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林想到上次军事委员的到来给他和全团带来了很大的不愉快,于是他就象牙痛似地皱起了眉头。这件事真叫人难过得要掉眼泪。就在他这个全师甚至全军最优秀的团里,就在他这个习惯于不责打人、斥骂人的团里,偏偏有一个连出了事儿:连长生病,司务长出了纰漏,执行战斗警戒任务的士兵没吃上饭。这不仅是全团的耻辱,也是个师的耻辱。方面军军事委员就找上门来,要追根究底!

伊林瞟了辛佐夫一眼,心里想:“不知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你听说过我们这儿发生的事吗?”

“听说过。”

“你没问起,我还以为你没听说过呢。”

“有什么好问的呢?一个好团长出了一点漏子——这就好比中了流弹一样。问什么呢?问从哪儿飞来的,为什么要飞来吗?流弹总是流弹嘛。”

“是不是好团长现在还很难说,”伊林痛苦地说。“人家过去认为是好团长,现在也可能改变看法。”

“要是改变了看法,就不会把你留在团里了。既然把你留下,就认为你是好团长。”

“你相信吗,”伊林说,“出事以后我两夜没合上眼。老是在想:怎么会这样的?”

“为什么不相信?得知土兵们没吃上饭,理应睡不着觉。而且说不定还不只是你一个人受折磨呢!大概你也没让你的部下睡觉吧?”

“正是这样。”

“这是意料中的事,”辛佐夫说。“你这脾气,难道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我是记得的。”

伊林点点头。他知道,他的部下同他一起工作并不容易,有些人甚至感到跟他共事很吃力。但他却为此感到骄傲,认为这是对他在工作中要求严格的赞扬。

辛佐夫的话虽然刺伤了伊林的自尊心,但伊林喜欢他的直率。要是辛佐夫真能到团里来当参谋长就好了。对有棱角的下级,对这种不会卑躬屈膝的人,伊林并不怕。他怕的倒是那些会卑躬屈膝的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在灾难面前也会卑躬屈膝。伊林任团长以后,立即提拔团里最倔强的营长丘贡诺夫,让他接替自己的作战副团长的职务。虽然在斯大林格勒时,伊林就同当时做连长的丘贡诺夫吵骂过,但是他很清楚,在德国人面前,丘贡诺夫会比在首长面前更加倔强。

“他的第四枚勋章不知是怎么得到的?”伊林看着辛佐夫,心里想。他经常注意别人有几枚勋章。“在斯大林格勒城郊,辛佐夫到营里来的时候,有两枚。第三枚,通令中说是由于俘虏了了个将军。第四枚是怎么得到的呢?”

“这颗‘星’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冬天,”辛佐夫不知为什么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伊林问。

“没什么。这颗‘星’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月间我们在斯柳迪扬卡河占领了登陆场,但没能扩大阵地,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被派到二0二师——大家以为他们已进攻了三天,——要我亲自去检查一下前沿的位置。我爬到前沿作了检查,并马上回去向我们的参谋长鲍依科作了报告。我报告说,他们仍旧待在原地不动。而根据他那儿的其他一切材料来看,他们已按照命令向前推进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相信谁?事情很清楚,当然是相信在地图上向前推进的人罗!要复查是办不到的。刮着暴风雪,电台收不到,电话联系也断了。鲍依科对我说:‘我要撤你的职!我不相信你到过前沿!由于你谎报军情,要把你送军事法庭!’接着打电话命令:‘接检察员。’司令部警卫长走到我跟前说:‘跟我走。’他把我带到警卫室,命令我交出手枪,要我坐在角落里,由一名红军战士看守着。

“我坐了一小时,两个小时。警卫长来了,他打开桌子抽屉,把手枪还给我,同时说:‘走吧。’‘哪儿去?’‘命令我把枪还给您,并叫您回作战处去。’一个月以后,我和别的人一起列入了授勋名单。鲍依科亲自写了呈请授勋的报告。”

“他用勋章表示了歉意。”伊林说。

“我认为是这样。我没听到他说过什么道歉的话。”

“看来,你们那儿的情况有时也很紧张,”伊林说。“我听师长说,参谋长很严厉。”

“对撒谎的人他很严厉。总的来说,他是个能力很强的参谋长。公正,勤劳。健壮如牛。这也很重要。人又年轻。只比我大三岁。是一九O九年生的。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将军。”

“是啊,真是飞黄腾达!”伊林用不胜羡慕的口吻说。他大概在考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将军,怎样才能当上。

他们继续并肩策马而行。辛佐夫朝伊林膘了一眼,伊林身材瘦小,长着一个长鼻子,稳稳地坐在高大的枣红马上。早晨他说,这匹马是从侦察兵那儿牵来的。不管侦察兵把它的嘴扎得多紧,它总是要叫——不适宜于作侦察用!

可是,辛佐夫现在认为,伊林所以要挑这匹马,可能还由于它躯干高大:他骑在这匹马上,自己可以显得高些。他仍旧为自己长得矮小而苦恼。

他望着伊林,心里想,他们在一起服役的时间并不长。他出院后,于一月九日晚进攻的前夜来到营里,二月二日早晨负伤后,就把营交给了伊林。相识的时间仅二十五个昼夜。但在这二十五个昼夜里,他对伊林已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们两人最初几次的坦率谈话至今记忆犹新,其中有一次印象特别深。那一天,伊林向他解释,为什么他感到自己有军人的天赋,却没有在七年制学校毕业以后进军事学校。那年春天刚巧他父亲去世,所以他不能留下母亲和三个妹妹到别的城市去,只能在他们区中心的师范学校学习,晚上还得挣钱养家活口。他毕业后虽当了教师,但是仍旧打定主意,决心过三年应征入伍后永远留在部队里。然而生活提前迎合了他的愿望:三九年八月颁布法令,把应征的年龄从二十二岁改为十九岁,于是伊林参了军,并在蒂拉斯波附近以师部上士文书的身分开始了战斗生活。以后,战争的发展没使他浪费时间。

大规模的战争在发展,小小的伊林大踏步地往前闯。在他还未获得尉官军衔之前,就自动接替被打死的营参谋长。以后他又接替负伤离队的辛佐夫的营长职务。而且也跟第一次一样,先是代理营长职务,后来才得到正式任命,并从少尉越级提升为上尉。他以营长的身旁迎接库尔斯克会战。在战斗的第一天,德国人的坦克冲过了他们的阵地,但他们挡住了步兵。他们不顾德国坦克的来回扫射,坚守阵地,没爬出堑壕逃跑。德国步兵再次冲过来时,他们重又对着步兵开火!这样重复了四次,直到深夜团里派人爬到他们的阵地传达命令:要是还活着——就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