勒时,他曾经告诉巴威尔,他是怎样开始打仗的,当时,他还谈起柯赛廖夫牺牲的经过情况。但不知道巴威尔向她说过没有?或许没有说过……
辛佐夫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娜佳,而娜佳却凝视着墙壁,手在桌布上拨弄着一小团面包。
过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给我作细说说他自杀前后的经过情况吧。我一直想问你,但总是下不了决心。现在我下了决心。”
“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跟她讲了,他太饶舌了!”辛佐夫不满地想到阿尔杰米耶夫。“可是,有什么事能瞒住跟你一起生活的女人呢?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她要求详细讲,但他觉得恰恰没有这个必要:柯赛廖夫是怎么自杀的?往哪儿开的枪?自杀后是什么样子?自杀就是自杀。这种事讲得越简单越好!
他说,他们在博勃鲁伊斯克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柯赛廖夫,但他以为他们是德国人,就向他们开了枪,然后自杀了。辛佐夫没有再给她讲任何细节,也没有讲自己受了伤。他心里想;“大概她已经从巴威尔那儿听到了这件荒唐的事儿。即使她不知道,她也没有必要知道。”
娜佳默不作声。随后,她继续望着墙壁说:“我只有一点对不起他:嫁给了他,但没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样爱他。其他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从战争一开始,我就等着他,假如真是象诗歌里所说的那样,等待能够救他的话,那我该是已经救了他了。但这全都是胡说八道。”她用低沉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她终于把视线从墙上移开,用忧郁而润湿的眼睛朝辛佐夫看了看。
“确实是胡说八道,”他以正常人所具有的思维能力马上作出了判断。起先,她的忧郁的语调迷惑了他,但当她说到“从战争一开始我就等着他”时,他突然想到:“她何必说这种话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他的?等了多久?要知道,她丈夫的事是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七天就发生了……”
“确实是胡说八道,”他头脑里重复着这句话,他对她的话感到不能容忍,因为他在战争的烽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懂得什么叫做不幸,但那是真正的不幸,而不是口头上的空谈。
但是,娜佳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情变化,仍旧用忧郁的语调说着,但由于不合时宜,使他感到虚伪:“等这些地方解放后,我要去找他的坟墓。在没找到以前,我是不会安心的。这是我对他的唯一的义务。别的我不欠他什么了。就这一点我还欠着他。”
“难道当时没通知你,他埋在哪儿?”
“没有。当时他们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死了,还说已决定把他安葬在莫斯科,而且已经把棺材装上了汽车,派了护送人员起运了。谁知他们尽是些浑蛋,没有运到,把棺材丢了。我还得找他们算帐!”
“为什么是浑蛋?你干吗要这么说呢?”辛佐夫说。“他们完全有可能在半路上遭到轰炸,跟汽车同归于尽了。大概你不了解当时路上的情况。人家可能牺牲了,而你却骂他们是浑蛋。为什么这样呢?”
她现在所说的话,句句使他感到刺耳,他都想驳斥。当她谈她所干的坏事时,不管她说到她对巴威尔变节的行为,还是她把这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似乎都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他听着,没有反驳,心里想。去你们的,由你们自己去考虑吧!但是,当她谈到这个早已死去的柯赛廖夫时,她的不公正的话突然刺痛了他。他为这位在那个时候牺牲的人,为所有在那个时候牺牲的人,总而言之,为那个时候的一切,替她感到害臊。
“浑蛋,没把棺材运到”、“我还得找他们算帐……!”她竟然会用这样的话来追忆过去的那个时候!
“我的军便服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