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cience of Living

一览阿德勒个体心理学的精华所在。

美国伟大的哲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曾经说过:“唯有和人生直接相关的科学,才是真正的科学。”这句话或许也能这样解释:在一门和人生直接相关的科学里,理论和实践几乎密可不分。由于人生的科学(The science of life)是透过生活脉动型塑而成的,因此又称为生活的科学(The science of living)。上述观点相当适用于个体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这门学问。个体心理学将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都视为一个统合的整体;把人的每一个反应、每一项行动与冲动,都视为互相联结的环节,亦即个人生活态度的一部分。这门学问是以实际需求为导向,因为了解个体心理学,有助于修正、改变我们的态度。从这个角度来看,个体心理学蕴含着预言的双重意义:除了预知未来会发生何事,还能像先知约拿[1]一样,预先警告未来将会发生的灾祸,好让我们设法避免。

个体心理学的发展,出于学者努力理解一股神秘的人生创造力;在人们渴望发展、奋斗与达成目标时,这股力量就会显现出来。这种创造力甚至可以借由追求A面向的成就,来弥补B面向的挫败。这股力量奠基于“目标”之上,会在人们为了追求目标而努力的过程中涌现,而且,在追求目标的时候,人的身体与心理必须合而为一、同心协力。因此,不考虑个人整体,而将身体行动与心理状态分开研究,何其荒谬。举例来说,在犯罪心理学的领域,我们往往比较关注犯罪行为,而非罪犯本身。这其实很不合理。事实上,最重要的是罪犯,而非犯罪行为。况且,除非我们能把犯罪行为视为罪犯人生中的某个片段,不然就算再怎么缜密地分析行为本身,也无法了解其背后的真义。同理可证,同一种行为,在某种情况下是犯罪,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却可能合法。因此最重要的是了解一个人的生命脉络,找出牵动此人所有行为的人生目标是什么;等到掌握目标后,我们才能理解隐藏在个别行为背后的含义,把这些看似独立的行为都视为整体的一部分;换言之,当我们研究“部分”时(前提是要把它当成整体的一部分),便能更了解“整体”。

以我本人来说,我对心理学的兴趣源于行医。行医让我明了目的论(又称目标论)的观点。如果想了解心理事实,目的论是不可或缺的。在医学界,所有的器官都有明确的目标,并朝着该目标努力发展,等发展到一定的形态,就代表这些器官已发育成熟。此外,当器官出现缺陷时,自然会采取特别的方式来克服缺憾,或者改由其他器官承担缺损器官的功能。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而且在面对外来阻碍时,生命的力量绝不会还没挣扎就先高举白旗。

人类心理层面的活动也和生命的功能面向类似。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类似目标或理想的概念,一心想要超越现状,并通过制订出具体的未来方向,来克服目前的缺憾和困难。通过这个具体目标,人们得以想象未来成功的样貌,进而感受并认定自己必能超越当下的困境。要是感受不到目标,个人的所作所为只是行礼如仪,毫无意义可言。

所有证据都指出,人必然早在童年时期就确立了人生目标(而且是具体明确的目标)。成熟人格的人生原型(prototype)或典范(model),也在这个时期开始发展。请各位读者试想一下,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很自卑,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掌控所处的环境,因此努力成长茁壮起来,朝着他为自己选定的目标努力发展。在这个阶段,对于个体的发展来说,比起物质条件,决定方向的目标更为重要。至于“人到底是如何确立人生目标的”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但人生的目标绝对存在,并主宰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很少有人在孩提时就懂得何谓力量、冲动、理由、能力、失能……然而,懂不懂其实并非重点,孩子无论如何都会先确立好人生目标,再确立发展方向;只有当我们看出某个人生命发展的方向时,才能预测此人未来的走向。

当人生的原型(即怀有具体人生目标的早期人格)成形时,一个人的发展方向与行为模式从此确定。因此,我们才能预测他未来的人生。等到人的统觉系统(scheme of apperception)也成形之后,人生的发展方向便在这套系统的框架范围中。孩子无法靠着认知去理解实际情境,只能凭借个人的统觉系统去感受;也就是说,未来的他将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去认知情境。

我们也在这样的关系中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小孩如果有任何器官出现缺损,就会把缺损器官的功能与所有经验链接起来。举例来说,肠胃有问题的孩子对吃特别有兴趣,视力不好的孩子则容易对视觉性的事物入迷。这套统觉系统决定了我们的人格特质,而人所专注的特定面向正好和这套系统一致。或许有人会依此推论,若要找出一个孩子的兴趣何在,只需要确认他哪一个器官有问题即可。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孩子体验到的器官机能缺损,并不如外人眼中所见,而是透过他们自己的统觉系统修饰诠释。所以说,虽然器官功能的弱势是儿童统觉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外人观察到的弱势不见得能当作一窥个体统觉系统的线索。

