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佐夫感到,在阿尔杰米耶夫讲了这些话以后,现在要同他谈伊林的建议,未免难以启齿。但是,辛佐夫还是跨出了这困难的一步。

“伊林太性急了,”阿尔杰米耶夫听完后不满地说。“纳索诺夫确实打了报告,但我们暂时不会满足他的要求。屠玛年离开团部时,他们两人都想当团长。纳索诺夫经验丰富,伊林年轻有为。最后选中了伊林,使另一个也是很好的军官暂时受了点委屈。等到有了空缺——不管是我们这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纳索诺夫也可能会去当团长。目前暂时让他们在一起。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听了你的话以后,我对此更深信不疑。这就要请你原谅啦。”

“不,应该请你原谅我提到了这件事。要不是伊林……”

“你瞧,”阿尔杰米耶夫大笑起来。“你说他们不会要花招!可你的朋友伊林第一个蒙骗了你!他把愿望当作了现实。这是战时最危险的歪曲真相的表现。”

他收敛了笑容。

“你想回到团里来,我尊重你的愿望。要是我能办到,我会成全你。但目前我无能为力。”

“办不到就办不到吧。”辛佐夫心里想。他觉得阿尔杰米耶夫嘴里虽说“我会成全你”,但态度犹豫不决。至于尊重——那不过是原则上这样说罢了。实际上,他不愿意让我到他的师里来。他想到我是他的妹夫,所以他不愿意。

阿尔杰米耶夫好象急于要证实辛佐夫的猜测似的,把话题转到了使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事情上面去了:

“假如我们不切实际地作一番设想,让我们现在在这儿沿着地图上这条五十四度纬线笔直向前冲,那么在我们的前方首先是莫吉廖夫,其次是明斯克,然后是利达。我们穿过格罗德诺所在的经线时,离开这个城市只有二十公里.当然,这只是在童话中才有的事,在战争中是不会有的……在这以前,有的部队要调防,有的部队要变更进军路线,有的部队要调作预备队……”

他不厌其烦地列举这一切可能,似乎想使自己摒弃这种不切实际的,但早已牢牢地盘踞在他头脑中的想法:他们的集团军和他的师最后恰恰会推进到格罗德诺。

“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辛佐夫说。“不管进军路线怎么样,我和你总要想到这件事!”

想到这件事,意味着想到留在格罗德诺的老奶奶和小女孩——阿尔杰米耶夫的母亲和辛佐夫的女儿。在阿尔杰米耶夫和辛佐夫两人之间,除了把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其他一切因素以外,还有着这个共同的心事。这个老奶奶和一岁的小女孩没来得及从格罗德诺附近的军人区逃出来,因为这个城市在战争开始后的第十六个小时就落在德国人手里了。对此,无论是当时在后贝加尔当团长的阿尔杰米耶夫,还是同妻子一起在克里木度假的辛佐夫,都是无辜的。

但是,负疚的感觉仍然沉重地压在他们两人的心头。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男子汉,当他眼睁睁地看到无力自卫的人在他面前死去时,都会有这种沉重的心情。甚至连那些体力上完全没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在他自己幸免于难以后,也会感觉到自己对遭难的人是有责任的。如果这些遭难的人是妇女和儿童的话,那就尤其如此了。

阿尔杰米耶夫和辛佐夫也都怀着与此相似的心情,虽然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在这场战争中都没想逃避危险而保全自己。诚然,他们在理所当然的范围内也保全过自己,比如在遭到扫射时卧倒在地或低下头来。但是在其他场合,他们不曾为了保全自己而逃避危险。起初,当战争的车轮滚滚向前,要朝他们以及千百万其他的人身上轧过来时,他们尽力加以阻挡。现在,他们把它挡住了,迫使它往回滚,滚向它开始滚过来的地方。

人们对情况不明较之对任何其他遭遇更难忍受。然而,人们对此也渐渐习惯了。三年来,阿尔杰米耶夫和辛佐夫对这个老奶奶和小女孩的情况毫无所知,但他们对此也已经习惯了,而且这成了他们战时生活的一部分。但是,长时间的情况不明,虽然已经使你习惯了,但这件事就象留在肉里的弹片一样,有时会使你感到隐隐作痛,叫你想到它。现在,当阿尔杰米耶夫提到格罗德话时,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从很多迹象来看,他们都明白,夏季攻势已经近在眼前。不管他们的集团军在哪儿推进,在最近阶段的作战计划中,显然已经列入了解放整个白俄罗斯,其中自然也包括解放格罗德诺的方案。不久前还觉得遥遥无期的事情已经近在眉睫了。三年来这种习以为常的情况不明的状态应该结束了,或者会转化为欢乐,或者会变成悲痛,在等待生活对此作出回答的时刻,不管你是不是会由于害怕而闭上眼睛,反正两者必居其一!

“当然,要请你原谅,”阿尔杰米耶夫说,“当我想念她们时,总只想到母亲……你们的小女儿我只从照片上看到过。同母亲到底生活了一辈子……”

辛佐夫点点头:“当然罗,还能怎么样呢?”

他自己对女儿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那时她才一岁。现在如果她还活着,已是四岁了。要别人告诉他这是他的女儿,他才认得出来。

“塔尼雅怎么样?”阿尔杰米耶夫问。“冬天,我听你说过,你们要添孩子了。”

“已经让她到塔什干她母亲那儿去了。生了个女儿,”辛佐夫说,但没提及他内心的焦虑。

“祝贺你。正是时候!这儿马上就会发生麻烦。让她在那儿逗孩子玩,由我们在这儿解放白俄罗斯。等打完这一仗,不管有没有借口,我也要到莫斯科去一次,哪怕去一天也好。忍不住了。从去年十一月以后一直没见过娜杰日达!上次跟你见面之前不久,我到莫斯科去溜了一转,待了一昼夜。从此以后就没去过!从前天开始,是第七个月了,这怎么行?只要能去一次,哪怕犯错误,哪怕负伤,我都心甘情愿!”

阿尔杰米耶夫解下武装带,解开军便服的领扣,双手插进马裤的口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上次你去过以后,她没能亲自到这儿来看你吗?”辛佐夫问。

“她怎么不能!”阿尔杰米耶夫苦笑了一下。“她什么都能。但我不能让她到我这儿来。我禁止她这么做,绝对禁止。你会问这是什么原因,但你大概也知道,她去年夏天在这儿出足了洋相!你们那儿把我当成笑柄,这儿师里也是风言风语的。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我都知道!”

他拍拍大腿,哈哈大笑。

“闲话真不少!虽然她实际上没对任何人做过什么坏事。她把傻里傻气的副官戏弄了一番,她突然跑到前沿,想看看我在战斗环境中的样子!她说服炮兵,开了几炮!她骑上马到处乱跑——多么了不起!她甚至把吉普车也弄翻了,但也没伤什么人,只是自己从车子里摔了出来。假如换了别的女人,这种事情本来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可是,她乱跑,乱问,结果出了翻车事故。而这一切又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出来的!这个女人!即使她不想这样干,也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她硬是要这么干!我吃够了她的苦头,以后还会吃她的苦头……”

阿尔杰米耶夫话虽这么说,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说完后,为自己说的话大笑起来。

“一想到她我不能不感到高兴。有什么办法呢!”

他那始终如一的坚毅而开朗的性格,突然压倒了一切,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这使辛佐夫想起了从前的阿尔杰米耶夫,那时他还不是什么师长,而是中学毕业班的学生,正准备毕业后进军校学习。那时他谈到娜佳说,她别以为他会长时间追求她。

“看到你心情愉快,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