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以后,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阿尔杰米耶夫的妻子。一天内他已给她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这次也没人接电话。
“无论如何应该去走一趟,把信投在信箱里,以后再打电话去。也许她突然到什么地方去了,谁知道她……”一刹那间,辛佐夫饶有兴趣地想到了娜佳。“尽管他们在学校里一起读书时她对阿尔杰米耶夫百般折磨,尽管后来她同他分道扬镳,各自东西,可最后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时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现在她跟阿尔杰米耶夫一样,已经有三十二岁了,至少也有三十一岁了……”
好象没有愈合的伤口碰在坚硬的尖角上一样,辛佐夫又回忆起他和塔尼雅度过的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她患伤寒症痊愈后回到前线,找到了他。她整夜都不想睡,含着笑,向他诉说在这以前没来得及告诉他的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在说笑中,她突然讲到她怎样认识了娜佳和她的母亲,讲到她在她们家里用手枪吓唬一个投机分子,当时他正在同娜佳的母亲分走私运来的砂糖。她说娜佳倒是个好女人。那时,辛佐夫没同她争论——在那个夜晚,干吗要争论呢。这是在六月底,库尔斯克会战开始前一星期的事……
辛佐夫走出电报大楼,沿高尔基大街向下走去,不时把手举向军帽帽檐,向迎面走来的军人致敬或回答他们的敬礼。莫斯科的军人很多,从清晨起他就觉察到这一点。战争规模很大,从前线到后方或从前线到前线,很多人都要路过莫斯科。辛佐夫这一整天都感觉到这场战争的巨大规模,在传达室等候的时候,他有这样的感觉,在各局、各处来回奔走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
一个因公从前线来到莫斯科的前方少校,感觉到自己在这儿莫斯科只是这场战争中的一粒沙子。没有一个人耽搁他的公事,相反,大家都对他很和气,甚至用尊敬的目光着着他胸前挂着的四枚战功勋章和7枚奖章——保卫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的奖章,以及六条负伤标志——三条金色的标志表示三次重伤,三条红色的标志表示三次轻伤。但是,他来办的事,充其量不过是这架战争机器在每天的运转中必须要办的成千上万件例行公事中的一件。这架机器指挥着十一条正在作战的战线和两条尚未开战的战线——外高加索战线和远东战线、十个军区以及交通运输、通信联络、几千所军医院和不计其数的其他各种机关部门。莫斯科街道上军人众多,只不过是这架战争机器的强大威力和巨大规模在日常生活中的反映。
辛佐夫走到高尔基大街最低的地方,穿过马路,沿着对面的人行道向上走去。根据门牌号码来看,娜佳应该住在这儿右边的第二幢大楼里。
他停住脚步。这块熟悉的地方勾起了他的回忆,使他想起了四一年十月的情景。他最后一次经过这儿时,十月已经过去,那是一个刮着暴风雪的十一月的早晨,他站在队伍里去接受检阅。那个早晨留在他记忆中的并不是街上的房屋,而是沿着整条高尔基大街一辆接着一辆排列成行的坦克。然而,十月十六日那一天他记得的恰恰是房屋和其他细节:打碎了玻璃的公用电话室以及没有听筒的随风摆动的电线,从窗户里抛出来的烧焦了的纸片,用沙袋严密地堵着的商店橱窗。现在沙袋不见了,橱窗玻璃完整无损,擦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到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站定后,发觉有一个从他身旁走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匆匆地扫视了他一下。这个人身材矮小,生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身上穿着象他的头发一样火红色的衣服,胸前挂着一条打细结的花领带。辛佐夫感到这人似曾相识,但他仍旧站在那儿,望着商店橱窗里面的人群。这时,那个人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营一营一营长,您好!”这个人说“营长”两个字时口吃得厉害,所以辛佐夫马上就记起来,他在哪儿见到过这个火红头发的口吃者——去年一月间,在斯大林格勒冬季进攻的头几个昼夜里,这个人曾和柳辛一起到过他的营里。
“我是古尔斯基,”火红头发的人说。“假如我没搞一搞错的话,我到过您的营,就在一三七·二高地,您超一超过命令向您提出的要求,可以说是根一根据您自己的意愿,把这一这个高地拿了下来。所以我记住了。没一没认错吧?”
他向辛佐夫伸出了长着火红色汗毛、布满斑点的手。
“没认错,是我,”辛佐夫说。
“能在这个不一不适宜于步一步兵营长们长一长期生存的人一人世间看到您,我很高兴,”古尔斯基说。“一般说来,能再次看到熟人,我总感到高兴。这种机会不是常一带有的,因为我由一由于职一职务的关系,行踪不定,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您在莫斯科做一做些什么?”
“短时间出差。明天就要回前线。”
“如果不是秘密的话,请问是哪一哪一条战线?”
辛佐夫说出了自己所在的战线。
“瞧您跑一跑到哪儿去了。我最一最近几个月可一直待在莫斯科。尽管我没有受过完一完全的中等教育,编辑却硬要我去写一写俄罗斯军官史的专一专栏文章。您也一也许已经看到了吧?”
“头两篇我看过了。但我没想到是您,我以为是跟您同姓的哪一位老军官写的。”
“很遗憾,由一由于根一根本不适宜服军役的缘一缘故,我直到现在还不属于军一军官阶层。”古尔斯基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厚得象瓶底一样的眼镜。“仍一仍旧是一个没一没受过训练的非军事人员。从一从家庭出一出身来说,我和斯大林同一同志一样,是鞋匠的儿子。”
辛佐夫忍不住要发笑。他当然记得,根据传记记载,斯大林是鞋匠的儿子,但在战争进行了三年后的今天,还提这件事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用一用过膳吗?”
“还没有,”辛佐夫听到他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来表达最平常的意思,又不禁哑然失笑。
“您有一有什么个人计一计划吗?”
“可以说没有,只有一封信要去投入信箱,就在附近的一幢房子里……”辛佐夫指了指离他们站着的地方不远的一幢大楼。
“您去投信,”古尔斯基说,“我等一等您。我请您赏一赏光去用餐。也就是说,吃一顿非正式的便一便饭。”
他说话咬文嚼字,好象是在套用他的有关俄罗斯军官吏的文章中的词语。所以辛佐夫又笑了笑。
“去哪儿吃饭?”
“这得由一由我来决一决定了。今一今天轮到我请客,以答谢您在斯大林格勒的盛情邀请。”
“我好象记不得我们请您吃过饭。”
“您不一不记得,我可记一记得你们的牺—罐头猪肉麦一麦片汤和双一双份食用酒精。酒是你们团一团的政治副团长让给我喝的。他怎一怎么样,还健一健在吗?”
“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