孩子跟大人同样都处在相对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何谓绝对的事实。就算是科学,也没有绝对的事实。科学是以常识为基础,因此科学会不断改变、进步,并乐于接受以小错汰换原有的大错。只要是人都会犯错,最要紧的是有错就要修正。在人生原型逐渐成形时就加以修正,最快也最好。要是错失了最佳时机,之后才想亡羊补牢的话,就很有可能必须完整重现犯错当时的情境。因此,我们在治疗精神官能症病患时,问题的症结不是患者后来(即就诊之时)犯下了哪些寻常错误,而是要探究他们小时候建构人生原型时,所犯下的根本错误。如果能一一找出这些错误,就可以适当地治疗并加以修正。

因此,就个体心理学来看,天赋遗传这个问题就没那么重要了。人生的重点并不在于一个人遗传了什么,而是他在人生早期阶段(即一个人在童年环境中建构人生原型时)如何处理他的传承。遗传当然是造成先天性器官缺损的主因,但个体心理学把努力的重点放在如何让孩子处于有利的情境,帮助他们排解特定的困难。事实上,这套理论为我们带来很大的优势,因为当我们发现缺损时,就知道该如何因应。即使是生来健康的孩子,如果成长过程中出了哪些差错,像是营养不良,日子很有可能比那些有先天性缺陷的孩子更为难过。

至于先天有缺陷的孩子,最该重视的就是他们的心理状态。这样的孩子由于处境艰难,显得过于自卑。在人生原型形成之时,他们对自己的兴趣甚于他人,而这种态度通常会延续到日后的人生。因身体功能衍生出的自卑感,并非人在建构人生原型时出错的唯一原因,其他条件也可能引发同样的错误。比方说,某些孩子自小娇生惯养或遭人敌视,他们所处的同样也是不利情境。稍后会更详细描述这些情境,并提出实际案例来说明三种对孩子特别不利的情境:先天器官缺损、受到宠溺与不被喜爱。现在,读者只要明白这些孩子是在有缺陷的条件下成长,导致他们永远学不会独立,一直很害怕外来的攻击,便已足够。

人生的重点并不在于一个人遗传了什么,而是他如何处理他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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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not what one has inherited that is important,but what one does with his inheritance in the early years.

我们必须了解人很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社会兴趣(social interest,又译社会情怀),而社会兴趣在教育、待人接物与治疗方面,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唯有勇敢自信、随遇而安的人,不论面对顺境、逆境或困境,都能从中获益。他们向来无所畏惧,即使遭遇困难,也知道自己能够克服。他们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人生中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必然与人际关系有关)。作为人,我们大家都要准备好面对社会问题。前一段提到的三种高危险群小孩,所发展出的人生原型都对社会不太感兴趣。他们的心态不正确,无法达成人生必要的成就,面对生命困境时也找不出解决方案。他们一直有种挫败感,因此人生原型会误导他们以错误的态度面对生命的种种问题,其人格的发展也多半偏重在生命无用的面向。所以在治疗这类病患时,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培养适当的行为,回归有用的人生面向,并协助他们养成正确的态度,来面对生活与社会。

对社会不感兴趣的人,一定会朝着生命无用的面向发展。举凡问题儿童、罪犯、精神病患、醉汉等,都是对社会不感兴趣的人。面对这些个案时,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出有效的方法,引导他们回归有益的生活,进而去关怀他人。就此而言,个体心理学其实可说是一门社会心理学。

除了培养社会兴趣之外,个体心理学的第二项任务是:找出一个人在发展过程中,遭遇了哪些问题。这项任务乍看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实际上并不复杂。我们都知道,每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到最后都会变成惹人厌的小孩。在人类文明中,不论家庭还是社会,都不希望家长毫无节制地宠溺孩子。小孩一旦被宠坏了,人生很快就会出现问题。等到开始上学之后,他们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社会体系,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人际问题。他们并不想与同学一起读书游戏,因为以往的经验没有告诉他们如何去适应学校的群体生活。事实上,发展人生原型时的经历,反而会让他们恐惧起群体生活,转而寻求家人更多的宠溺。这样的人格特质与遗传无关,甚至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因为我们只要了解他们人生的原型与目标,就能推断出其个性中不讨喜的部分。而这样的人格特质会让他们朝自己决定的人生目标前进,要他们改变方向根本不可能。

这门生活科学的下一步是研究人的感受(feelings)。目标所设定的人生方向是纵轴,影响范围遍及个人特质、肢体律动、表情、显现于外的一般性表征,也会支配人的感受。有一点颇为关键,只要是人,就一定会透过情绪感受来合理化自己的态度。如果他的目标是好好工作,这种想法就会在他的心中不断扩大,进而主宰他的情绪世界(emotional life)。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个人的感受,肯定与他对某种目标的观点一致:感受会强化一个人对目标的喜好程度。然而,就算没有任何感受,人还是会做该做的事。因为,感受不过是行动的附属品罢了。

我们可以在梦境的相关研究中,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得知梦的目的为何,可说是个体心理学最新的成就之一。每一个梦都有其目的,只是人们直到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何谓做梦的目的?不用专业术语、以一般人都能懂的语言来解释的话就是:做梦是为了让做梦的人体验到某些感受或情绪的波动,而这些波动回过头来又会进一步带动梦境的发展。前人的想法很有趣,认为梦境就是一种欺骗。在梦境中,人会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行事。梦境就像一场情绪的彩排,让人们得以事先排演清醒状态下的行为计划与态度,但这场彩排却可能永远无法在当事人清醒时演出。从这个角度来说,梦境确实会骗人,是一种情绪的想象,让我们无须真正行动又能体验到行动的快感。

即便是在我们清醒的时候,也能发现梦境的这种特质。人在情绪上往往会自我欺骗,而且这种倾向非常强烈:我们总想说服自己,遵循着四五岁时成形的人生原型过日子。

按照个体心理学的顺序,接下来要分析的是人生原型。方才提过,人生的原型在四五岁就已经成形,因此,我们必须找出小孩在那个年纪或更早之前,内心留下了哪些印象。这些印象变幻莫测,绝对远超出一般大人的想象。儿童时期最常见的一种心理影响是,遭父母过度惩罚或虐待而引发的压抑感。这种影响会促使孩子奋力寻求解脱,甚至可能产生一种排斥心理。由此可见,父亲脾气不好的话,女儿很可能从此认定全天下男人的脾气都不好,因而发展出排斥男人的人生原型。如果母亲采取高压教育,儿子就可能排斥女性,而且会以各种方式来表现他对女性的排斥。他在女性面前可能会极为羞怯,或是正好相反,性关系变得相当随便(其实这也是一种排斥女性的方式)。上述情况皆非与生俱来,而是要归咎于儿童早期的环境条件。

孩子小时候出的差错,日后往往得付出很高的代价;比较麻烦的是,即便事实明显摆在眼前,大人却鲜少对孩子伸出援手。为人父母者不知道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言行造成了孩子今日的苦果,使得孩子只能暗自摸索,走出自己的人生路。

有一点颇令人玩味,即便生在同一个家庭,手足之间成长的情境却不尽相同。就算同是一家人,每个孩子所处的环境都大相径庭。和其他弟妹相较之下,老大成长的环境尤其不同。老大原是家中唯一的小孩,自然是大人关注的焦点;一旦老二出生,老大就会发现自己顿然失宠,而厌恶起这样的转变。事实上,这可以说是老大人生中的悲剧:原本众人专宠的局面,转瞬已不复见。而这种悲剧感还会融入人生原型的发展过程之中,长大成人后再透过人格特质形之于外。事实上,已有许多个案显示,老大会因承受不了地位下滑的打击,而从此一蹶不振。

家庭中还有一种环境差异,即“男女有别”。家长往往太过重视男孩,认为女孩一无是处。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待人处事永远犹豫不决。她们的人生充满疑虑,“男人才能做大事”的想法,也会在她们的心中挥之不去。

老二的地位一样有其特殊性与个别性。老二的地位与老大截然不同,因为他们一出生就有领路人(pace-maker)与其同行,而且老二往往能超越老大。探究个中原因之后,我们发现长子女会因为有了弟弟、妹妹这样的竞争对手,而心神不定、表现不如既往,最后动摇了他们在家里的地位。老大会害怕与老二竞争,开始走下坡,导致父母对他们的评价越来越低,转而欣赏起老二。另一方面,老二一出生就上有兄姐,可说是一辈子都处在与人竞争的局面。而老二所有的个性,都反映了他们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他们的性格中带有反叛因子,不认同权力或权威。

自有史以来,老幺握有权力的故事便一再出现。《圣经》里的约瑟(Joseph)便是一例:他想征服每一个人。即使他离家多年后,家里又多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弟弟也一样;他早已认定自己是幺子。童话故事也有类似的情节:由最小的孩子担负起领导者的角色。由此可以看出,这些人格特质,事实上在儿童早期的人生就已经出现,必须等到个人的阅历视野提高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改变。因此,我们如果想重新调整一个孩子的人格特质,就必须协助他知道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必须彻底体悟到一点:人生原型正在对他的发展产生不当的影响。

个人的早期记忆很有研究价值,借此可以了解一个人的人生原型以及个人特质。根据累积至今的一切研究与观察所得,促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早期记忆是人生原型的一部分。以下说明可以帮助我们说清楚、讲明白。方才提过三类高危险的小孩,现在先来谈第一种。举例来说,先天肠胃不好的小孩如果对小时候的所见所闻还有记忆的话,内容十之八九与饮食有关。再以惯用左手的小孩为例,身为左撇子这件事,很可能会影响他的个人观点。一般人谈起童年回忆时,内容不外乎是妈妈很疼爱自己,或是家里多了一个弟弟、妹妹,但左撇子可能会提到自己常常挨揍(假设他有个脾气暴躁的父亲)或者别人是如何攻击他的(假设他在学校很惹人厌)。这种种迹象都非常值得研究,但前提是我们要学会如何读懂其中的含义。

要精通早期记忆这门学问,必须具备高度的同理心,并运用同理心让我们懂得设身处地,仿佛实际置身于孩子童年时的情境。唯有靠着这股同理心的力量,我们才能了解家里多了一个新生儿时,对孩子的内心世界来说有何意义,或是暴力父亲会在孩子心里留下何种印象。

我们在处理个案时总是再三强调,只靠惩罚、责难与鼓吹等手段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不论大人小孩,若找不到真正需要改变的症结所在,即使做再多努力也是枉然。当孩子不懂哪里要改变、为何要改变时,不是会变得更狡诈,就是更加胆小怯懦。惩罚和讲道理都无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原型,单靠人生经验也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和一个人的统觉系统一致。只有当我们理解他的基本人格时,才有办法改变。

如果我们试着观察有发展迟缓儿的家庭,便会发现这种孩子看起来都很聪明(这里的“聪明”是指,我们问问题时,他们都答得出正确答案)。但从他们的各种症状与表情,则可以看出他们具有强烈的自卑感。当然,聪明不代表具备常识。从发展迟缓的孩子身上,可看出“只顾自己”的心理状态(个体心理学会以“私人的(private)”一词,来描述这种只属于自己、无法套用到他人的状态);精神官能症患者身上同样也有某些类似的特质。以强迫症(compulsion neurosis)为例,病患心里很清楚一直数着窗户有几扇根本毫无意义,但就是停不下来。一个对有用事物感兴趣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类举动。精神病患还有一个特色,他们另有一套专属于个人的理解方式与语言。精神病患无法用常识能理解的话语与他人对话。而一个人若具备常识,就代表他对社会抱持着高度兴趣。

如果把常识的判断和精神病患内心的私人判断做比较,就会发现常识通常是对的。凭借常识,我们可以分辨善恶好坏;即使遇到过于复杂棘手的问题、就算依循常识也难免犯错时,这些错误仍会随着常识的演变自行修正。反之,只管自己在乎什么的人,并无法如一般人一样轻易地分辨是非对错;事实上,他们常会显露出自己在明辨是非方面的无能,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旁人全都看在眼里。

以犯罪为例,我们在查探罪犯的聪明才智、理解能力与动机时,发现他们通常认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机敏又勇敢。罪犯相信自己达成了一个充满优越感的目标(goal of superiority),亦即他比警察更聪明,他能够打败其他人。罪犯自认是英雄,看不到自己的行为其实跟勇敢沾不上边。罪犯对社会不感兴趣,他的活跃表现在生命无用的面向上,和缺乏勇气有关,也和怯懦有关,却毫不自知。投身在无用面向的人,往往会害怕黑暗与孤独,而希望有人相伴。这种行为正是怯懦的表现,而且是不折不扣的怯懦。事实上,阻止犯罪的最佳之道,便是让所有人都明白:“犯罪不过是怯懦的表现。”

相信许多人都听过,有些即将入30岁的罪犯会洗心革面,找份工作,结婚成家,从此当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这是为什么呢?且让我们以窃贼为例。一个30岁的窃贼要怎么和20岁的小伙子竞争?年轻人的头脑更灵活,也更孔武有力。因此,年近三十的窃贼会迫于现实而开始过着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因为他们领悟到继续干这一行只能喝西北风,还是早日金盆洗手为宜。

请牢记一件事,严刑峻法非但吓阻不了犯罪,反而会让罪犯坚信自己才是英雄。别忘了,罪犯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并无法找到真正的勇气、自信,以及休戚与共的感受,也无法了解共同的价值观。这样的人绝对无法融入社会。精神病患组成团体的概率近乎于零,对于患有空间恐惧症(agoraphobia)或精神失常的人来说,更是不可能的任务。问题儿童或自杀的人为何不喜欢交朋友,至今尚无合理的解释,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一提:他们之所以交不到朋友,乃是因为他们早年的人生皆以自我中心主义为导向。他们的人生原型追逐的是虚假的目标,过的是无用的人生。

接着来谈谈个体心理学为了教育与训练精神病患所设计的治疗方案,这些病患包括孩童、罪犯、不想过有用人生的酒鬼。

为了便于迅速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我们首先应该询问:“问题最早是从何时开始的?”一般人会把过错归咎于某种新的环境,但这其实是误解。正确的解释应该是,患者从来没有为适应新环境而做好准备(这点可借由问答的过程得知),导致后来真的出了问题。当精神病患处于自己喜欢的环境时,人生原型的错误就不会显现出来;每一种新环境,本质上就是一场实验,患者只能凭借人生原型所创造出来的统觉系统来响应新环境。做出的响应并非单纯的反应,而是富有创造性的反应,而且与他们的人生目标一致。研究个体心理学时,过去的经验很早就告诉我们,关键不在于“遗传”,也不要只在乎某个单一部分。人生原型会根据自己的统觉系统来符合经验。因此为了得出结论,我们必须先研究这套统觉系统。

这也正好道尽了过去25年[2]个体心理学的方法取向。或许已有人看出个体心理学朝着一个新方向发展许久,心理学与精神分析也分成许多学派,各家学派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看法,互不相让。读者或许也应抱持怀疑的态度,等你们亲自比较孰是孰非之后,就会发现个体心理学并不认同“驱力”心理学(“drive”psychology)的看法[3],因为他们的“驱力”范围太广,太过强调遗传倾向的作用力。同样的,我们也不认同行为主义(Behaviorism)标榜的“制约vs反应“(“conditioning”and“reactions”)。除非我们能知道“驱力”和“反应”的目标为何,要不然根据这些来塑造一个人的命运和个性,其实毫无用处,更不用说这些心理学派根本没有考虑到个人的目标。

当然,现在提及“目标”一词,读者很可能不知所云。因此我们必须为大家具体说明这个概念。最新的研究指出,人的目标,说穿了就是渴望成为上帝;成神当然是人的终极目标,也可说是目标中的目标。教育工作者在教导自己与孩子向神看齐时,必须非常谨慎。事实上,我们发现小孩在成长过程中,会用比较直接具体的目标来替代“神”这个终极目标。孩子会在周遭环境中寻找最强而有力的人,将此人当成目标典范。这个人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母亲。如果母亲最为强势的话,就算是男孩也会模仿母亲。

长大一点后,当孩子相信公交车司机是最强悍的人,他们就会转而想当公交车司机。[4]一旦孩子立下这样的目标时,他们的心理、行为举止乃至穿着打扮,都会模仿起公交车司机,表现出来的人格特质也会和这个目标一致。但是等他们发现只要警察举手示意检查,公交车司机便得乖乖就范时,就会立刻另寻目标。依此类推,他们后来的角色典范可能会变成医生或老师。因为老师有权处罚学生,让学生敬畏有加并认定老师就是最强的人。

社会上许多代表性人物都可能成为孩子选定的目标。研究发现,孩子设定的目标实际上点明了他对社会的兴趣。有个男孩被问到长大后的志愿时答道:“我要当刽子手。”这是一种缺乏社会兴趣的表现。该名男孩希望主宰生杀大权,但这应该是神的角色。他希望自己比整个社会更强大,却因此迈向无用的人生。在种种想向神看齐、想成为生死主宰而立定的目标当中,当医生也是选项之一。不同的是,这个目标是透过服务社会来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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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译注:依照《圣经》记载,上帝要约拿前往尼尼微城,告知当地人民由于他们恶性重大,上帝将要毁灭他们。尼尼微的国王听到预言之后,便和人民一起洗心革面,最终能免于被毁灭的命运。

[2] 译注:本书最早于1927年出版。

[3] 在美国,心理学家威廉·麦独孤(William McDougall)是此领域的翘楚。

[4] 译注:原文为“马车夫”(coachmen),顺应现代经验而调整为“公交车司机”。

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而且在面对外来阻碍时,生命的力量绝不会还没挣扎就先高举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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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always seeks to continue,and the life force never yields to external obstacles without a struggle.